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瓜子皮在桌上摆出一副简易版的天元大陆的地图,颇为无趣的看了眼对面规矩端坐的洛玉然。
“话说,洛兄身为玉壶山庄的庄主,一定参加过百年一届的仙盟大会吧。”我问道。
洛玉然为我续满茶盏:“仙历1700年和1800年,我曾带庄内弟子前往北川,有幸目睹了仙盟大会的盛况。只是在下不才,两次参与均被挡在岳梁岳仙师的九九连关之外。”
“洛兄不必自谦,九九连关本就是仙盟大会的最大的看点,只这一关就要筛掉九成的修士,若是洛兄是那破关之人,只怕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与我吃茶了。”我说道。
洛玉然又是拱手又是脸红道:“在下深知自己并非有仙缘之人,九日兄年轻有为,灵力高强……”
我忙打断他:“洛兄不必与我如此客套,我不过是对那仙盟大会好奇罢了。”
说起来我一个堂堂金丹期的修士,竟然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错过了1700和1800年的仙盟大会,这其中小妹和师青言“功不可没”。
仙历1700年的那一次,我和师青言离开珠海遇到小妹,我们是打算一路北上前往北川观摩仙盟大会。师青言有一天忽然避开小妹对我道:“北川是逍遥宗的地盘,逍遥宗的岳智你没忘吧?岳智如今和沧浪阁这种关系,或许会带沧浪阁的人前往仙盟大会。”
他如此一说,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了许多沧浪阁弟子与小妹对峙的画面,有基于那日沧浪阁所闻所见想象的,也有凭空冒出来的,譬如围困小妹的百人变成了以岳录平、司马章为首的战力至尊无限榜上的众人。一群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将我们兄妹三人团团围住,魔音入耳:“你个愣头青,以为我北川逍遥宗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我被吓得哇哇大叫,谁知我的声音竟然把我在泗海相伴多年的干儿子狗娃子召唤来了,不只他来了,他还拖家带口,摇旗呐喊道:“敢欺负我干爹,我狗娃家祖祖辈辈和你们这些老不死拼了!”狗娃子冲我笑,露出一口松动的牙齿,他道:“干爹,这是你的干孙子,这是你的干曾孙子,你的干曾曾孙子……”一群同我一般高大的人于是管我叫干爷爷,干老爷,干祖爷……
我一个激灵,回神后慌忙抓住师青言的手。
我看向小妹,她虽然与我们兄弟二人一同上路,却让我觉得她是一个透明人,她时常缩在角落里,周正的脸上木木呆呆的,饭量也极小,我对师青言道:“那咱们,还是别去了……”
在去往北川的路上,我们终于选择走上向西的岔路,那之后小妹的精气神儿果然越来越好,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有时候饭量甚至和我一般大!
虽然时不时会向往仙盟会的盛大场面,但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仙历1800年的仙盟大会是去年的事,老早我就摩拳擦掌准备到北川大展身手,结果到了临出行的日子,师青言病倒了。
凡人间有句话:“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身为修士,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如山倒般的病痛,师青言在此之前也是一副好吃好喝好身体的健壮模样,谁知这一次染病竟然严重到要背着我偷偷摸摸写遗书的地步!
那段时间我心思有些飘,时常同洛阳城的散修一道切磋修为,有时候兴致来了,晚上就不愿意回家,师青言问过几次,后来忙于铺子的生意,就不再过问了。因此在我终于发现师青言染病的时候,他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
那天我借着月色回到家,正看到小妹急匆匆的从师青言房内跑出来,她虽然急切,动作却很轻,尤其路过我的房间时,更是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我,小妹如此行径自然惹人怀疑,于是我跟在她身后一路到了飘逸仙,飘逸仙是洛阳城最大的凡人医馆,想来它的主人是个有心问道却并无仙缘的普通人。只见小妹闯进医馆大门,扑向药台道:“医师我兄长对这次的药反应强烈!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我听见小妹的话,心里大惊,我这个兄长生龙活虎的,她口中的兄长便只能是师青言!
我不再隐匿行踪,冲出去急忙问道:“小妹,师青言他怎么了!”
小妹似是被吓了一跳,双目瞪圆注视着我,双唇无助的颤抖,片刻后终于趴在我肩头痛哭出声:“九日,兄长不让我告诉你!可是现在他已经快要不行了!”
我心都要碎了,不待她说什么,将闻声从内室出来的医师抗至肩头向外飞去,几息的功夫就到家了,我碰得推开师青言房门,他惨白着一张脸卧在榻上,老魏在榻前照顾,听见动静,两人同时向我看来。
“九日,你怎么……”师青言喃喃开口,他虚弱的甚至连起身都做不到,不知是不是多日未曾打过照面,他的身型消瘦得厉害。
我将医师从肩上放下,扑至榻前,“哥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病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师青言温柔的为我顺了顺头发,“哥哥没事,九日不要担心。”
此时小妹也赶了回来,她将房门关上,艰涩开口:“兄长……”
医师来到榻前,趁我不备蛮横的一把将我推开,对师青言苦口婆心道:“师兄,不如你就和这小子说了吧,我看他也是关心挂念你的。”
我听他这么说立即抓紧他的袖子道:“医师,您快跟我说说,我就这一个兄长,他他要是出了意外,我我就没法活了!”许是在俗世间混迹太久,竟然把这凡人哭丧的话脱口而出,说着竟然不自觉流下两行热泪。
我只听师青言叹了口气,道:“九日,不和你说是不想打扰你前往北川,你期盼仙盟会很久了,我希望你潇潇洒洒的走,痛痛快快的玩……”
我大声打断他,“放屁仙盟会,狗屁北川,我不去了!谁爱去谁去!我就在你身边,我哪也不去!”
……
那日之后,我在师青言榻边仔细照顾半个月,他的病就全好了,在此期间我对仙盟会不闻不问,甚至连最后的表演赛都没有去观摩。
后来我做了面锦旗送去了飘逸仙医馆,那个医师正是飘逸仙本人,他笑着将旗收下,道:“这才对,你们兄妹三人都是好的,可比那些捉摸不透的仙师好太多了!”
我道:“那你还一心求仙问道?”
他道:“呸!我裴凤之一生只求一道,一生只修一途。”
原来飘逸仙本命叫做裴凤之,我暗暗记下,“哪一道?哪一途?”
他摇头不答,背起药箱继续问诊去了。
关于飘逸仙的故事还有很多,比如后来我听闻他原本是叫便宜仙,是个实打实的修仙人士,飘逸仙还是便宜仙?没人知道,只有裴凤之自己心里清楚。
说着说着又跑远了,此刻让我们继续吃茶,听洛玉然口中仙盟会的盛况。
洛玉然道:“说起来,一年前,1800年的仙盟大会确实有一人让我至今印象深刻,在第一关的九九连关阵,他只出了一剑,强横的剑意就逼出了岳梁仙师的魂魄之力,若不是岳宗主及时出手稳住阵法,只怕这随手一剑的剑意就可以破了这大名鼎鼎的九九连关。只是这人有如此强悍仙力,进了第二轮,在千灯崖上,万众瞩目的千灯之战,他与岳梁仙师一对一,他却心不在焉,片刻不到就认输了。”
“认输?他若是一剑就能破了岳梁费尽心思的阵法,在第二轮中怎么反而会片刻认输?”
“是此人主动弃赛了。”
“呵,倒是嚣张。”
洛玉然摇头道:“此人并非嚣张,在玉然看来,不过一个可怜人罢了。”
“有如此强悍仙力,对唾手可得的仙盟魁首之位说弃便弃,谈何可怜?”
“玉然听闻,他之所以参加仙盟大会,只是为了到这千灯崖寻一人下落。千灯崖每百年开放一次,想来他已经等待很久了。”
我心道:说不定是个可歌可泣的悲情故事,正欲仔细询问,便听到一楼大堂中响起热烈掌声,原来是一群人为仙历元年自爆神魂的百位大乘期仙师而感动,对岳录平更加追捧。
一人说道:“这么说来,那岳宗主当真是天下第一人!”
“那是自然,我敢打包票,便是如今百晓生战力至尊无限榜上排名第二第三第四甚至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敌岳宗主!”
“我的乖乖呀,话本上都不敢这么写的呀!”
“你个没见过世面的,岳宗主能是一般人么?下一个千年之期来临,岳宗主也定能使千灯长明!”
“那万一岳宗主修得圆满变成神仙飞走了怎么办?”
“哈哈哈哈,一听就知道你是个没长脑子的,就咱们这块地,几万年都没出过神仙了!”
“这我就放心了!我可要让我家那小子放心大胆的给我生孙子咯!”一个年约五十的老翁惊喜说道。
“你不是城南那孙屠夫吗?我看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一百多年后的事,那时候你曾曾曾孙子都不知道还在不在!”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老孙家是要生了再生,生了再生的!”
“散了散了,天塌了有这帮修仙的人顶着,我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满足了!”
众多凡人听了故事甚为满足,打打闹闹着离开。
没消停一会,门口又一阵喧哗,几位一看便是仙门弟子的修士走了进来,他们身着白色衣袍,胸襟的位置赤纹加持,极为醒目。
“听老板,给他们凡人的故事讲得够久了,该给我们修士讲讲这近来的热闹了吧?”为首那人一来便坐于主桌,他不经意落在茶桌上的手指轻敲桌面,众人不自觉将视线落在他的中指上,那是一只象征着身份的琉璃扳指。听雨轩在洛阳城深耕多年,端茶倒水的小厮无不是眼力极好的,立刻殷勤的上前。
我视线在那桌人身上停留片刻,问洛玉然,“这些人你可认识?”
“白衣赤纹,琉璃扳指,容貌皎皎,行事张扬,似是四海阁的人。”
“四海阁?他们不在泗海守着千灯崖,怎么跑到洛阳来了?”
洛玉然微微一笑,道:“九日兄有所不知,近日洛阳城涌入不少新势力,我听月姑娘说你最爱听这仙门故事,今日约你前来听雨轩,便是为此。”
说话的片刻,听雨轩内又进来两拨人,看衣着打扮都不是普通的仙家子弟。
我心道难怪师青言最近要把我老实呆在家里,这洛阳城当真有点太热闹了。
一行人上了三楼,缓步向我这一桌走来。
我无意打量对方,只是他们一行人当中,那个行在最末的人有一张让人视线停驻的脸。
在我和师青言走走停停游历四海这些年,我见过数不清的女子对他抛出橄榄枝,有仙门世家仪态端方的仙姑,也有大胆奔放的凡人女子,只是师青言天生就是一根木头,白白浪费了那张顶好的如玉容颜。
今日遇见这人,尚且年轻,倒是有一张能与师青言平分秋色的面容。
那行人并未留意我的视线,想来有个如此美人在队伍里,无论到哪里都免不了吸引一番视线。
洛玉然也注意到了那拨人,他的视线停驻在我的身后,道:“玉然以为旭老板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世间再难寻,不想这少年英气明眸皓齿也让人心驰神荡。”
好一个心驰神荡。
“虽然看着仙龄较轻,气势已经不输旁人,玉然在洛阳城深耕四百余年,竟不知洛阳城何时有了此等年少有为之才?”
好一个年少有为。
我不再理会耽于美色的洛玉然,冲一楼台子正中央的听四海道:“听老头,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再不说点我没听过的,小爷我就把你这听雨轩的牌匾砸了。”
听四海闻言瞪着我,八字胡抖啊抖。
“说起来,洛阳城人杰地灵,仙气飘飘,各大宗门纷纷入驻,可为何一直没有哪一门哪一派成为主导?”人群中忽然一人问道。
听四海扶了扶他那宝贝胡子,道:“仙门有仙门的规矩,凡人有凡人的规矩。
修仙第一大宗乃是北川逍遥宗,继而有清风剑派,碎影山庄,少林寺和千鸟宗,加上自千年前一直保持中立的四海阁,六大宗门几乎可以说是掌握着当今天下的修仙命脉。
可是对于凡人来说,除了动不动就更名改姓的朝廷,还有一股势力最易被人忽略,那就是仙门监察司。”
人群中一阵骚动,若说一个时辰前的仙门故事是讲给不知内情的凡人听的,那此刻的仙门监察司一出,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仙门监察司独立于朝廷和六大宗门,虽全部由修士组成,却不问修仙之事,只为维护凡人和平。
而这仙门监察司的总部便正好位于洛阳,千百年来,洛阳城受监察司的庇护,蓬勃发展,才有了修士与凡人同座一席的安乐盛况。
而两百年前,监察司司长在一次任务当中受伤严重,消息一经传出便如同深海惊雷,众仙门闻讯立刻动起了心思。”
我视线不由落到楼下大堂主桌的一行人身上。
我想起曾经与霹雳双侠的一段对话。
“洛阳是个好地方,可惜这般惬意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久。”
“侠劈劈,你这是何意?”我问。
“你为何选择洛阳城安居?”他反问我。
我道:“自然是此处民风朴实,修士与凡人相处融洽,我虽身为修士,却也难舍这大街小巷的烟火气。”
“你是个明白的,”侠劈劈叹了口气,“只可惜,没了监察司的制衡,六大宗门迟早把洛阳城瓜分了,到时候洛阳城就和这天下其他城池无不一样了。”
我回过神,听四海已经把监察司上一任司长的生平倒了个干净。
末了,这老头却捋了捋胡子,一脸笑意却带有几分阴险:“只可惜,这六大宗门动作拖拖拉拉,给了他们两百年都还依旧限于内斗。而如今,他们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何意?
我凝神正要细听,忽然肩膀被人抓住。
能在我无知无觉间近身,我下意识以为来人是师青言,可立即反应过来,师青言应该还在酒铺里才对。
我扭头一看,是洛玉然口中“让人心驰神荡”的一张脸。
“公子这是何意?”我垂眼,视线落在他抓着我肩膀的手上。
“在下主持调查霹雳双侠失踪一案,二人失踪前,阁下的酒铺曾连续一月提供酒水给居住于半月楼的霹雳双侠,请阁下和我回监察司接受调查。”
我想我是平静日子过得太久,许久未曾如此惊讶过,一时间不知道是要先担心霹雳双侠的失踪,还是应该为他口中刚刚听过尚且冒着热气的“监察司”感到震惊。
“等等,你说回哪?”我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皱眉道:“不是,你谁啊?”
那张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忘了介绍,在下叶深,仙门监察司司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