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冬之时,院子里的红砖青瓦,枯枝残叶上皆落满了白雪,一片冷清。
苏瑾玉倚靠在窗棂旁,透过打开的那一条小缝,看着院内青石小径通往的那扇紧闭的院门,神情木然。
刺骨的冷风刮过,冻得她的皮肤都快失去了知觉。
曾经名动帝京的内阁首辅独女,如今却因重病缠身,郁郁寡欢,脸颊凹陷,浑身都消瘦得不成样子,身上绣着白色山茶花的衣裳,是半个月刚照着她的身形裁制的,现在领口处却已经宽松出了一大截。
丫鬟云枝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看见瑾玉又打开了窗户,就这么一直让风吹着自己,又心疼又无奈,走过去屈了一下身子,说:“夫人的伤寒还未痊愈,怎么能这样一直吹着风,奴婢帮您把窗户关上吧。”
苏瑾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偏头看向云枝,接过药碗。她的眼眶下陷得可怕,眸中也早已没有了昔日的光彩,看上去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地活多久。
云枝看着苏瑾玉小口小口喝完了药,捏着黄花梨木托盘的手指紧了紧,开口时唇瓣都打着颤:“夫人喝完了药,便睡会吧。”
睡着了,就没有那么痛苦了。
苏瑾玉的眼中露出些许迷茫,顷刻后,才“哦”了一声,却没有听丫鬟的,而是转头伏回了窗棂上。
院外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外面什么声音?”苏瑾玉轻声问道,如若她没有记错,此时才刚入十一月,离年关还有一段时间呢。
云枝还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苏瑾玉。瑾玉等了一会不见回应,疑惑地转过头去,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喉中却涌上一股腥甜,呛得她猛地咳了一声。
“奴婢该死!”
还未等苏瑾玉反应过来,云枝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手里的空碗也随之摔碎了一地。
“这都是皇后娘娘的命令,奴婢不敢违背,求夫人饶恕,求夫人饶恕……”
苏瑾玉看着沾染了鲜血的十指,和不停磕头赔罪的丫鬟,忽然明白了自己近些天来生病的原因,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
她苏瑾玉这一辈子,终究还是败在了最亲近的人手上。
外头的烟火炮竹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还夹杂着管弦奏乐。苏瑾玉知道,那是民间的百姓在为即将举行的中宫册封大典欢庆,不过此时再多的热闹都与她无关了。
她抽出帕子抹干净了嘴角的血,把手臂伸给颤颤巍巍的云枝,示意她扶自己起来,到温暖舒适的拔步床上去。
天气严寒,屋里的炭火因为丫鬟偷懒烧得也不怎么旺。
她想,活着的时候再怎么不体面,死前也要尽量让自己体面一点吧。
她躺在床上,感觉身上一阵发烫又一阵发凉,反反复复,额头上也冒出了层层冷汗,四肢百骸都在发抖,止不住地发抖,痛苦折磨着她,从白天到夜晚,却始终断不了那一口气。
她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叶静宜这是要她死也死得不痛快啊。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明明都是她最亲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苏瑾玉不停地在心中问着,连呼吸都不通畅了。她的母亲想要幸福,她放手了,于是他们害死了她的父亲;她的表妹想要皇后之位,她也另嫁了他人,于是他们想要她死,用的还是同样的方式。
下毒。
可能人心都是贪婪的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还不够,还想要去毁掉别人的。
苏瑾玉闭上眼,感受着撕心裂肺般的痛,终究还是认命了。她懦弱无能的一生里,有什么是能争得过别人的?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而后便是一声女子的惊叫。瑾玉迷迷糊糊间努力睁开眼,看见她那离开了整整三个月的新婚夫君,出现在了她的屋内,手上提着的长剑,还在往下滴血。
“……我还以为你此行起码要去个大半年呢。”
苏瑾玉换了好几口气,才说完了这么短短的一句话。
看见他来了,不知怎么的,心就落下了。
总归有人愿意好好给她收尸了。
男人望着躺在血泊中的妻子,扔掉了手中的剑,不管不顾地朝外头大喊道:“顾亭!快去请太医!”
“夫君,夫君……”苏瑾玉颤抖着伸出手,气若游丝,回想起来,这还是两人成婚大半年后,她第一次喊他夫君。
顾彦宁疾步走上前握住妻子的手,她的脸色因失血过多已经没有什么血色了,身体也消瘦得夸张,独有一双眼眸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澄澈,透亮,见之难忘。
“怎么提前回来了?”苏瑾玉微笑着说,手指微动,慢慢地摸着他的脸,大概是毒性侵蚀的原因,她的双目渐渐看不清了,只能隐隐看出一个轮廓。不过还好,还能用手去感知他。
“我不放心你,就早点回来了。”他把妻子的手完全紧握在掌心,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感觉到一丝温暖,却全是徒劳,“对不起,我不该一个人离开的。”
苏瑾玉能感觉到他在颤抖,很压抑很细微的颤抖,这不符合她对他一贯冷静沉稳的了解,紧接着她的指尖触到了一滴温热的泪。
他是哭了吗?
她愣住了。他们两人因一道懿旨,成婚大半年来,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整日冷眼相对,全然是形同陌路,然而当她就快要死了,为她难过落泪的人竟然是他。
苏瑾玉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觉得自己再不说些什么就晚了,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逝去。遂柔声安抚道:“你别哭,我不怕死,真的。”
窗外一阵寒风呼啸而过,落雪压断了残枝败叶,给寂静的夜增添了一丝声响。
瑾玉终究还是没有听到他的那句话。
……
可是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