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富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是的,只是踱步。
不大的房间,他居然来来回回走了十遍。
林富这样做到底心里在想什么?李默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他来回走动的次数,瞳孔骤然缩小,浑身肌肉紧绷,整个人就像是箭上的弦,一触即发。
可是……林富真的只是低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那么几次,他已经无限度地接近李默和关元。
但是却始终不撩开那一层窗帘。
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匪夷所思。
所以,当林富重新坐回桌前,低下头,将刚才没写完的内容写完,并且关上墙壁内层,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门时,李默完全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当房间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关元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李默眼疾手快,一把抓着他。
直到林富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李默眼神闪动,在关元耳边如此这般轻轻说了几句。
关元愣住了,抬起头看着李默,嘴唇动了动,他想不出来,难道林富真的会这样做?
“注意安全。”李默反复叮嘱道。
关元咬紧嘴唇,点了点头。他刚想提问,但是李默冲着他摇了摇头。关元咽下了想要提问的话。
李默快速走到书桌后面,蹲在桌子下面,寻找打开墙壁暗格的机关。关元躲在书房门后,心砰砰直跳。
简直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门底下,隐隐冒出的一点点长廊上的灯光。当这一抹光照消失了,关元呼吸急促,只觉脑袋一片空白,后来发生的一切,好像很自然……但更多的其实是条件反射:例如,当林富悄无声息推开门时,自己趁他没反应过来,抢先一步跑了出去。
一切都和李默预料的一样。
林富杀了个回马枪,本以为可以将房间里的贼抓个正形,却不料关元有所准备,斜刺里逃出了房间。一时间,林富倒是迟疑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奔出书房一看,关元已经冲到楼梯口了。
“老林!老林!”林富高声喊道,跌跌撞撞和关元左冲右突。他毕竟五十多岁了,比不得二十岁出头的关元那么灵活,“快来,抓贼啊!”
而老林,听着老爷忽然慌里慌张地喊叫,他不禁也吃了一惊,听到老爷喊“抓贼”,老林终于意识到,二黑还真不是乱叫,宅子里可真的是遭贼了。难怪二黑昏迷在院子里。
那一刻,老林悔的肠子都青了。然而并没有用。他额头冒着汗,顺手捞起自己所住屋子里搁着的锄头,跑向了小楼。
当然,林富和老林并不知道,当他们在四处追赶眼前这个黑衣蒙面贼时,还有一个贼,正在书房里研究怎么打开墙壁内层。
说起来,这一招“调虎离山计”使的可真是惊险。李默怕自己这次不动手,下一次再偷摸着来林宅时,这影香丸肯定是换地方保存了。于是,他怎么都要趁着这一次,一鼓作气地找出影香丸的秘密来。
因而在看穿了林富的想法后,他示意关元引开林富的视线,甚至他还确定了,老林也会一起帮着林富“抓贼”,因而此时,书房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如果自己所料不错,这份“安全”也只能维持寥寥几分钟而已。但对于李默来说,有这些时间已经足够了。他那与生俱来的对解锁机关的天赋,在这种场合下,简直就是大放异彩。
所以,不过是片刻间,他就寻到了打开墙壁内层的关窍——不过是坐在书桌前的那张转椅,左右旋转十五度角度,这墙壁就能轻轻巧巧地打开。
巧夺天工的机关!
李默很想停下来,仔细研究下这其中机关的设置,但是,他只是将三种瓶身的影香丸各拿了两瓶揣在怀里,然后,拉开架子上的抽屉,取出林富刚写字盖章的本子。
做完这一切后,李默跑到书房门前,将耳朵贴在门口听了听,外面还在大呼小叫——看来,关元干的不错。于是,他走到书房窗前,打开窗户后,猫着腰钻了出去。
李默反手抓着窗台,看准了离自己大约半米处,小楼墙面上突出的一根管道,用尽全力跃了过去。
一阵剧痛从右脚处传来。
李默非但没跳上管子,还将右腿重重磕了上去,痛得龇牙咧嘴。看来,这特工干的事情,还真不是人人都能做。他心思一恍惚,手里的劲儿一松,整个人“倏”地跌了下去,还好运气不错,一头栽进了院子里栽种的花草里。
虽然人没伤,但是李默的脸上却被几株月季的刺给刮到了,痛的他连连倒吸凉气。好在此时院子里没人,他赶紧一瘸一拐地跑到门口,抽开门栓,跑了出去。
说来也巧,他刚一出去,正好有车夫拉着黄包车经过。李默赶紧上了车,说了客栈名字,就催着车夫赶紧拉车。
此时天还在下雨,就在车夫为李默拉起车篷时,空寂的巷子里忽然一记枪声,毫无预兆地从林宅传出!
这一变故,惊得车夫腿一软,跌了一跤,李默也连带着摔了下来。他连连回头看着林宅,内心惶恐不安。
这枪声,是冲着关元来的吗?
林富怎么有枪?
李默顿时反应过来,刚林富走出书房,然后折回来,原来是拿枪去了!
这时巷子里狗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李默心急如焚,从地上爬起来,边跑边说:“别走开,等我会。”话还没说完,他人就跑到了林富家后院。
然而,黑夜中,林宅院子里的大槐树纹丝不动,宅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全然不像是会传出枪声的地方。
李默呆了呆,这时,车夫跟了过来,在他身后颤声问道:“先生,还坐车吗?”一连问了好几遍,李默点了点头,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跟着车夫走了。
坐上黄包车的时候,李默心里翻江倒海,怎么?林富居然还备下了枪!看来,自己真的是小看了这个开酒楼的老板!
那么关元呢?关元可是按照自己的计划,脱身了吗?李默心急如焚,几次想要跳下车,想要回去找关元,但是——不可感情用事。
罗伯茨对自己的告诫,又一次浮上心头。
是的,这一行,就是在钢丝上跳舞。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李默低着头,捂着胸口,里面还塞着影香丸和那本牛皮本。而刚才的那一记枪声,却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李默心头。
此时,雨点子密集起来,打在车篷上,发出阵阵噗噗声。李默失神地看着陵赐县几乎无人的街道,耳边,只有黄包车杆子前挂着的铃铛,发出的叮叮当当声。这声音,混着雨声,令李默心乱如麻。
他索性将车篷拉开了,任凭雨点打在自己身上。
是的,这一阵阵的秋风凄雨,倒是让李默发胀的脑袋清醒了很多。不多时,黄包车停在了客栈门口。车夫见李默浑身淋了湿透,大惊失色,自己明明是架起了车篷啊。
李默缩着脖子,双手环抱着胸口,匆匆忙忙走进客栈房间,反手关上门后,从怀里掏出本子和影香丸,快步走到桌前。
衣服还是湿的,蹭在桌上,湿了一大片。但这也没什么。李默坐在桌前,将三种不同颜色的瓶子打开,一股鱼腥味直冲入鼻中。
闻起来,这鱼腥味的浓淡程度,倒是和瓶子的颜色深浅有关。石青色的瓶子里,装着的药丸腥味最淡,靛蓝色瓶子的药丸味道最浓。
琢磨完这几瓶影香丸后,李默拿起放在一边的装订本。本子不大,比手掌心宽点,但是装订很结实,棉布封面,上面还刷了一层桐油。翻开后,本子的扉页上写着“账本”两字。
然而,再往下翻,这下一页的内容,顿时让李默大吃一惊。
是的,一条鼓眼泡鱼,瞪着眼,活灵活现地画在熟宣纸上,而这鱼的背脊上还长着“翅膀”!
还记得自己曾经拿着这条鱼,走遍陵赐县的大街小巷,就是没人认得这是什么鱼,以及——这鱼的照片,寄给了罗伯茨,可他到现在都没有给调查结果。
李默的心惊地砰砰直跳,他的喉咙干巴巴的,简直要冒火。而手中的这个本子,再往下翻,上面记录的信息,让李默张口结舌。
密密匝匝的人名,密密匝匝的购买记录。
陵赐县里的数得上的头面人物,统统都在里面。而且,他们每一次的购买记录,林富也都一笔一笔地记着的。
李默将本子快速翻阅了一遍后,倏地合上。他的心怦怦直跳,手掌心覆盖在本子上,脑袋里转过无数的念头。
过了好一会,他又一次将本子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然而,即使是第二次翻阅,他浑身的汗,也又惊出了一身。
嗯,这个本子里记录的是陵赐县里,所有向林富购买药丸的客户信息。然而,仔细看这些人名,即使李默并不完全认得,但是,很大一部分的人名,却都是带着几分熟悉的。
尤其是,李默看到了一个最为熟悉的名字——张灵秋。
眼前出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默脑袋里一片空白,右手微微发颤。他的视线移到了张灵秋最近购买的日期上:十一月十五日。
也就是范富贵、崔久死亡的前一天。
那么,当时在他俩的死亡现场,李默曾经拿着影香丸的瓶子询问,张灵秋却是摆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将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而后,当李默提出要他给自己弄一瓶影香丸的时候,张灵秋又给了自己一瓶假的。所以说,其实他是故意的,以及,他和林富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
而张灵秋的意图很明显,表面上支持李默破案,其实是在暗中阻挠。他真正需要的只是李默帮他背锅就行。
毕竟自己十多年前离开了陵赐县后就没回来过,而眼下这一回来,就是冲着汪少之死的案子。张灵秋真正意图恐怕并不是所谓的要自己帮助查案,只怕是寻找机会,让汪旅长相信,其实自己和汪少之死之间,是有着某种牵连的。
那么,只要到了期限,张灵秋倒时抓着自己大喊捉到了同伙,再扯上一堆被栽赃的罪名,怎么也算是七七八八完成了任务。
至于屈打成招,冤假错案,本就是张灵秋的拿手好戏。
想来,只怕到了那时,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默如同电光火石般想通透了这一切,他呆呆地看着桌上的这些东西,心咚咚直跳,这药丸的腥味,就像是一种指引,固执但又细腻地渗入这桩自明朝以来的最大悬案。
此时,李人美的屋子忽地传来了一阵叮咚作响的琵琶声。这一回,她弹起了《十面埋伏》。即使是隔着一堵墙,李默却依然深深感觉到草木皆兵的肃杀之气。
是的,眼下他的处境,岂不正是如此?
李默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