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湖巡捕房就在侦探所附近,这是一栋四四方方的房子,据说还是英国设计师设计的,外观看起来非常立体,一色的清水红砖,红色钢窗,以及拱门设计。
从前,李默也曾经来过这里一两次,只是当时,他是罗伯茨的助理;而现在,却成了一名杀死英国人的嫌疑犯。
被人从汽车里推搡着出来的时候,李默只觉自己眼前看出去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猩红。他的额头被棍子打破了,血流不止。
其实不只是额头,他的脸上、身上也已经多处受伤,黑色大衣也被扯烂了。被带入巡捕房办公室的时候,身穿白色衬衫,黑色背心,戴着领结的英国巡捕詹姆斯正坐在里面敲着打字机。他见李默满头是血地进来,斜着眼睛朝他看了一眼,放缓了打字速度,面无表情地问:“李默?”
詹姆斯的中文带着一股浓浓的鼻音,就像是鼻子常年不通气的感觉。
李默点了点头。站在他身边的华捕上前一步,想要说话,但是詹姆斯并没有给他机会,而是低下头继续打字。于是,这沙沙的打字声音又一次在办公室里回响。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时间,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李默开始觉得头昏沉。他勉强打起精神,见一左一右夹着自己的华捕,就跟泥塑似的一动不动。
彼时,在公共租界里,华捕的地位是最低的,其次是印捕,最上面的是英捕。因而夹着李默的这两个华捕,虽然很想问英国人该怎么处置李默,但是见詹姆斯在忙,也不敢打断他。
李默深呼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
自己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待在巡捕房里。
这本应该很宽敞的办公室,只是眼下因为塞了太多家具,显得凌乱和狭窄不堪。屋子中间,放了两排共六张办公桌,每张桌子上都设有电话机、资料袋,以及叠放着高高的文件。除此之外,房间四周竖着大大小小的文件柜、搁置闲物的桌子,简直一寸地方都不放过。墙壁上还挂着相片——多半都是英捕们穿着笔挺的制服,意气奋发地站在上海街头耀武扬威的样子。
李默昂着头,看着办公室里的一切,这时詹姆斯写完了手中的信。他抬头一看,见这个中国人居然还来回打量着屋子,不觉冷笑一声,冲着站在李默身边的华捕瞪眼说:“怎么还在这里?去楼下。”
詹姆斯所说的楼下,指的是设在地下的拘留室。这是一间没有窗户,阴暗潮湿的屋子,专门用来审讯大案要案的犯人。
两个华捕唯唯诺诺地答应了,拽着李默走了过去。
李默此时双手戴着手铐,被巡警押着到处走,看起来就像是个罪大恶极的重犯。可是说起来,李默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值得巡捕房的人如临大敌?而眼下自己进了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就仿佛是砧板上的肉,怎么切,全由英国人高兴了。
这可不行,得找个法子脱身!李默暗自想着,但却身不由己地被人一路推搡着,最后,走下一段阴暗潮湿的台阶,进入了一间暗无天日的小房间。
这间屋子很小,不过十来个平方,放着一张长方形桌子。桌子两侧,设着两张椅子。一盏罩着白瓷碟子的黄色灯泡从房顶上垂下来,很是明亮。
桌上,还有一盏绿色灯罩的小台灯。
“好好坐着,不许动。”华捕指着一把快要塌掉的木头椅子,冲着李默喝道。
李默低着头,老老实实走到椅子边,小心地坐了下去。只听得“咯吱”一声,木头发出一阵声音。这让其中一个高个子华捕觉得牙齿一酸,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李默低着头,一动不动。
见这个犯人看起来还挺老实,这两个华捕也就不在多说什么,而是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就跟俩门神似的,看着李默。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四下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房间门被人打开了,詹姆斯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他大刺刺地坐在椅子上,随手将桌上的台灯打开,并将灯泡扭过去对着李默一阵乱照。
这股明亮的灯光,一时间,刺的李默睁不开眼睛。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吗?”詹姆斯的脖子又短又粗,黑色领结并不能让他显得气派,而更像是勒住脖子一样。
李默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哦?”詹姆斯挑了挑眉毛,这个动作,让他蓝色的眼睛显得更小了。他嘲讽地看着他说,“前天晚上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你在哪里?”
“日不落侦探所。”
“然后呢?”
“然后看到英国人汤普森倒在侦探所地板上。”
“你是说,你进去的时候汤普森就死了?”詹姆斯将身子靠在椅子上,双手环抱胸口说,“那么,为什么汤普森身上的凶器,有你的指纹?”
“因为那把裁纸刀是我使用的,自然有我的指纹。”
“那你为什么要乔装成石开,然后逃跑?这是不是做贼心虚?”
“不是。”李默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仅凭我在杀人现场出现,就认定我是凶手,那么,为什么你们不认为是石开杀死了汤普森?明明你们到现场的时候,是石开倒在汤普森的身体上。而且,如果我要杀人,何必要留下刀子。”
“所以你是要证据?”詹姆斯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笑嘻嘻地靠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点燃一支后,深深吸了一口,开口说:“我们肯定是掌握了证据才会抓你的。事实上,你那天的所有行踪,我们都已经掌握了。你可以考虑下,自己是抵赖还是承认。”话说到这里,詹姆斯的脸上忽然浮现异样的神情,蓝色的小眼珠里闪烁着算计的神色,他身子微微前倾,“当天上午,你去找了汤普森。然后,和他在一起密谈了很久。你们都谈了些什么?为什么他晚上会出现在侦探所?另外,我们发现你和他在罗伯茨死亡案件中有交集,同时你也因为这个事情,得到了罗伯茨的一笔财产。”詹姆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还想说什么,这时门被人敲响了。一个身穿蓝色棉袍的瘦小男子推门进来,对着詹姆斯说:“探长电话。”
詹姆斯站起身来,冲着李默说:“给你两天时间,你先好好想想,要怎么交代这个事情。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觉得李先生你是一个聪明人。不会做吃罚酒的事情。”说完这句话后,詹姆斯昂着头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铁门又一次关上了。
李默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垂下眼帘,看着手腕上的手铐,一动不动。看起来,他是无比的镇定,然而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
他焦虑的不是英国人强加于自己的罪名,而是眼看着血月之日就要出现,宝珠尚在寻找时,可眼下却出了这么一件事情。
李默的胸口微微起伏,他低一声不吭,可脑袋里各种念头层出不穷地冒出来。算算时间,其实就只有两天了。
外国人说给自己两天时间,意思是说,至少要先把自己关押在这里两天?这不是要错过血月之夜吗?
这可万万不行。
正当他低头琢磨这个事情时,两个华捕将他拽起来厉声说:“走。”
“去哪里?”李默问道。
没人回答他。
直到后来,他被押到了漕湖巡捕房的侧楼。一栋专门看押有点身份地位嫌犯的四层小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