陈瑄一回头,见到家人在破船上挣扎,炮弹在船舷边炸开,一家老少十几口人,在硝烟弥漫的江面上摇摇欲坠,他们相互扶持、呼天抢地、惊慌失措。朝廷军队与燕王军队,两军混战,长江水面上战船密布、樯帆林立,炮弹落到江中,长江水掀起滔天巨浪,有的船被掀翻,士兵落到水里,江水是红色的,被将士的血染红。兵民的尸体在江面上随波逐流,有些受伤落水的士兵,在江水中挣扎,好不容易靠近船舷,抓住船边,却被船上敌方的士兵砍死,陈尸江中。平日里只有波涛阵阵、鲜有人声的江面上,此刻喧嚣不已,成为血色江河、被尸首覆盖。
江面上,火炮的轰击声、进军的鼓声、士兵的呐喊厮杀声、兵民的呼号声,还有江风的呜咽声,汇聚成一片奇特的声音和雾幕,把他罩在其中。风把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纠合在一起,吹出去,吹向远方。他见到父亲和妻儿,在船上,大儿拉着二儿,三儿哭叫着,四儿,五儿在哪里?还有女儿,怎么看不见女儿?他见到妻子护着孩子们,随着船身摇晃,妻子一个趔趄,扑倒在甲板上,年迈的父亲手持宝剑,护着家人。他想叫,却叫不出声,有人卡住了他的脖子,他使劲挥剑砍去,挣扎着去救家人,可是,他动弹不得,终于,他醒了,一身冷汗,他掐了一下自己,感觉到了手上的疼痛,哦,他明白了,刚才做了一个梦。连续好多天了,他反复被类似的噩梦惊醒,梦里的情景让他筋疲力尽,梦醒了,他感到心里忐忑不安,惆怅不已,再也无法入眠。
他清晰地记得,半年多前,他在四川都司都指挥同知任上,正忙于给蜀王府布防,处理军中事务,忽然,接到了圣旨。皇上要求立刻出发,来应天府任职,任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总领水师,抗击燕军。
当天晚上,陈瑄跟父亲说,明天我就要出发去应天府了,今晚,一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妻子汤氏心里难过,知道这一别,将来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阖家团圆,也许等待全家的是一场浩劫,一个巨大的灾难。汤氏早早嘱咐孩子们听话,上桌以后不可以闹腾,让父亲好好吃饭。平时陈瑄在家吃饭,小孩子和女孩子们都不能上大桌子就坐,老四陈伦,老五陈侃,以及三个女儿都在小桌子上吃饭,大女儿负责照顾小女儿,其他人自己照顾自己。今天,所有人都在一张大桌子上吃饭,跟过年一样热闹。
老大陈佐十七岁了,恰是陈瑄当年跟随蓝玉南征北战、建功立业的年龄,陈佐身材高大,骨骼健壮,善骑射,工谋略,陈佐对兵法和史书,几乎能够过目不忘。每次陈瑄面临重要抉择、需要做出重大决定时,总要跟长子陈佐商量,听听他的意见。这样做,一方面有意识地磨练他,另一方面,也给自己多找个参谋,有利于打开思路。
此刻,陈佐照顾着弟弟妹妹,老二陈俨十四岁,他在帮大哥照顾弟妹们,老三陈仪对骑射情有独钟,才十一岁,就已经可以百步穿杨、纵马驰骋了,坐在桌上,也不忘记比划着射箭,家人笑话他就是武痴。陈瑄觉得三儿是个练武的奇才,比其他弟兄天赋都高,但是,老大陈佐文韬武略皆很出色,是个全才,身为老大,身份地位特殊。老五陈侃七岁,汤氏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第二个生了女儿陈茉莉,茉莉十五岁,老五陈侃后面两个妹妹,海棠五岁,杏儿三岁,兄妹八个,五男三女,陈瑄最器重的还是陈佐,最喜欢的是陈侃,最引以为骄傲的是陈仪。
有时候,陈瑄把陈佐带到蜀王府,让他跟世子一起玩耍,蜀王朱椿延请方孝孺给世子做老师,教授世子经学,方孝孺给世子讲学时,陈佐也在旁边听课。陈瑄并不在意陈佐学到多少孔孟之道,他在乎的是,儿子学到多少安邦定国的本领。陈瑄教育陈佐,男人要做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无论你在人生的何种境地,都不必焦躁。按照孟子所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越是身处困境,越要通达明理,一旦天降大任于你,随时要担得起职责,所以,必须努力积累知识、提高能力、强身健体。
无论让你管理一个四川还是几个四川那么大的地方,你必须事无巨细,筹谋得当,平时眼界要高,格局要大。给你千军万马,你要像指挥一个人一样,井井有条,但是,不能眼高手低,切忌纸上谈兵,要随时磨练自己。陈瑄上战场也把儿子带着,让他明白战场上的形势是千变万化的,决不能拘泥于兵书上的教条,要随机应变,因地制宜。
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虽然孩子多,但是,平时妻子汤氏管教得宜,孩子们都很守规矩。父亲在外带兵打仗,不常回家,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吃饭。今天,能够跟爷爷和父亲坐在一起,孩子们都很兴奋,老四陈伦九岁,平时不爱动,他很聪明,却被大哥和三哥挡了光环,不怪他不优秀,怪就怪陈家优秀的人太多。在陈家,三个女儿聪明伶俐,大女儿、二女儿跟着汤氏学做女红,也读书,她们更喜欢练习骑射。陈瑄要求把女孩当作男孩养,识字练武,该学的都要学,起码女孩要有本领,不求带兵打仗,起码能够保护自己,小女儿杏儿虚三岁,实际上一周岁多点,还不懂事,牙牙学语。
陈瑄看着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样子,心里高兴,却也酸楚。自己明天就要离开家,离开这些需要他保护的人,这个世上跟他最亲的人。未来凶多吉少,前路危机四伏,他看着年迈的父亲,看着妻子劳碌的身影,看着儿子们生龙活虎,三儿陈仪眼中透露出的光,像星星一样闪亮,那里面藏着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他看着女儿们乖巧的样子,最小的女儿刚会跑,肉嘟嘟的小嘴巴,咿咿呀呀地叫着“爹!爹!”,她是无意识的,大姐茉莉抱着她,她使劲挣脱开姐姐的怀抱,滑下地,蹒跚着跑到爹身边,拉拉爹的衣袖,口中不断叫着“爹!”大姐来抓她,她转身跑了,她兴奋地手舞足蹈,跑得摇摇晃晃。
看着这番景象,他抱起杏儿,汤氏赶紧接过杏儿,抱在怀中,说:“宝贝,别把爹的衣服弄脏了,娘来抱抱”,转而对陈瑄说:“老爷,孩子闹腾,我来抱她吧,老爷好好吃饭”,陈瑄把杏儿递给妻子,自己坐下来,给孩子们夹菜。汤氏让家里的厨子用花椒、茱萸、芥末调出香辣的味道来,杏儿尝了一口,被辣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家就取笑她,她见大家笑,眼泪汪在眼眶里,跟着大家一起笑。
今天晚上汤氏让厨子做了麻辣豆腐,红烧牛肉,炒肥肠,辣子鸡,还有几道蔬菜。孩子多,且都在长身体,平时菜上桌,不消一会儿功夫,盘子、碗很快就底朝天了,所以,他们家吃饭,都是大碗上菜,大锅做饭。
今天,陈瑄亲自给孩子们夹菜,孩子们受宠若惊,都赶紧低头吃饭,大女儿茉莉帮着母亲喂杏儿吃饭。
老三问父亲,“爹,您此行是去打仗吗?我要跟您一起去打仗,我射箭可准了,我要射死很多敌军。”
陈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汤氏见了,赶紧训斥三儿,说:“食不言、睡不语,平时娘都怎么教你们的,全部忘记了吗?佐儿,你要好好教导弟弟,担起长兄的责任。”
陈佐说:“娘,佐儿记住了”,转而对陈仪说:“三弟,两军交战,射杀敌人不算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才是本事。战争的最终目的不是杀更多的人,而是为了阻止战争,让更多的人活命。”
陈仪说:“打仗不就是杀人吗?杀掉坏人!保护好人!”
陈佐说:“两军对垒,难说谁好谁坏,上战场的人就是服从命令。”
陈仪不服气,陈瑄咳嗽一声,大家都吓得不说话了。
吃完饭,陈瑄到了父亲的房间,父子俩要在今晚好好谈一谈陈家未来的前景和出路,算是陈瑄临行前对家人的安排吧。
陈闻的屋子里,陈设简单简洁,却并不寒酸,一桌一凳,雍容敦厚。前几年,陈瑄嫡母、生母相继离开人世,留下父亲孤独度日,今年老人家刚好七十岁,精神矍铄。
父子相对而坐。只有父子同处一室,再没有别人时,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刚才的欢笑声远离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静默,只有静默。
过了一会,父亲陈闻清了清嗓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陈瑄说:“儿子,此行到底有多大胜算?”
陈瑄低着头,沉默了一下,抬头看向父亲,目光中透出伤感,说:“爹,胜败都是死,弄不好,师傅蓝玉就是儿子的下场。爹,儿子不孝,可能要拖累全家了。”
陈闻不说话了。停顿很久,他说:“儿啊,话不能这么说。事情没有到最后的关头,没有尘埃落定,都不好说是什么结果。爹要你记住,要忠于国家、忠于朝廷。”
陈瑄说:“爹,此番不同以往。”
陈闻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平叛吗?想我陈家,太祖建朝之初,我带兵平定大竹、梁山叛乱,儿子,爹相信你一定能赢。“
陈瑄说:“爹,您想一想啊,过去叛乱的是小毛贼,几千上万人的队伍,就觉得已经了不起了,我们平定叛乱,后面是强大的朝廷,成败都不怕。而这一次,是燕王亲自来攻打,他是王爷,是太祖最能打的一个儿子。跟他打仗,皇帝说,我们不能杀掉燕王。爹,打仗的时候,都要瞄准敌人,擒贼先擒王,可是,我们在打仗时,还不能对准敌人,要放任燕王。炮弹不长眼,万一把燕王打死了,皇帝要来治我的罪,甚至可能诛九族,如果我输了,皇帝也要治我的罪。顾成战败降燕王,建文帝把顾成五个儿子都杀了,一门十六口人,赶尽杀绝。爹,这个仗,您说让儿子怎么打?胜也不是,败也不是。”
陈闻陷入了沉思。
陈瑄说:“现在,朝廷根本没有把武官放在眼里,建文皇帝只重视文官,让武官去打仗,稍有差池,灭门绝后,而出谋划策的都是文官,他们根本不懂得打仗,却在后面乱出主意。”
陈闻说:“这倒是真的,听说朝廷跟朝鲜之间也出了问题。朝鲜李芳远拒不服从朝廷的旨意,扣着给朝廷的战马不放,却专门挑好的给燕王。”
陈瑄说:“确实如此,外邦只认燕王,因为燕王可以安定边关,用武力定国。外邦认为,燕王胜算更大,现在朝廷的将领能够领兵打仗的人不多了,皇帝不懂用兵打仗。朝鲜一直臣服于大明,可是,现在连李芳远这么弱的朝鲜都不服大明皇帝,以后,对于凶悍的蒙古人,朝廷能怎么办?把燕王打败了,靠谁去安定边关?建文皇帝吗?四面楚歌,建文皇帝能够应对吗?边关乱事,苦的是百姓呀!宋被灭国,也才过去百多年。”
父子俩陷入了沉思。愣了一会儿,陈闻问:“瞿能战死了,一门三父子!”
瞿能过去在四川卫任都指挥使,一直是陈闻父子的顶头上司,他们一起出生入死,之间有过命的交情,现在瞿能死了,死在平定燕王叛乱的战场上。
陈瑄问:“爹,冥冥之中是不是有定数?瞿能当时攻北平城,已经潜进城去了,却被李景隆延误了战机,又出来了。而白河沟战役,明明是朝廷军胜券在握,却突然刮起了怪风,把帅旗给折断了,燕王反败为胜,难道这是天意?”
陈闻制止了儿子,警惕地看看四周,起身走到门前,打开门,向门外张望,确信没有人偷听,才又关门进屋,想想还是不放心,返身出门,对着孙子的房间,叫道:“佐儿!佐儿!”
陈佐应声从远处快步走来,问:“爷爷,您找我?”
陈闻低声对孙儿说了什么,陈佐点头应了,站在门外守着。
陈闻是担心有人偷听,父子今天的对话内容很敏感,锦衣卫无处不在,万一他们父子的对话被泄露出去,就是灭门的死罪。
陈闻回到屋里,继续跟陈瑄谈论当下的局势。陈闻说:“我也听说了白河沟的事情,着实蹊跷,让人不安。而且,燕王手下有几个能打的猛将,这是朝廷没有的。”
陈瑄说:“现在朝廷只有盛庸和铁铉在强撑着,其他人连抵抗的心都没有。”
陈闻说:“你率领水师,有长江天险助你。”
陈瑄说:“爹,我们都是久经沙场的人,我们以前也是用过迂回战术的。长江全长一万多里,沿江有芜湖,瓜州,九江、湖口、彭泽、东流、安庆、仪真、京口等渡口,燕王带着军队,从应天府的上游或者下游,随便哪个渡口,绕过我守卫的应天府长江段,然后,沿着长江南岸攻破应天府,长江天险便是个摆设罢了。”
陈闻说:“是呀,事情确实如此。”
陈瑄说:“父亲,儿子还有一个担忧,燕王如果一路遭到抵抗,攻进应天府时会不会屠城?士大夫可以选择舍生取义,而普通百姓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死,被屠城,百姓就惨了。再说了,皇帝叔侄之间的战争,彼此作战的都是自己人,可能亲兄弟亲父子被分在不同的阵营里,彼此残杀,亲人之间刀刃相见,也未尝不可能,这种情况实在太残忍了。”
陈闻问:“你有办法破局吗?”
陈瑄摇头,慨叹一声,颓然道:“儿子没有办法制止战争,儿子无能为力。再打下去,又要增添多少孤儿,新添多少寡妇和孤独老人呀!”
陈闻看着儿子,说:“你还不足四十岁,却这么多感慨!当年,你的意气风发去了哪里?”
陈瑄说:“爹,儿子明年就四十了,古语云,四十不惑!十四岁跨马上战场,那时候,凭的是一腔热血,和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希望平定叛乱,早日结束战争,还百姓一个平安喜乐的生活。在平定建昌叛乱时,儿子负了伤,面对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儿子眉头不会皱一下。跟着蓝玉大将军北征南战,儿子冲在前面,那是平定边关、保家卫国,如今,儿子年近四十,却遇到了叔侄争皇位的局面,死了那么多将士、百姓,将士何辜,百姓何辜?如果儿子替朝廷挡住燕王,战争必将旷日持久,一直继续下去,百姓苦,国家苦,将士也苦呀!万一燕王恼了,待攻进应天府时再来屠城,无辜的将士还要流多少血?到时候,北元趁势来袭,朝廷分身乏术,又怎么办?”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沉默了,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陈瑄起身,打开门,叫陈佐进来,对儿子说:“佐儿,爹明天就要走了,去远方。未来生死未卜,你在家要担起重任,上照顾爷爷,照顾母亲,下看好弟弟妹妹,一家人的安危都系在你身上了,你责任重大。孩子,凡事要冷静,要三思而后行,爹这么多年一直培养你,教导你,现在全家到了依仗你的时候了,爹相信你!”
陈佐跪下给爹磕头,流着泪,说:“爹,孩儿知道了,儿子一定不负您的期望,照顾好爷爷、母亲和弟妹们,请爹放心!”
那一晚,祖孙三代三个男人,聊了很多,聊了关于朝廷的未来,关于陈家的未来,他们把最坏的打算都想到了,但是,有些事情,他们不敢想。
就在前一天的早朝,皇帝跟诸位大臣讨论战局,商讨由谁来防守长江天险,阻止燕军渡江,普天之下,还有谁更合适打击燕军?谁更有战斗力?如今局势,能打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家商讨了很久,细数能上战场的将领,归朝廷这边管的,不是燕王手下败将,就是战死沙场的。方孝孺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川中的陈瑄,他官职不高,却属于能文能武的奇才,打起仗来不要命。身经百战,从来没有吃过败仗,闲时带领兵士垦荒种地、修缮水利、修筑王府、管理茶马互市,所涉行业,皆为行家里手。
建文皇帝问:“他没有打过败仗?是因为年轻,没有打过几次仗吧?”
方孝孺说:“禀皇上,臣曾经被太祖派到川中给蜀王世子讲经,在蜀王府见过他,听说了他的事情。陈瑄十三岁跟随父亲打仗,骑射皆属上乘,作为武将之子,他被选中随侍蓝玉,在众多的弟子、侍卫中,大家都无法射中天上孤雁,陈瑄手起雁落,几乎不用瞄准,深得蓝玉器重。他后来带兵打仗,平定建昌卫叛乱,孤军奋战,打败高于自己百倍的兵力,连续作战五个时辰,从上午到夜晚,最后大获全胜。建蜀王府时,其他人管辖之下,死了很多兵士,也难以完成砍伐运输楠木的任务,他率领队伍,居然一个兵士也没有死,运来了最好的楠木,还提前超额完成了任务。都江堰决堤,蜀王府被水淹,他带领河工,疏浚好了都江堰,保证了王府和百姓的安全。如今,任四川右卫指挥同知,能力超强,德行韬略都很好。”
建文皇帝听了,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不过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于是,朝堂上,文武官员一致同意陈瑄来布防长江天险,现在,能用的将士实在是不多了,就是他吧。
于是,传圣旨到成都,让陈瑄即刻来江宁就职。
陈瑄离开父亲和儿子,回到卧室,跟夫人汤氏交待一些事情。
妻子汤氏是汤和家族中女子,系汤和侄女辈,比陈瑄小一岁,当年,陈闻跟随汤和去湖北、四川作战,连战告捷,因为都是淮西集团的人,彼此感情很好,便约定了儿女亲事。陈瑄跟汤氏成亲之后,感情甚笃,育有五男三女共八个孩子,孩子们个个勇武有加,有修养、德行好。汤氏性格柔中带钢,陈瑄平时在外领兵,她负责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尽心尽力照顾、管理家庭。
陈瑄说:“我走了,家里就靠你了,你辛苦了!”
汤氏说:“应该的,从嫁给你开始,我就做好了准备,孝敬老太爷、照顾孩子们是我的职责,辛苦是必然的,但是,看着这么多孩子,我开心都来不及。为他们,我死都不惧,劳累点算什么?”
陈瑄说:“我走了,你要机灵点!爹和孩子们都靠你照顾了。”
汤氏沉默了一会,问:“我们会不会像顾成家人一样?”
陈瑄心中一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汤氏说:“你此去自己多保重,我是个妇道人家,我不懂什么大仁大义,那些舍生取义、杀生成仁的道理跟我免谈,我只知道护佑我的家人,我拼死也要护住爹和孩子们的安全,你们是我的天,是我的命,我可以不要我的命,我要护住你们。”
陈瑄眼睛潮湿了,他拉住妻子的手,说:“这些年,多亏了你,陈家能够人丁兴旺,家人和美,我能安心在外建功立业,如今,家庭的重担又压到你肩上,真是过意不去,让你操心了。”
汤氏说:“你放心吧,我必竭尽全力照顾家人。”
陈瑄说:“顾成战败投降,顾氏一门十六口人被杀,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得胜。”
汤氏说:“夫君,你自己定夺吧。”
夫妻二人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陈瑄便从长江上游,飞流直下,很快到达了应天府。到了应天府,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困惑和纠结,噩梦让他夜不能寐。
此刻,他起床,点亮蜡烛,看着自己空旷的卧室,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传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他耳边又响起了那首歌谣,“莫逐燕,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京畿”。他仔细去辨别,又听不到这个声音了,原来是幻觉?他不能理解自己,才三十九岁的人,却这么优柔寡断。他是一个久经沙场的人,或者说,他就是在战场上长大的,一直以来,杀伐果断,可是,最近这是怎么了?胆小怕事,不是自己的作风啊!是父亲和妻儿们让他牵挂,好像也不全是,父亲教导自己,忠孝节操很重要,但是,父亲还说,如果忠孝不能两全,尽忠胜于尽孝。现在,自己遇到了两难选择,他应该不顾父母家人的安危,义无反顾,为朝廷尽忠!
但是,战争是残酷的,几万水师,与燕军同归于尽,燕军必然也死伤无数,那么数十万年轻士兵,他们有的是家中几代人的希望,有的是一门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却因为皇家夺权,彼此在战场上残暴厮杀,牺牲性命。多少家庭,幼儿将失去父亲,年迈的父母将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那么多的鳏寡孤独,全因这场战争。
他耳畔又响起了那首歌谣“莫逐燕!逐燕日高飞!”,第一次听到“莫逐燕”时,是三年前,在应天府的大街上,孩子们边跑边唱,他不以为然。那时候,他还在四川任职,来应天府公干,也来朝拜建文皇帝。他听到这首童谣时,一笑了之,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朝廷那么多军队,集一个国家之力,还能被一个小小的北平燕王府怎么的?可是,随着战事的不断推进,反而形势越来越不明朗了。白河沟一役,简直就是改变历史的决定性一役。自己军旅出生,听说了白河沟战役打成那样,自己顶头上司瞿能,一门三父子,战死沙场。他心里开始不安,他发现形势开始变得不对了。
再听见“莫逐燕”的歌谣时,就感觉到有种宿命在里面。他打了一个寒噤。
此时,有人在门外求见,是他派出去的探子张二,张二进来,给大人行礼,陈瑄让他免礼,赶紧说事。
张二说:“江对岸,燕王的军队准备渡江,他们安排五万精锐从扬州向对岸京口渡江,还有一批五万人的军队,从芜湖渡江,另外派了五万人向九江方向去,剩下的兵力,从应天府过江。燕王将要与我们对垒的是三十五万兵力,兵力是我们的数倍。”
陈瑄问:“对方士气如何?”
张二说:“燕王的军队士气高涨,一个个摩拳擦掌,都要早点进应天府,旧地重游呢!很多人原本就是应天府人,跟着燕王去北方的。”
陈瑄说:“知道了!”
张二退出。
陈瑄全无睡意,干脆起身,穿好衣服,推门出去走走。他住在江南岸一个临时指挥所里,这是他让工部在岸边搭建的房屋,为了随时投入战斗,时刻了解燕军动向,他这个水师都督,只能住在战场上。燕王朱棣大军压境,分分钟可能会打过江来,他让人不断在江面巡航,自己则一天十二个时辰,吃住都在江边。
他出门,听到身边有人嘀嘀咕咕说话,他静下来听,是两个值守的士兵,蹲在一起聊天,正好他在下风口,声音明白无误地传来。
“哎,你知道吗?燕王大军在江北岸呢,他们随时会打过长江来!”一个士兵说。
“燕王打过来,我们能够挡得住吗?”另外一个声音说。
“我觉得应该投降,抵抗燕王就是螳臂挡车,都打成这样了,失败是迟早的事情。老百姓管你谁当皇帝呢,谁做皇帝,只要对百姓好就行。皇孙做皇帝好,王爷做皇帝不好,那是读书人讲究的玩意,关我们百姓啥事?管他长孙还是幺儿,谁把天下的事情搞好,谁就是好皇帝。谁做皇帝,百姓还是要辛苦糊口,惨淡谋生,有什么好处给我穷苦百姓呢?我们替谁卖命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早投降,早结束,对于我们来说,安生过日子,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听说燕王在直沽起兵靖难时,一把火烧死了很多人,存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他可不管死了多少人!”
“听江对岸过来的人们说,因为靖难,江北茅草遍地,都荒了,饿死的人多了去了,还有人饿极了,吃死人的尸体呢!如果再打下去,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不被打死,饿也要饿死了。”
这时,一个兵士说:“我哥哥、弟弟都在军中,我们家是被太祖皇帝选出来当兵的人家,我的哥哥、弟弟都在燕王军队里,万一打起来,我要跟我哥哥、弟弟厮杀,那可怎么办?我想念我哥,想念我弟,他们是我兄弟。”
陈瑄原本想走过去,但是,他又不想吓唬他们,这两天,兵士们垂头丧气,连刀剑都拿不稳,军队像是一盘散沙,陈瑄想,他们即使不议论,军中的士气也低落到最低的状态。
他在江边行走,虽然是七月,一点不觉得炎热,反而觉得有点凉爽。他知道是水的作用,他想念父亲和妻儿,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
七日之前,早朝时,建文皇帝身边的文官启奏皇上,要皇上把守备江宁的大将们亲属都接到江宁来,好生招待。皇上觉得可以,于是,对他说,要派人去蜀中接他的父母妻儿来应天府相聚,解除他的后顾之忧。他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就明白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建文帝要派人控制他的家人以此要挟他,让他死心塌地为朝廷卖命,不至于临时倒戈,倒向燕王。他认为,建文帝是个仁善的皇帝,但是,他容易被身边人左右,没有自己的主张和决断能力,现在是非常时期,建文帝乱了阵脚。
陈瑄心里很矛盾,到底何去何从,一边是家人的安全,一边是忠义礼教,还有就是省时度势,为了平民百姓、天下苍生不至于生灵涂炭,是抵死决战,还是“迎降”,想到“迎降”两个字,他哆嗦了一下,想自己从小在战场上长大,从来没有战败的记录,现在他却想到了“迎降”。
他想在军中召开一次会议,于是,通知将领们,来商讨下一步的作战部署。左、中、右、前、后,五路将领全部到场,陈瑄让他们先说自己的看法,左军统帅说:“兵士们士气低落,我昨天已经惩戒了两名士兵,他们心不在焉,犯了错。”
右军统帅说:“我这里也一样,士兵们情绪低落,操练过程中,总是出错,无心作战。”
其他三位,差不多的看法,开会中间,居然唉声叹气,正说着,右军统帅王坚站起来,悲愤说道:“我等享受朝廷俸禄,该为朝廷效劳,此时,朝廷遇到为难,正是我等为国捐躯,报效朝廷的时候,即使杀身成仁又何妨!”
其他人面面相觑,接下来,王坚痛哭流涕,坚决要求大家一起,舍生取义,左军统帅不无担心地说:“现在看来,抵抗不抵抗都难打胜仗。”
大家七嘴八舌,陈瑄保持沉默,会议开完了。陈瑄骑马出去巡查江防情况,见到兵士懒洋洋打不起精神,他心也一直朝下沉,他心里一直有两个声音互相吵架,一个是“必须战斗到底,”另外一个声音说:“放弃吧,为了应天府百姓,为了早日结束这无休止的战争。谁掌管天下,都姓朱,都会尽心竭力保天下安宁、为百姓着想的。”
江水浩荡,江面宽阔,夜晚,一片烟雾笼罩,如果不是暗藏的战争危机,也许他要坐下来安静地吹吹风,赏个月,可是,现在,连每一片江水里都暗藏着杀机,月亮也没有那么美了。明天,这里可能就是将士们葬身的坟场,最终死难者,连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这片水域,战死的人们等着鱼鳖来吞食。
陈瑄自太祖建立大明开始,便随家人住在蜀中,成都离应天府路途遥远,他一直有一种天高皇帝远的感觉,可是,现在有人惦记上了自己的家人,家人的安全便有了危险。
方孝孺说:“臣以为他可以。当年,蓝玉非常赏识陈瑄,陈瑄十三岁时,归蓝玉麾下,做了侍卫。蓝玉带领他东征西战,转战江西、云南、西蕃等地,立下赫赫战功。陈瑄作为蓝玉大将军的侍卫,却没有半点蓝玉的骄横跋扈。蓝玉纵容手下劫掠百姓财物,毁坏关隘防御工事,欺压他人,可是,陈瑄却恪尽职守,从来不曾营私舞弊。蓝玉认了很多义子、蓄养庄奴,横行霸道。有一次,蓝玉大将军强占东昌民田,被御史查问,蓝玉大怒,将御史赶走。蓝玉的义子随从,皆效仿蓝玉,狐假虎威,唯有陈瑄嫉恶如仇,从来不取一分额外之财。他从善如流,一心帮助百姓排忧解难,忠勇可嘉。”
建文皇帝不说话了。
方孝孺沉吟片刻,又说:“太祖皇帝杀掉蓝玉时,灭了蓝玉十族,包括他的庄奴、义子、门人,而皇帝唯独留下陈瑄,不降罪反而擢升。这也值得深思呀!”
朱允炆想起来了,祖父当年提到的就是这个名字,陈瑄,可以帮我坐镇江山,助我一臂之力。
陈瑄接到圣旨,火速来应天府上任。有大臣给皇帝出了主意,要想陈瑄听话,一心一意助皇帝抵抗燕王过江,必须要控制他的家人。众所周知,陈瑄是大孝子,当年父亲陈闻,因督理修浚都江堰不力,被洪武皇帝发配辽阳,陈瑄请求皇上让自己代替父亲戍边,皇上感念其孝心可鉴,下诏原谅其父子,让陈瑄接替其父亲的职位,任成都右卫指挥同知。现在,有人提议朝廷若控制了陈瑄的家人,便可以让他乖乖地为朝廷卖命。建文帝不屑这么做,可是,朱棣兵临江北,朝堂上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建文帝也乱了阵脚,于是,决定让人去接陈瑄家人来应天府同住。
陈瑄在江边漫步,他走着,脚下踏空,崴了一下,足部感到剧痛,停下来,歇了一下,缓过劲来,才又走回了住所,他的足部有旧伤,那是平定建昌卫叛乱时,留下的伤痛,后来成了一直伴随他的顽疾。
到了屋里,还是睡不着,噩梦缠身,一夜无眠。天刚亮,他就出门巡察,他想,建文帝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周边相邻国家,根本不买他的帐,即使他赢了朱棣,边关不宁,保不准又是烽烟四起,连年战乱,导致百姓生灵涂炭。如果诺大个国家在建文皇帝控制之下,一个朝鲜李芳远已经让建文帝敢怒不敢言,北方游牧民族、前元的势力,随时卷土重来,到时候,百姓哀苦,国家会很危险,大宋是怎么灭国的?还不是皇帝无能,百姓遭殃,直至被外藩灭了国!建文皇帝一盘好棋下成了死局,对他的叔叔如此,对凶悍的外藩,他能应对得了吗?
反观燕王朱棣,常年驻守边境,杀伐果断,以勇猛威慑边疆,打得游牧民族服服帖帖,不敢侵犯。燕王如果靖难成功,他可以用自己的能力保护国土,而建文皇帝很难做到。今天,燕王的强大也许是天意吧,天意如此,不要违逆,顺天而行吧!
想到这里,他还是左右为难,不知道何去何从,忽然,见到身边一群燕儿迎面飞来,他低头在内心祈祷:“如果燕儿向南飞去,就迎降朱棣,如果燕群向北飞去,就跟燕王决战到底!” 默念完毕,他抬头一看,燕儿悉数飞往南边。他不再犹豫,在心里默默祷告:“爹、汤氏、孩子们,你们自求多福吧,我保不了你们,原谅我。我今天的选择,可能会给你们带来危险,日后也许会让陈氏一门蒙羞,但是,是非功过,任人评说,我相信自己的选择,我是为了应天府百姓、为了大明的未来,此次过后,我如果侥幸活着,定会心系苍生,为百姓奉献一切的。”
他派了他的仆人,从小跟着他的陈福,还有他的副将,溯江而上,去迎接保护自己的父母家人。
三日后,朱棣的军队驾着大批民船过江,朱棣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小船,陈瑄咬咬牙,果断地驾着战船,挥旗迎接朱棣过江,身边一同迎战的王坚大叫,“陈瑄,你不可以投降逆贼!”同时抽刀与陈瑄对峙,陈瑄挥刀杀了他,然后驾驶舰船,来到江中迎接朱棣,此时,他松了一口气,既然下定决心,便不再后悔了。
朱棣过江,朝廷的官员,一些逃跑了,隐姓埋名,藏了起来;一些官员,打开城门,其中,当年率领六十万大军讨伐朱棣的李景隆,闻讯早早打开城门,跪地迎接朱棣进城。朱棣顺利进入皇城。此刻,皇宫里大火冲天,有几个人陈尸宫中,面目全非,朱棣辨别不出谁是建文皇帝。于是,朱棣派人寻找建文帝的尸体,这一找,就找了半辈子,寻了半个世界。
陈福和刘英受陈瑄指派,去蜀中找寻家人。陈福二人乘坐小船逆流而上,此时,兵荒马乱,江上船只较多,陈福让船夫拼命划船,紧赶慢赶,旬余之后,到了成都家中,发现二老爷陈瑢已经护送老太爷、夫人和少爷、小姐们顺流而下了。听说燕王朱棣进了应天府,陈福没有来得及喘口气,一路顺流而下,去追二老爷和老太爷一家人,此时,他内心焦急,担心老太爷一家人遭遇不测,毕竟,来接老太爷的是建文皇帝派来的人,如果皇帝派来的使者中途伤害老太爷一家人,那可怎么办?想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寒噤,不敢朝下面想了,拼命赶路,向应天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