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面下着大雨。
豆子一般大小的雨点,劈头盖脑地砸在窗棱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吵闹得很——李默翻了个身,只听得“咚”的一声,脑门上随即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睁开眼,醒了。
这里是哪里?
此时,天色大亮。李默倒抽着凉气,捂着疼痛的脑门,睁大眼睛打量周围的一切。刚自己的脑袋是撞到了桌子脚吧。他念头刚一闪过,就立刻发觉不对劲,怎么会睡在桌子下面?
李默连滚带爬地钻出了桌子下面,还没站起来,就发现这里竟然是曹宅佛堂!
是的,自己怎么在冰冷的金砖上睡了一觉?正当他惊魂未定时,忽地听到关元的呼噜声一阵高,一阵低地传来,倒是还很有节奏感呢。
李默咽了下口水,只觉自己嗓子里干干的。他扶着供桌勉强站起来,转过身一看,见关元四叉八仰地躺在金砖上非常熟,还时不时地砸吧一下嘴,就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清晨的阳光斜晒进佛堂的雕花窗格,金砖地面上满是淡淡的晨光。
关元的拐杖就扔在一边,相机却被摔在佛堂的角落里。
李默叹了一口气,蹒跚着走过去,把拐杖捡起来,放在他身边,又走到角落里,拿起了相机。镜头已经摔坏了,机身上也有了裂痕。他将相机慎重地放在关元右手边,心里倒是可惜这相机,但也无可奈何。
做完了这些事情,他觉得身子有点乏,于是坐在佛堂中间大柱子下,闭上了眼睛。本想休息一会,但脑海中却始终翻滚着昨天晚上遭遇到的菩萨开示,和后来去的一个所谓非人非鬼的中界鬼市。
然而,说是鬼市,怎么就除了空荡荡的房子,几乎没有遇到人或鬼?而且,鬼市鬼市,字面意思上理解,那么彼此之间的交易又是在哪里呢?
李默头痛了。
他想到了那个男子,手上戴着那么阔气的钻石戒指,证明了他不会是普通人,而且这男人的模样好眼熟。
一开始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但是,在那黑洞洞的地下,自己的思维实在太迟钝,根本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而如今他一觉醒来,却想起来,那个男子的脸怎么和自己的那么好像呢?
瘦削的脸颊,细长的黑色眼睛,尤其是似笑非笑时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李默自嘲地想,昨天晚上可真是骇然了,居然连自己的模样都记不起来。
只是那个男子看起来快要六十岁了吧,毕竟看起来和自己还是有所不同。但是,等自己老了的时候,应该也是他这般模样?
李默想到这里,就觉得口舌干燥,手心里都是汗。他站起身来,抬头看着菩萨身边站着的善财童子和小龙女,这一对金童玉女正安分守己地冲着自己笑。
哦,是冲着普天下所有善男信女们微笑。
李默无法相信,昨晚自己居然和菩萨对话?难道说,这明朝就有的奇案,真是在菩萨的授意下,为了扬善除恶才派精怪来人世间的?
例如,那条怪异的,充满血腥气的河,以及飘荡的白色人形,和那一阵又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李默的头,真的好痛。
那些屋子门楣上钉着的木牌,他还记得一些名字,什么“去骨房”“切割房”等,现在想来,是何等的惊悚,但昨天晚上在那种怪异的气氛下,自己反倒很是镇定。
似乎那种天然可怖的气氛,本就该有这类可怕的东西出现。
但是,那些屋子上钉着的牌子,倒是什么意思?
其实仔细琢磨,还真是像关元所说的十八层地狱里才有的一切。
可是,真会有这些东西吗?李默皱起了眉头。他记得罗伯茨的书架上有一本书,上面画满了类似于十八层地狱的苦楚。后来他曾经问过罗伯茨,这莫非是西方世界的地狱?结果罗伯茨说,这是意大利人但丁写的《神曲》。
《神曲》和十八层地狱虽有不同,但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看来这西洋和我们一样,都有着相同的认知?
李默心里想着这些,不由疑惑起来。他绕着金童玉女走了一圈,甚至,他还爬上了供桌,对着菩萨的塑像好一番研究。
可是,无论怎么研究怎么琢磨,此时的菩萨就只是塑像而已,并没有任何特别。后来,李默从供桌上爬下来时,由于前一晚上被那三个蒙面人揍得太狠,手脚还没有利索,结果一下子跌了下来,以至于在一阵“乒乒乓乓”声音中,关元被他闹醒了。
“李默,这里是?”和自己一样,刚睁开眼的关元,也是诧异着这里到底是哪里?可是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居然是在曹家佛堂。
关元浑身酸软,费了好大力气才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一瘸一拐地捡拾起自己的拐杖,又看到已经被摔碎的相机,顿时发出一声哀嚎。
李默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蹲在地上,研究这金砖。他还记得晚上是走了地道。莫非这地面下还有什么机关不成?
可是,到底是从这佛堂的哪一处进入的,却是记不起来了。
是因为那时雾气缭绕,人又非常不清醒,即使进入了地道,也压根没想到好端端的佛堂,怎么会有这些出现吗?
眼下,这偌大的佛堂,下面会有地道吗?可是李默趴在地上研究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这些金砖一块块的非常完整,不见会有任何可能设置、隐藏地道的机关。
关元此时穿着的藏青色绸棉夹袍是已经脏得很了。长衫边缘处,不但溅着泥浆,还沾有一种非青非黄,黏黏糊糊的东西,很是让人作呕。而且,在地上蜷缩睡了那么些时辰,衣服都已经褶皱得不成样子了。他一手拿着相机,一手拄着拐杖,垂头丧气地走到李默身边说:“走吧,这个案子,不要查了。”
“不要查了?”李默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着关元说,“你是要放弃了?”
关元只觉一阵茫然。他看了一眼手中支离破碎的相机,苦涩地说:“我们在地狱里走了这一遭回来,你居然还没有醒悟?”
“地狱?”李默轻轻地重复念了一遍,低下头,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这一回,他没有再说什么。
“飘来荡去的白色人影,那一阵阵的婴儿哭声,还有,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从那条黑色的河里散出?你说,那条河,会不会就是阴阳河?”关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说到最后,身子在微微发颤,“你说,这不是地狱,是哪里?”
李默冲着他看了好一阵,他也是困惑了。关元不是一个极为新式的青年吗?他姑妈是一个作风十分新潮的人,李默从小喝了极多的洋墨水,本还做着出洋计划,怎么现在所说的这些话,就跟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神婆一样?
关元见李默看自己的眼神里充满着不解,他也不得不苦笑着叹了一口气说:“你别吃惊,眼见为实。昨晚菩萨的开示,怎么都不能不当回事。”
关元意兴阑珊地说完这些话后,拄着拐杖在佛堂里走了一圈,他似乎有着无穷的感叹,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形容。直到后来,他走入晒进佛堂木窗棱格的阳光里,透过一小格一小格的窗棱,向佛堂外张望。
“你还记得影香丸房排门板的男人模样吗?”李默缓缓地问道。
“当然。”关元回过头,凝视着李默说,“那个男人的模样,和你好像。”
李默低下头,心里很是怅然若失。他本以为是自己错觉,这样看来,却是真的!
可是,这所谓中界的“人”,怎么会和自己像呢?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关元看透了李默心中所想,“那声音说,所见未必为所得,而所得,亦未必需得所见,所以,也是为了点化你我,然后所成的幻想吧。”
李默没话,只是靠在门上,静静地看着走在日光下的关元。很奇怪,此刻的关元,身上落满了阳光,但这让他看起来好不真实。
后来两人并肩走出了曹宅佛堂。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回到客栈,关元拿着衣服,找了一处澡堂洗澡去了。李默洗了一把脸,换了身干净衣服,破天荒地拿起桌上的香烟,抽了一支出来。
他取过火柴盒里的一根火柴,点燃,看着火苗“蓬”地燃烧起来,他将香烟凑了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
顿时,嗓子里热辣辣的难受,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于是,他将香烟取了下来,放在桌边,只是看着烟头淡淡地燃烧,直至熄灭。
此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客栈里也慢慢热闹起来,小伙计跑来跑去忙个不停。李默坐在沙发里,沉沉想着今晚回到上海后,该怎么去给罗伯茨描绘昨晚遭遇的一切呢?
他是不会放弃的。
不管是人还是鬼,亦或者是神,总是要有个明确的说法。在他看来,鬼神之说之所以能蛊惑人心,不就是因为这藏头露尾,故弄玄虚。
想到这里,李默不禁右手握成了个拳头,用力在沙发上捶了一下。
这时,屋子外面忽然有人一边敲门一边说道:“李先生,关先生在吗?”
是李人美的声音。
李默站起身来,打开门,见李人美穿着一件暗红丝绒旗袍,胸口别着一枚镶满水钻的蝴蝶胸针,披着一件黑色呢大衣,新烫的头发蓬蓬松松,耳边压着一朵碧桃花,脸上施了脂粉,显得脸上红是红,白是白,非常艳丽。
她一看到李默,就笑着说:“李先生,我这是来给您辞别了,关先生呢?”“他去澡堂了,你这,怎么是辞别?”李默一愣,低头看到她右脚边放着一只极大的皮箱,左手拿着一副浅褐色小羊皮手套,不由点了点头,“李小姐是要搬离这里?”
李人美兴奋地笑了笑,右脚尖轻轻在旗袍下面颠着画圈,涂着红色脂膏的嘴唇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和陈先生的感情十分得好,因而决定要在一起。他已经在圣泽镇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今天就搬去。”
“恭喜恭喜。”李默明白了,李人美这是婚姻大事发动了,要和陈先生永结同心。当即笑着拱了拱手,说了一堆贺喜的话。
这时,客栈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李人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嘴角边若隐若现地显现出两个小酒窝,她朝李默点了点头,说:“代我向关先生告个别。另外,李先生,我还得谢谢关先生,虽然他一直不承认那一次码头上是他帮助了我。”
“码头上?”李默给闹糊涂了,这又是什么事情?
李人美灵活的黑眼珠转了转,嘴角微微一翘,笑着将自己在码头上遭抢劫,后幸亏得人帮助的事情说了一遍。
讲完后,李人美笑着说:“李先生,我们总算是有缘,虽然关先生不承认是他做的,但是他那一身细条格子西服,我是再不会忘记的。后来,我陪陈先生在上海的大昌宝裁缝店做衣服时,见过这一款西服呢。想来也是关先生怕我谢他,于是一直不肯承认。”
李人美笑嘻嘻地说完后,又拉着李默的手,重重摇了摇,热情地说:“李先生,有时间和关先生来圣泽镇找我,我住在这里。”说着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反转过来在名片背面写了个地址,塞在李默手里。
李默笑着点了点头,看着李人美拎着皮箱转身离开,那一阵脂粉香倒是许久不散。
直到她彻底离开了自己视线,李默才关上门,心底里一半是对她寻得了出路而感到欢喜;另一半,却是起了一层又一层地波澜。
李人美说的码头遭劫事情,倒是从来没听关元提起过,从时间上来看,倒是在汪少的事情发生的前一天。
也就是说,那时其实关元是在陵赐县的。
想到这里,李默心里动了动。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之前的种种,都在心底里发酵起来。
但是,他和关元并不是第一天认识,关元的性格脾气,他也是摸得极熟,只是他隐瞒了被汪少玩弄后,投河自尽的少女其实是他妹妹,想来也是因为觉得没面子才没说。但是,他在汪少出事之前曾经回来过,这个事情,关元也同样没说过。
李默低着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五斗橱柜边的白色窗纱被风吹地微微浮动,黄色座钟上长长短短的指针,停在了中午十一点的位置。
“磨剪子嘞戗菜刀!”
“又甜又糯的糖炒栗子啊!”
“笃笃笃,卖糖粥!”
窗外,大街上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期间还夹杂着挑担货郎拿着那拨浪鼓,“卟咚卟咚”地发出吸引小孩、女人们的声音。
这些声音,此刻在李默的耳中忽地放大开,就仿佛是为了证明陵赐县在这许久未见的阳光下,是如此得朗朗乾坤。
怎么会有那许多见不得光明的东西呢?
但是那一刻,李默忽然想起了那瓶影香丸。蓝色的琉璃瓶子,在李人美白皙的手指中,闪烁着妖艳的光泽。
李人美说,她给的是一整瓶,而自己拿着还给她的,却是半瓶。
明明已经是深秋了,可李默身上却是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他双手捏着拳头,只是站在关元房间门口徘徊,绝望地看着这扇黑色的房门。
第一次,他产生了一种想去关元屋子搜查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