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6年11月初的一天,凌晨3点多,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声透过雨幕传进了何嘉的耳朵里。
何嘉在我们那家快捷酒店做前台接待员,当时正在值夜班。她抬起朦胧的睡眼朝着声音的来向——也就是酒店大门外——张望了一下,门外漆黑又泛起雾气的夜色使她有些胆怯。保安大哥在大堂沙发上睡得正香,何嘉想出去看看又不想扰人好梦,她犹豫了一会儿,听外面再没动静,就再度埋头趴在前台睡了。
正是这个决定,让何嘉悔恨终生。
第二天早上,我上班险些迟到,因为紧挨着我们酒店的茶叶店门口突然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看热闹的人群把茶叶店、酒店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几辆警车横七竖八地停着,警察来来往往,我费力扒开人群,好不容易进到大堂,一眼就看到何嘉在前台呆坐着。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某处,对于客人的问询,好像听不到一般,一旁的电话响了也无动于衷,任凭另一位前台接待员忙得不可开交。
交接班的时候,何嘉的账上少了500元钱。我急得不行,拉着何嘉一起查账,可平时精打细算的她一言不发,从自己包里掏出5张百元大钞扔进了抽屉,头也不回地就跑了。我想拉她的手,肌肤相触的瞬间,发现她的手凉得可怕。
我一头雾水,只好抓住刚看热闹回来的保安:“宋哥,门口是咋回事?何嘉这又是怎么了?”
老宋低着头不说话,一旁的经理叹了口气,声音也没有了平时的爽朗:“赵月死了,今天凌晨在茶叶店门口,让人抹了脖子。”
2.
我第一次在前台独立值夜班的那天,晚上9点多,一个女孩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编织袋进来了。
她有一头凌乱的短发,身材微胖,衣服有些脏,皮肤却白净得出奇。我看她的样子,以为她是来乞讨或捡废品的,谁知她掏出了一张身份证和一把零散的小面额钞票,加上硬币,拍在前台。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呆滞,直勾勾地看着我,说要开房。
我很惊讶,拿起身份证看了看,知道了她叫赵月,与我同岁,20岁出头。随后我给她开了一间特价房,房号是502,她却不接房卡,也不走,就站在前台一遍一遍地说她要“516”。
我搞不懂这两间房有什么区别,它们都是特价房,502的房间大,朝向还更好些。赵月的脸急得都有些泛红了,她坚持只要516。保安老宋见状,连忙过来推了推我,说:“516还空着吧?快给她开516。”
我只好照做,赵月接过房卡,就低头上楼了。老宋看她走远,才指了指她的背影,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这女孩的精神有问题,她在我们酒店第一次住的就是516,之后就觉得516是她的房间,每次来都只要那间房。
老宋在这条街上工作了多年,是个“百事通”。他说赵月是流浪女,常年在这条街附近游荡。我搞不懂,按赵月身份证上的地址,她家就在我们酒店附近的一栋老旧居民楼里,她为什么会流浪呢?家里人不管她吗?
老宋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茶水,说他四姨是赵月家的老邻居,几乎是看着赵月长大的。很多年前,老宋去四姨家串门的时候就听说过赵月的故事。
赵月的父母都是本地某国营工厂的工人,赵月上面还有个哥哥,一家四口住在工厂的家属楼里。
赵月从小就“蔫儿”,脑袋不灵光,不仅说话、走路、反应比同龄小孩慢几拍,性格也不太讨喜。稍微大点,爸妈就把她送进厂里的幼儿园,她却总学不会控制大小便,不会跟老师表达需求,甚至还会无缘无故地咬伤小朋友。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不出来。老师频频投诉,受伤小孩的家长接连来要说法,受尽白眼的赵月爸妈决定不再送女儿去幼儿园了。
当时,赵月的哥哥已经上了小学,帮忙带娃的奶奶回了农村,赵月爸妈平时都得上班,谁来照看赵月呢?最后,是赵月她妈想了个办法——她把女儿关进家里的小房间,里面放一茶缸水,一些吃的,一些玩具和一个小便盆。上班前,她把门锁好,下班了再把女儿放出来。赵月她妈也担心出意外,就把家里的钥匙托付给了邻居,也就是老宋的四姨,拜托她时不时去看看自己的女儿。
有时,老宋的四姨一听到赵月在隔壁撕心裂肺地哭,就急忙过去。一打开门,就看见赵月不知啥时候弄倒了便盆,屎尿流了一身。四姨觉得孩子可怜,就帮着清理屋子,又把赵月抱回自己家换洗。若有时赵月闯祸了还没哭,四姨也就不会发现,那赵月她妈回家后就会爆发一阵惊天动地的责骂,在楼下都能听见“傻子”、“缺心眼”之类的词。
老宋讲到这儿,我就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也遇到过类似的育儿困境。他们是双职工,都要上班,家里没老人帮衬,他们就每月付给邻居老太太100元钱,请她照顾我——双职工家庭那时并不穷,可见办法总是有的,就看父母的选择了。
老宋继续讲,讲到了90年代末,国营厂子效益不好,下岗潮来临,很多工人都变成了无业游民。大家开始各谋生路,有的做起了小摊贩,有的外出务工,还有的在家里卖淫。进出工厂家属楼的人变得鱼龙混杂,稍微宽裕的人家都想办法搬走,渐渐的,赵月家那片小区变成了小城里有名的“贫民窟”。
赵月的爸妈也下岗了,他们打零工做小买卖,疲于生计,更没时间照看赵月了,直到赵月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才结束了这种像牲畜一般的圈养生活。小时的赵月只是反应慢,那时她则是真傻了,眼神呆滞,说话磕磕绊绊,上了小学后成绩稳居全班倒数第一。别人跟她说话,她总要反应一会儿才能应对,同学都说她是“小傻子”。
听到这儿,我感觉有些骇人:在孩子需要引导、陪伴、社交、开发智力的年纪,赵月遭到如此对待,她的父母简直是在人为制造“傻子”啊。
3.
赵月勉强读完初中,家里就不让她上学了,把她送去一个小饭馆的后厨洗碗挣钱。快18岁的时候,她妈收了几万块钱的彩礼,把她送去了一个40多岁的离异男人的家。男人穷,没办婚礼,也没领结婚证,赵月就这样成了“他的人”。
男人之前离婚,是因为他打老婆打出了名,可即使赵月年轻,长得也不差,他还是照打不误。高兴了打,不高兴了更要打,穷困潦倒的底层中年男人好像只有在欺凌比自己弱小的女人时才能得到扭曲的快感。
一次,老宋的四姨碰见了鼻青脸肿的赵月,赵月还朝她傻笑,四姨心疼不已,回家就把这事儿告诉赵月妈。赵月妈却没什么反应,只说:“小两口哪有不吵、不打的?”
赵月的爸妈知道女儿的处境,他们明明可以出面给她撑腰,但他们没去,不闻不问;他们也可以把女儿接回家,却怕那男人会因此要回彩礼——这笔钱,他们已经用于给儿子“买”工作了。
很快,那男人把呆滞的赵月打成了真正的精神病。她时而尖叫,时而怪笑,不再温顺,不再言听计从,会疯了一样攻击殴打她的男人。男人嫌弃地把赵月赶出家门,赵月的爸妈信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不收留她。
就这样,赵月明明有家人,却成了一个流浪女。
老邻居们偶尔看见赵月在家附近流浪,会在背后骂她父母“不做人”。但赵月爸妈并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他们为了生计疲于奔命,被人不痛不痒地议论几句,根本不算什么。但如果真的为了脸面把赵月接回家,那他们损失可就大了——一间小房子肯定关不住赵月了,他们当中得有个人不挣钱,专门在家看管她。再说了,赵月的哥哥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住个精神不正常的小姑子,谁家姑娘愿意嫁?所以,老赵家就当没有赵月这个人。
我皱了皱眉,打断了老宋的讲述:“那她怎么有钱来开房?”
老宋笑了笑,不说话,眼睛朝门外张望。几分钟后,一个矮胖猥琐的脏老头昂首挺胸,神气活现地走进来,直奔电梯。
“你看他眼熟不?”老宋问我。
我仔细回想,终于把这个老头的脸和我每天在公交车站遇见的那个跪地磕头的老乞丐对上了号。他来这里干什么?我迅速转身看向监控,发现他上了5楼,径直走向了516。
老宋摩挲着手里的保温杯,说:“看到了吧,赵月是丐帮帮主的夫人,开房钱由帮主出。”
老宋叫老头“丐帮帮主”,是因为这个老头管着这一片儿所有的乞丐,给他们划分乞讨地盘,要是有人敢坏他的规矩,就会挨教训。白天他穿破衣烂衫跪在地上磕头,晚上就买酒买肉,躲在隐秘处盘点收入。我问老宋,他收入能有多少?老宋翻了个白眼:“反正肯定比我们挣得多。”
年轻的赵月在街头流浪,自然就成了“帮主”的猎物,他隔一段时间就给赵月一点钱,让她来我们这儿开最便宜的特价房。
4.
在赵月简单的认知里,快捷酒店舒适、温暖,可能是最接近于“家”的地方了。所以她平时要是渴了、冷了,不敢进别的店铺,只敢来我们这儿。
说赵月傻吧,她竟也会察言观色。我们经理在的时候,她不会进来,另外几个前台的班,她也不进来——她们曾捂着鼻子驱赶过赵月,赵月能感觉到她们并不欢迎她。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赵月只敢在老宋、何嘉负责的班次,悄悄进来喝水、取暖。何嘉年纪不大,是个圆脸和气的姑娘,无论对谁总是一脸笑。她同情赵月,甚至主动给赵月准备了一个自己用旧的水杯。每天早晨交接班结束,何嘉就倒上一大杯开水晾凉,到了中午,她会走到大门口朝探头探脑的赵月招招手,笑着把水杯递给赵月,有时还附带一个水果或几袋小零食。这几乎成了她俩之间的默契。
一天晚上,何嘉遇到了麻烦——一个醉酒的男客人在递还房卡的时候趁机摸了她的手,然后龇着牙,油腻地笑。
在快捷酒店,女前台被男客人揩油的事时常发生,以前何嘉骂过客人,但讨不到任何便宜,因为只要客人投诉,被扣奖金的还是前台。所以这一次,何嘉只是白了那男人一眼,在他转身以后,低声骂了一句。
没想到,那醉鬼的耳朵异常灵敏,借着何嘉的话,他在前台撒起了酒疯,先是破口大骂,之后又把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都疯狂砸向何嘉。大堂保安越拦,他越来劲。
终止这场闹剧的,是赵月。她突然出现在酒店大门口,尖叫着扑向那个男人,随后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男人疼得顿时酒醒了一大半,任凭他怎么挣扎,赵月就是死不松口,直到见了血,才像泥鳅一样地溜走。
男人得知赵月是个精神病人后,只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走了。何嘉“扑哧”一笑,流下了眼泪。
5.
那次帮何嘉解围后,再见赵月,是一个傍晚。
当时我在前台旁的小桌子上吃晚饭,她隔着玻璃,直愣愣地看我——准确地说,是看着我手中的盒饭。我想起她的遭遇,心里挺不是滋味,就朝她招了招手。赵月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吞吞地进来,眼睛还是盯着盒饭。
我问:“你是不是饿了?”
赵月一脸呆滞,点了点头。
我把面前的盒饭盖起来,打算出去给她买一份新的,但没想到我刚起身,赵月就一把抢过我吃剩的盒饭,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我心里难受,赶紧小跑着去酒店门口的小吃车上买了一盒新的饭菜放在她面前,赵月看着那盒满满的饭菜,竟抬头对着我笑了。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个笑容。那种笑容很纯粹,可能每个人都曾经拥有过,是小时候得到了一个心仪的玩具、在幼儿园得到了小红花或是爸妈下班时从手提包里掏出零食时,心底生出的那种雀跃欢欣。长大后,随着物质的满足,欲望的生长,人快乐的阈值越来越高,我再也没在成年人的脸上看到过那种笑容,包括我自己。
赵月大概是饿狠了,把两盒饭吃得干干净净,之后她把空了的餐盒抱在怀里,汤汁滴在衣服上,转身跑了。
老宋笑呵呵地对我说:“你跟何嘉那小丫头挺像。”
我有些不解,不明白那个收入颇丰的老乞丐为啥会任由赵月饿肚子。
老宋说:“你以为是过日子啊,‘帮主’平时还得管她吃喝?”
原来,老乞丐只在有性需求的时候才会给赵月买一顿饱饭,然后就把她带到乞丐们住的窝棚里过夜。隔一阵子,老乞丐会让赵月来我们这儿开房,让她洗个澡,独享她的身体。更多时候,赵月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地在大街上游荡,白天她捡瓶子卖钱,或者翻垃圾桶找吃的。
不久之后,我值夜班,晚上10点多,赵月又来了,看着我笑。她一只手垂在外面,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不住地掏啊掏,半天摸出了一块看不出形状、貌似是点心的东西。她脏兮兮的手捧着那块不知道在哪儿捡的食物送到我面前,说:“给你吃。”
我看着那块点心,心里五味杂陈——这可能是她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我不知道经常处在饥饿状态下的她,是怎么控制住自己不把这块点心吃掉的。
我接过了点心,赵月再次转身跑掉了。
打那以后,遇到我的班次,赵月也会进来取暖喝水。我不忙的时候朝她招招手,她有时呆呆的,有时会挥手回应。
在酒店坐落的这条街上,有各种各样的店,也有形形色色的人。
红姨在街头开了一家小饭店,她偶尔会把客人没怎么动的干净菜打包端给赵月。换季的时候,卖鸡排的老太太会把自己的旧大衣送给赵月御寒。赵月得了衣服,就兴奋地展示给何嘉和老宋看,她用力拍衣服,笑得见牙不见眼:“鸡排,给的。”
当然,也有人讨厌赵月,一见她坐在自家店门口的台阶上歇脚,就驱赶喝骂。赵月并不记恨,走了就再也不会再靠近。也有闲极无聊的人故意戏弄赵月,赵月被惹急了,犯了病,就在大街上追着那人打。动静闹大了,社区和派出所就会联系赵月的家人,他们把赵月带回家住两天,最多不超过三天,赵月就会再次出现在街头。
这个北方城市,春夏季节都还好过,但到了冬天,室外冰天雪地,最冷的时候气温能降到零下30度。下雪的晚上,何嘉值班时总会念叨赵月真遭罪,直到第二天清早看到赵月准时出现在早点摊旁边看着新出笼的包子出神,才会放下心来。
有一天晚上,外面实在太冷了,何嘉就让赵月在酒店大堂过夜。第二天,经理狠狠地训了何嘉一顿,赵月就再也不睡大堂了。
6.
法医判断赵月是被人用利器割喉后,因失血过多死亡,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四个月大的胎儿。消息传出,所有侵犯过赵月的男人都选择了消失避风头,唯恐被警察揪出来。
老宋长长地叹气,他在这条街上这么多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赵月。她的肚子总是隔一段时间就要鼓起来,然后一阵子不露面,再出现的时候肚子又瘪下去,周而复始。被家人抛弃、被侵犯、怀孕、在没人知道的地方生下不知道怎么处置的孩子,这似乎是许多精神不正常的流浪女逃不掉的悲惨宿命。
案发当晚在前台值夜班的何嘉被警察带走问询,之后她就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人开始肉眼可见变得消瘦,来酒店办离职的那天,她就像一张轻飘飘的纸片。
提起惨死的赵月,何嘉通红的眼眶里滚落出泪:“我那天为什么不去看看啊!我要是出去看看,是不是赵月就不会死了?抢救及时,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她的孩子也不会死……”她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话,像是陷入了一种怪圈。她的男友在一旁扶着她,露出一脸愁容,说他打算带何嘉出去散散心,希望她能尽快走出阴影。
看着这对情侣相携离去的背影,我不禁有些出神——如果那天晚上何嘉真出去看了,也许赵月被及时送医抢救能活下来,也许何嘉会被歹徒一同杀害,这种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大家都不明白那个歹徒为什么要杀害赵月,图财?赵月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图色?赵月身上也并没有被侵犯的痕迹。
那只有一个可能:凶手是个为了杀人而杀人的杀人狂。
一时间,小城里人心惶惶,往日人来人往的快捷酒店突然间冷清了下来,附近几条街上的乞丐都少了很多。前台接待员都不敢值夜班了,最后经理没办法,自己硬着头皮把夜班值了。她整晚都不敢阖眼,战战兢兢地盯着大门口,生怕凶手会再次出现。
我爸也担心得不行,甚至拍了桌子:“那工作咱不干了,太危险,挣几个钱再把命搭上了。”
就在我和其他几个同事打算提离职的时候,案子破了。
赵月死去的第四天,凶手张强落网。他刚满19岁,初中毕业后便游手好闲混社会,平时没钱了就动歪脑筋。
那天,张强又想搞点钱花花,游荡到我们酒店附近,发现了几家大型商务KTV。他怀揣一把锋利的小刀,打算抢劫那些凌晨3、4点下班的落单的陪酒小姐。
偏巧那天下起了雨,冷得透骨,街上静悄悄的,别说陪酒小姐,就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张强一无所获,心里憋着一股火,就窝在茶叶店旁边一个类似小走廊的门脸里躲雨。
赵月原本睡在一棵大树下,冷雨落在她脸上,她就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环顾四周,然后跑向了离树最近的茶叶店,她无视张强的存在,自顾自地坐下,裹紧衣服继续睡觉。
看着这个流浪女,张强心里直呼晦气,想着这一宿不能白出来折腾一趟,便把手伸向了赵月的怀里。赵月惊醒,拼命护着怀里的口袋,这让张强更觉得里面有值钱的物件。撕扯之间,赵月尖叫起来,张强怕她把人引来,情急之下就用小刀割了她的喉。鲜血瞬间汹涌流出,张强慌了神,但他后来还是大着胆子打开了赵月拼死护着的口袋。
10块钱纸币,皱皱巴巴地躺在那里。
老宋对此唏嘘不已:“10块钱,至于嘛?给他不就得了,竟然把命都搭上了。”
是啊,是不至于,但在赵月的认知里,10块钱和一定要住516房间是一样的,都是她简单思维里的定式。这10块钱是她的全部,她一定要护住。
7.
赵月“头七”的那天,同事小小一脸哀求地看着我,拜托我替她值夜班。都说“头七夜”又叫“回魂夜”,死者的魂魄会回到自己生前熟悉的地方,或是死去的地方。小小不喜欢赵月,甚至还驱赶过她,她害怕这个夜晚。
我犹豫一会儿,点了点头答应了。
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前台看书,大概11点多,大门外响起了哭声。我侧耳听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奇怪,说是哭声,但又和正常的哭声不一样,像是带了戏腔,很有节奏感。
寂静的夜晚,呼啸的风声夹杂幽幽的哭声,让人有些胆寒。我想出去看看,就推醒了在沙发上昏睡的保安罗哥:“外头好像有人哭,你陪我看看去呗,别再出什么事了。”
罗哥远没有老宋热心,他嘟嘟囔囔,不想起身,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才皱着眉披衣站起来。我俩走出酒店大门,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老太太正在茶叶店门口烧纸。在火光的映衬下,我清晰地看到她俩的脸上没有一滴泪水,只有嘴巴一张一合,流畅地冒出唱戏一般的哭腔。
纸烧得差不多了,拿着香炉的老太太推了推中年妇女:“行了,差不多了,念叨念叨吧。”
那妇女马上照办:
“姑娘啊,妈不是不想管你,你结婚成家了,妈就没法再管了。妈给你找好人家了,你不好好过日子,往外跑,命都没了。”
“你横死,是你命不好,你千万别妨你哥啊。你哥是咱家顶梁柱,你以后没事儿啊,可千万别跟着你哥。姑娘,你懂点事儿,听话,别跟着你哥啊——”
说完,她把手里的纸一股脑地扔到火里,又转头问那个老太太:“姨啊,这样就行了吧?我儿子能退烧了不?这丫头走没?生她养她一回,‘头七’烧完了,我也算对得起她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俩人扑灭了火堆,随后隐入了夜色。
第二天一早,下了夜班的我正准备下班,却发现酒店大门口又被人群堵了个严严实实。出去一看,隔壁茶叶店门口,竟赫然摆着赵月的黑白遗照。
照片上的赵月很稚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身上还穿着小学校服。这种照片我也有,是小学入学时学校统一给学生照的一寸照。想到这儿,我有些难过:赵月长大后竟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赵月妈坐在地上哭嚎,撒泼打滚儿:“我女儿死在你店里,你就得赔钱!”
赵月死后,她的家人终于出现了,听说他们一直在闹,先是要求张强赔偿,但张强家在农村,住的还是土房子,一穷二白,欠一屁股饥荒,一分钱都拿不出来。然后他们又想向赵月肚子里那个胎儿的父亲索要补偿,但一直寻人未果。据说她赵月妈说了,“女儿不能白死”,于是他们来到茶叶店,想讹老板一笔。
这对茶叶店老板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自从店门口平白无故死了人,就再也没有一个顾客进过门了。茶叶店老板不想和赵月她妈纠缠,面无表情地关门上锁,赵月她妈扑上去阻止,两人撕扯起来。旁边有拉架的,有帮忙的,有起哄的,场面乱成一锅粥。
透过纷乱的人群,我看向那张被随意扔在地上的遗照。照片上的小赵月脸蛋肉嘟嘟的,笑得见牙不见眼,静静地看着这场以她为名的闹剧。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