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敢来曹宅的,除了李默和关元外,只怕陵赐县里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人了。车夫将车子拉到曹宅门口后,一秒钟都不愿意多待,拿了钱就赶紧跑了——要不是看在李默肯多出一倍的钱,哪个人愿意走这一趟呢?
是嫌自己命长吗?
曹宅门前的封条依然贴着。李默用手电筒照着晃了晃,看的出,风吹日晒的,又兼着雨水的洗涤,只是不长的日子,封条就已经旧了。
他俩从一贯走顺的侧门进入曹宅,一路走一路叹,(这样的叹息,其实每回来都要说上一说),陵赐县最上等的住宅,也是荒废得不像样了。
两层的隔扇里,那外头铁纱层满是蛛网和灰,里层的白纸裱糊破了,镶嵌在朱红雕花格子里那六七尺见方的大玻璃,眼下也是碎了。
挂在墙壁上的古董字画还在,其中还有好几幅是名家的。汪旅长是被这房子伤透了心,恨不得从来没踏进过,因而搬走的时候,连一张纸片都不愿意带走。
而陵赐县其他人,都知道这曹宅晦气,宅子里的东西,没人愿意拿,只是怕沾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因而这房间里的铜床玻璃柜,甚至缎面绣花的被子,八成新的地毯,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铺陈在原位,成为野猫野狗的集聚之处。
沿着抄手回廊,李默和关元走到了佛堂。
推开雕花格门,一股雨后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李默一怔之下,脚步停了下来。直到关元快步走进去,还回头招呼他:“怎么?进来啊。”
李默这才勉强走了进去。
进入佛堂后,李默看着靠近小花园的窗户敞开着,金砖上还积着水。
但是并不多。
这时,只听得屋子里“啪”的一声,关元拉开了电灯。灯光虽然不够明亮,但是足以将这佛堂里的一切照明亮了。
曹家佛堂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李默站在佛堂角落里,看着高坐在莲花瓣上的菩萨,眼睛低垂,慈祥端庄,嘴角带着一抹微笑,令人心生亲近之意;而菩萨手中拿着的玉净瓶,杨柳碧绿,似乎随时都能解救苍生于困苦之中。至于菩萨身边站着的善财童子和小龙女,模样稍比菩萨的肃穆来得活泼一些,尤其是那一对黑色的眼珠,看起来就像是真的,他俩看着李默和关元,眼神中带着了然一切的神气。
但自从汪旅长一家搬走后,佛堂无人打理,案台上也落满了灰尘,菩萨身上那一件锦绣披风、案桌边上的布幔经文,都已经是一副衰败之像。
佛堂里一切都很寂静,只有关元摆弄相机发出的声音。他低着头,看着相机镜头,支着拐杖不断换位置,咔嚓咔嚓地按下快门,似乎是要把佛堂里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照进相机里。
李默看着佛台,又看着空荡荡的佛堂,以及被谁打开的窗户,心底里总是在想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打开了窗?
是的,那天晚上,他曾拿着张灵秋给的药丸,特意到佛堂试探猫儿的反应,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临走时,把窗户都关上了。
可刚推开佛堂门,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这不禁让他呆住了。
难道是张灵秋来过?或者,是……林富?再或者,是林富一伙的人?但是,不管是谁,来这里是做什么?为了什么目的?
其实在调查最初,他和关元就在这里遇到了那阵怪鱼雨。可惜自己没有对这怪鱼引起足够的注意,以至于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这里。
而眼下……他呆呆注视着汪少倒地的位置,金砖上的血迹并没有像空气回潮那天凸显的那么明显,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李默怎么就觉得这佛堂里的一切,开始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像。
这种感觉,就像是炉子烧水时,周遭的景象,总像是带了异样的扭曲。
是的,眼下,李默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景物,包括这供桌,这布幔,这端着相机,拄着拐杖的关元,都那么的不真实。
李默背靠着墙壁,揉了揉眼睛,是自己看错了吗?可是,好像没看错。不一会儿,他忽然发现,眼前,一股白色烟雾慢慢从金砖上弥漫开来。
这是因为夜深了吗?所以迷雾开始蔓延?李默想起罗伯茨曾经给自己描绘过深夜的伦敦街头,总是有着冰冷潮湿的雾气,一团团地扑来,而街头竖着的煤气灯,光线晦暗不明,反倒是让这雾气愈加扑朔迷离。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冰冷的空气,缭绕的雾气,灰蒙蒙的灯光,就像是在梦境中。”这是罗伯茨说的话,也是李默此时心中的想法。
可是,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想到这些呢?是因为这曹宅的荒芜、佛堂怪异的静谧,以及曹宅里接连出现的怪异事件,让自己在内心深处也开始认同了陵赐县一直以来的传说?李默开始觉得自己头晕脑胀,于是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佛堂后门,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朱漆红门,走进了花园子里。
午夜,借着佛堂窗棱中透出的暗黄色灯光,李默见花园长廊中飘进的细密雨丝,就是那无根之水,自天空中纷纷乱乱地落下来。一股野草的清香迎面扑来,这里的空气比佛堂里的好一些,冷风吹来时,他打了个哆嗦。
眼前这花园,比之上次见到又添了一份荒芜。李默见那野草已经占据了所有的地方,而缺乏修剪的树木也在野蛮生长的随性下,恣意横生,在黑夜中显得狰狞。
他在既阴且腐的花园子里站了一小会,雨中花园的空气,带有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的新鲜空气多少让他感觉清醒了点。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定了定神,转身要走进佛堂,却见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上了。他伸手推开门,但在开门的一瞬间,见到一股淡淡的烟雾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李默吓了一大跳,一把将门推开,却见暗黄色灯光下的佛堂,到处都飘荡着又轻又薄的雾气;而空气中,还带有一种馥郁的香气,若有似无。
关元还和自己走去小花园之前一样,他并没有感觉有异样,只是拄着拐杖,手里抓着相机,“咔哒,咔哒”,沉沉的,迟缓的,紧上胶卷,按下快门。听到有人进来,他转过头,眼神略有呆滞,笑着说:“你,去哪了?我,我好了。”
关元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在空气中飘忽不定。
李默想说话,但是他的嗓子好像被人掐住了,声音被堵在喉中,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细细的,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
黄色的灯光下,菩萨和童子的影子,在灰色金砖上显得巨大无比,只是,这沉重的影子是会流动的。
是的,不但会动,还会说话。
而抄写着整章《心经》《大悲咒》的黄色布幔,明明没风,但却在弥漫着淡淡雾气的佛堂里中,哗啦啦地抖动。
李默的感官触觉开始变得迟钝,他的行动能力也变缓了。关元明明就在离自己不远处,但是,这一小段短短的距离,他却很是费了一翻手脚才走了过去。
“我们,走。”李默的手,终于摸到了关元的黑色细呢大衣,他很清楚,自己是着了道了,但是想说的话,想做的动作,却是那么慢,根本就使不上劲。这就像看过的默片,那个上唇留着一撮小胡子,戴着礼帽,拿着拐杖,穿着尖头皮鞋的男子,在那部挖金子的电影里,做那幻想中的戏。
但是……那毕竟只是电影,而眼下自己却是遇到了性命攸关的事情,明明是用尽全力在说话,但说出来的话,却更像是在耳语。
而关元,他并没有想要离开,相反,他抬起头,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脸上的肌肉是僵硬了,眼神里却是浓浓的惊恐。
李默顺着他的眼神往前看,此刻,这佛像处的雾气,比后门那边更浓了,一团团的扑面而来,还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而这雾气,是从……李默直挺挺地站在案台下,眯着眼睛,竭力想看清楚,直到最后,看到的却是金童玉女们的五官居然活动起来。
是的,没错,这金童玉女,他们是活了吧!红的唇,黑的眼,白的皮肤,一点一点地灵动起来,甚至他们身上披着的白绫缎子,红色小肚兜,都在扭动起来。
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雾气,李默清清楚楚地听到,佛堂中有人在说话。这声音是从地下慢慢升腾到半空,并且不断盘旋。
“李默,关元。”这声音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股浓浓的回音。
关元听到半空中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惊得手脚冰凉,心怦怦直跳。
李默向前走了一步,他想看个明白,是童子在和自己说话吗?但是,迷雾一阵阵涌来,他看不清楚,而鼻中却闻到一股线香燃烧时散发出来的沉沉香味。这气味,闻了让人感觉全身舒坦,简直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惬意。
关元,他像是被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上肌肉不住抖动,手里的相机掉在了地上,但却恍然未觉。
“明朝末年,苍生涂炭。上天垂怜,为解黎民之苦,特令影香鱼复现,取奸恶之徒性命。”声音低沉有力,不断回旋在佛堂中,李默和关元惊得浑身绷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前的迷雾更浓了。
“然愚民动辄以魑魅魍魉度之,以九流之人为救世者,黑白颠倒,善恶不分。”一声长叹后,说话的人停顿了下来。而李默只觉这人虽未曾见面,但此人的失望、苦涩之意,却是完完全全的表露无遗。
“今二位有缘涉入此间,查阴司知其为善,故命吾等现身说法,劝尔速速退去,须知世间因果纠缠必有定数,为之奈何!”过了片刻,对方的声音一改之前的惋惜和沉痛,忽地清朗刚劲起来。
关元偷偷地咽下了口水。他浑身无力,手脚直冒汗;扭头看了一眼李默,却见他皱紧了眉头,只是凝神向着迷雾中看去。
渐渐地,这说话声音是消失了,但是,就仿佛是余音缭绕,李默和关元总觉得还有阵阵回音在耳边回荡,虽然清晰可闻,但却完全听不出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
似乎说话之人,无处不在。
“嗒。”
“嗒。”
“嗒。”
没来由的,这寂静的佛堂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常清晰的响声。李默浑身一凛,微一扭头,却见关元牙关紧咬,脸部肌肉僵硬无比——他的牙齿已经在不受控制地上下打颤了。
李默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怒意。虽然,他的动作不再灵活,思维、感官似乎一切都在迟缓,但是此刻,他心中的愤怒却是越烧越旺。
“够了!”李默冲着雾气沉沉的佛堂喊道,“藏头露尾,装神弄鬼。有本事就出来说,不要弄这么多的手段。”明明已经是用了全身力气,但他的声音其实并不那么响,甚至还有着一丝绵软。
关元心头一震,侧过脸,手脚绵软地看着李默,那一刻,他真的很想说:李默,真是菩萨显灵了,我们收手吧;他也想说,不要再趟这浑水,张灵秋真不是个人,就是拉我们垫背的;他还想说,我们走吧走吧,回上海去,走得远远的。
然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抬眼看去,善财童子和小龙女衣袂翩翩,活灵活现,简直立刻就要从案桌上走下来。这时,他又听到李默向着菩萨再一次猛烈地质问:“如果真是菩萨显灵,如果菩萨真是那么辨明善恶是非,那么,请告诉我,我的养父李氏,他又是做了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要如此被活生生吓死?”
李默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是铿锵有力,可是,话一说出口,却也立刻被沉沉的雾气吞噬了。
仅此而已。
没有任何回音。
关元绝望地看着李默,喃喃自语地说:“李默,我们走吧,这是天意,天意。怎么能和天意抗争。”
李默脸上浮起一层冷笑,他看着迷雾,又吃力地转过头,看着关元说:“天意?只怕,是有人假扮天意,装神弄鬼。你忘了你的腿?忘了房间被盗?忘了我差点被人打死?真是天意,何须做这些!”
关元脸色全无。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拄着的拐杖。怎么可能会忘?那一夜的狼狈,挖出子弹的痛苦,几乎是非人的经历。但是,抬起头,关元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茫然了。
而李默对菩萨的质问声,没有激起任何回音。
他们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迎面扑来的迷雾越来越浓郁,直至他俩几乎看不清彼此。
而李默心头的怒火,也仿佛是被迷雾慢慢给消融了。相反的,他感觉到一丝寒冷。这是一种侵入骨髓的冷。他缓缓地抬起手臂,抱住了自己。
冷得很,简直要发抖。
四周只是一片寂静。静得似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喘气声。这是关元发出的声音。
迷雾虽然又轻又薄,但是此刻在他看来,却是好重好重,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
是的,自己一直都知道李默胆子大,不然,怎么敢挑战胡迪尼的魔术呢?他也知道李默脾气倔,不然,怎么还是不肯放弃这桩案子呢?
但是他真不知道,李默居然还敢和菩萨较劲!
这,这,这!
关元闭上了眼睛,心里产生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么办呢?一瞬间,关元心中沉沉地转过无数的念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
然而就在此时,佛堂供桌上突地喷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雾气。而刚才出现过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缘主既然如此执念,恐唯有亲眼一见,方能稍解悬疑。然而,须记住,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所见未必为所得,而所得,亦未必需得所见。”
这话刚一结束,李默和关元只觉空气中沉沉香味陡然变浓,随即,一阵强烈的冷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大团浓雾忽地向两边分散,只听得半空中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佛台之下,陡然出现一条地道。
此时,佛堂里虽然烟雾缭绕,但是昏黄的灯光还是射进了这黑洞洞的地下道路中。
“天地存有阴阳二界,此言不假,然世人无知,不知还有一鬼市,非纯阳,亦非纯阴,两位可下去走这一遭,见识寰宇世界未曾显识的中界。”
和刚才劝说自己收手的声音不同,这回的声音,倒是带着清朗正直的教化意味。
李默和关元乍见地道,大吃一惊,心怦怦直跳,又寻得这声音,就是从地道里发出来——可放眼望去,地道里不断吞吐着烟雾,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此番大显神迹,只为唤醒无知小儿。诸位大可下界参看,即可所知世间奥妙,非人力所能穷尽。”
话说到这里,声音即可停止了。李默和关元眼睁睁地看着地道里涌出一大团一大团白色浓雾,鼻中闻着的弥漫在佛堂的线香气味,瞬间又浓郁了几分。
关元脸色发白,手中拄着的拐杖不住发颤,他轻声说道:“我们,我们走吧,回去吧。”
李默抿紧嘴唇,摇了摇头,拿出插在口袋里的手电筒,冲着关元招了招手,挺直了腰板,转身走向了地道。
“不要去,这下面很可能就是十八层地狱!”关元绝望地看着李默逐渐被白雾吞噬的身影,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