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现在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少,想查也不知如何查起。
8
大军开拔三日后,我便收到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报上说,大宛的前锋军刚踏入锦阳城便被漠北精骑奇袭,死伤过半。
“什么!”我猛然站起。
为了尽早赶到锦阳退敌并安抚救助百姓,此次行军与以往不同。沈骁分出三千前锋日夜不休在两日内赶到锦阳,剩余大军则按照正常速度前进,需得六日到达。
此次行军方案知道的人甚少,漠北是如何得知有三千前锋提前到达并布置奇袭的?
我突然感觉脑海里闪过什么。
沈骁曾在乌苏烈营帐外听到乌苏烈与那个陌生声音的对话,那人似乎承诺了乌苏烈些什么?
难道,军中有叛徒?
那个双眉有黑痣的男人,是他?
我立刻修书一封,告知沈骁。
「沈七!此信你亲自送到锦阳去!」
「可是,夫人,那你?」
「我在京都安全得很,此信关乎沈骁性命,记住!务必要快!」
「是!夫人!这段时间,沈九会代替我保护夫人!」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跟沈骁一样,婆婆妈妈的。
我想,沈骁上一世身死的原因找到了。
上一世并未听说军中有叛徒,想来便是其泄露了军报导致战败,致使沈骁苦守锦阳,最后被万箭穿心。
只要抓到叛徒,此战必胜。
几日后,沈骁传信。
「夫已布局引蛇出洞,军中果然有叛徒,但其眉间并无黑痣。」
眉间没有黑痣?那与乌苏烈交谈的那个眉间有黑痣的男人究竟是谁?
我深觉此事并不简单。
信上又言:「但以此人的胆量绝无叛变可能,背后必定有其推手,烦请夫人在京都之内探查,为大宛除害,问夫人安。」
「沈九!」我大喊!
「夫人!我在!」沈九立刻就暗处现身。
「快!立刻派府上的暗卫去查探,看看哪位皇子、权臣的身边,有一位双眉间有黑痣的男子!」
「是!」沈九领命便立刻去查了。
我跌坐在椅中,眉头不住狂跳。
9
第二天深夜,沈九终于回来了。
但是却并未查探到那人。
「什么?」我不解,「确定查探清楚了?」
「确定没错,夫人。」沈九拱手,「整个朝堂全都查了一遍,并未发现您说的那人,且他们身边也并未有一人曾去过漠北。」
「不可能!一定是我们漏掉了什么!」
我一拍桌子,「再去查!但凡京都内有兵的,有权的!全都查一遍!」
「沈九领命!」
但是经过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排查,京都都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前线又传来消息,漠北铁骑屡战屡胜,他们十人一队以铁链束缚马腿,所过之处战无不胜,大宛军队已经死伤惨重,锦阳城内也烽火连天,哀嚎遍野。
沈骁已经向京都求援,但是已足足七日,援军依旧迟迟未到。
原来漠北作战图的黑线代表的是铁链。
此事沈骁并未与我说起,是萧衍带来的消息。
我日日夜不能寐,每晚都会梦到沈骁上一世万箭穿心的样子。
终于有一日,我在街上,偶然瞥见了一个双眉间有一颗黑痣的男人。
直觉告诉我,就是他!
沈九随后回来告诉我,那人凭着令牌,进了皇宫。
「什么!」我大惊,「皇宫?」
怪不得近几日,我们快把京都翻个底朝天都没有结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要置沈骁于死地的,不是旁人,正是他。
「沈九!备马!我要进宫!」
10
沈骁与众将士此刻正在边境浴血奋战,锦阳城的百姓也饱受战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可知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宫,却是笑里刀蜜里剑。
此刻,皇帝遣退众人,坐在龙椅上以睥睨之姿看着跪在大殿的我。
「陛下,日前,王允勾结漠北,意图反叛!」
王允正是那个眉间有黑痣的男子,此人是朱煜的心腹,进入皇宫之后便再没了消息,怕是已经被灭口了。
「哦?居然有此事?」朱煜佯装惊讶。
我看着他那拙劣的演技,实在是恶心至极。
「锦阳作为大宛边境要塞,若失守,京都便指日可破。漠北铁骑势如破竹,如今锦阳已然岌岌可危。陛下作为一国之君,若为了一己猜疑使得锦阳城破,怕是会成为千古罪人!」
话罢,我的头重重磕在地上。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朱煜危险地眯着眼睛,眼里已经有了杀意。
「沈骁往年南征北战,为大宛立下汗马功劳,求陛下念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立刻派援。待他此次凯旋,便会解甲归田,再不问朝堂战事,求陛下开恩。」我没有起身,又是重重地磕在地上。
为了沈骁,即使死,也不能退。
「呵哈哈哈哈哈哈!」朱煜突然癫狂地大笑了起来。
我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听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很聪明,不愧是沈骁的夫人。而沈骁呢,谋略过人,用兵卓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所以天下人,人人都在为他歌功颂德,建庙立祠。」
「但是朕!不能容忍!这个天下!只有沈将军!没有宛帝!这是对朕的权威!莫大的挑衅!」
「出征在外!他总是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岂能姑息!他是臣!在朝堂之上却屡屡天下,屡屡天下人!」
「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他沈骁的天下!」
「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若无百姓!何来天子!」我也不甘示弱,声音也变大起来。
「沈骁赤子之心,忧国忧民!孰是孰非,天下人自有评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只为了一念猜疑便挥下屠刀,弃锦阳一城百姓和六万大军不顾!若锦阳城破,百姓流离失所,你作为一国之君又当如何自处!你此举又何曾想过天下人!」
「在陛下的心中,我只看到九五之位,巍巍皇权,哪里有你口中说的天下人一席之地?」
「锦阳当然不会城破。」朱煜突然安静下来,又重复了一遍,「锦阳当然不会城破,因为朕知道,他会为了这一城百姓,殊死抵抗。虽然此次双方兵力悬殊,但时至今日,沈骁已经以他的谋略和用兵消耗了漠北大半的兵力,且已经想出了对抗铁链精骑的方法。再过几日,待双方皆已筋疲力尽、朕便会一一收割,既能保住锦阳城这个要塞,还能让漠北从此俯首称臣。」朱煜坐在龙椅上把玩着玉扳指,轻飘飘地说出了这番话。
好个一箭双雕,这老登,又无情又心机!
自古帝王多无情。他为了除掉沈骁迟迟不派出援军,可知现在锦阳的百姓已经饱受战乱之苦。
「不过,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他来到我面前站定,抬手逼迫我抬头。
朱煜轻轻一笑,眼里全是玩味:「朕欣赏你的勇气。所以,朕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朕收到了乌苏烈的求和,指名要你前往漠北和亲,只要你答应,你想要的朕就允你。朕会封你为图安郡主,六日后援军到达,便是你和亲之日,也是漠北退兵之时。如何?」
「既然你已决议在双方两败俱伤时收割,为何还要答应他的和亲请求?」我不解。
「死灰都可复燃,漠北向来狼子野心,近年又发展飞速,他们会不会在几十年甚至是几年后卷土重来,再次危害我大宛边境,谁也不知道。他既然要求了,那朕,便卖他一个人情。你去,最少可换来几十年的和平。这笔买卖,大宛不亏。」
「那么说,萧衍无故被召回京,也是你早已安排好的?」明知答案,但我还是不死心想问一问。
「萧衍与沈骁交好,必会私自援助。」
「所以此次,你只拨六万将士对战漠北八万精兵铁骑,也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朱煜没有说话。
「你口口声声天下,天下人,可你所作所为,哪有一点为天下人的样子?为的,不过是你的至尊之位、巍巍皇权罢了!」
作为一国之君,听到我这么说朱煜也并没有生气,只是眼底的冷意遮掩不住。
我抬头坚定地对上他的眼:「若以民女一人能换沈骁与万千将士和锦阳百姓之生,民女愿前往漠北和亲!」
「朕劝你要好好考虑!漠北人生性狂野,乌苏烈更是性情残暴。」朱煜似乎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快。
「民女已经考虑清楚,只求陛下立刻派援,救沈骁与锦阳百姓于危难。」
我的头再次重重地磕在地上。
既然前世的悲惨结局由我导致,这一世便由我结果吧。
无妨,无妨,只要能保他性命就好。
可我却没注意,朱煜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11
援军还得六日才能到达,我带着圣旨快马加鞭,只盼沈骁与锦阳能多撑一会。
终于,一路上跑死两匹快马,不到两日,我便到了锦阳。
刚入城门,熊熊火光冲天,遍地哭嚎入耳。
远处残阳红似血,近处白骨露荒野。
我看着这幅景象,仿佛来到了人间炼狱。
一刻未停,我直接高举圣旨策马入营,在主帐前停下。
「援军六日后必到!大家再坚持一下!」
我边高喊边迈步跨入主帐。
彼时沈骁正在与各将领商讨部署。
忽然听见我的声音,他猛然抬头,怔了几秒,随即便开始训我。
「夫人?!你不好好在京都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不知道这里多危险吗!」
话罢便抓着我的后颈像拎小鸡子似的把我拎出了营帐。
后面传来一阵起哄声。
「你来做什么!」沈骁将我带入他的营帐,一脸严肃地问我。
我跑上去贴贴:「我这不是来传旨的嘛!」
这怕是我和他最后能够相见的几日了。
「传旨自有传旨的公公,何时需要你来?说实话!」沈骁依旧一脸严肃,把我掰正,势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我认真地看着他,「真的,我听前线传来战报,援军迟迟不到,于是想着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于是进宫求了这道旨意快马加鞭赶来,让军中将士和锦阳百姓安心。」我抚摸着他带伤的嘴角,「这段时间,你是不是很辛苦?」
「不辛苦。」他轻言,把我拥进怀里,「你不是说,援军就要到了吗?那锦阳城和百姓便有救了,我曾说过,待到此战结束,就解甲归田与你一起归隐,快了。」
我静静靠在沈骁怀里没有说话,多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这几日,我便留在军营里安抚百姓、救助伤兵,慢慢盘算着日子。
终于,那一日到了。
12
随着援军一起到来的,还有一整套的吉服金冠。
我抚摸着那大红婚服,想起我与沈骁成婚那日,也是这样的红色。
沈骁正在带领将士们为百姓修整房屋,收到援军到达的消息便立刻赶回了营帐。
他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穿上婚服,戴上吉冠,鲜红的花钿衬得整张脸苍白如雪。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转眼又满眼疑惑,正要跑上前来问我,传旨的使臣便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漠北首领乌苏烈,赠以其硕博图汗称号,上奏请求与大宛公主和亲。朕如今思虑再三,本着与漠北世代友好之想,同意请奏,将我图安郡主赐以和亲,为漠北大妃,从今后漠北仍为大宛附属部族,世代友好,年年进奉减半。大宛送亲礼队,由王勉使臣带领,连同朕之亲赐皇室嫁妆数百箱,承华十三年九月九日由锦阳城出发。望硕博图汗乌苏烈与朕之图安郡主琴瑟和弦,共谱一代联姻佳话。钦此!」
「儿臣领旨。」
我平静地接下旨意,装作没有听到身后将士的惊讶与反对。
我转过身,静静看着沈骁。
他还跪着未起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像是一座雕塑。
我伸手去扶他,他还是僵硬地一动不动,肩膀也在紧绷着。
营帐内早已吵成一团,五大三粗的将士们围着宣旨的使臣,非要讨要一个说法。
我蹲下,强行掰起他的头。
我从没见过他现在这个样子。
少年将军从来都是鲜衣怒马,恣意风发。
可如今他眼尾发红,满脸的泥泞衬得眼神可怖。
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为何援军迟迟不到,明白为何我会被派去和亲。
他突然起身拉住我,便出了营帐。
使臣想阻止,却被将士们拦住。
沈骁的力气很大,扯得我手腕生疼,我不知道他要拉我去哪,但是我没有问。
终于,他在马厩前停了下来,开始解快马的缰绳。
「阿骁!你做什么?」我急忙拦住。
沈骁终于抑制不住,「我带你走!」他双手钳住我的肩膀,好像生怕我不见了似的,「我带你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们远离京都,远离朝堂,我带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我们立刻就走!」
「沈骁!」我用力甩开他的手,「然后呢?我们走了然后呢?就这样弃锦阳的百姓不顾,弃万千将士于不顾吗?」
我抱住他流泪:「阿骁,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回抱住我,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一样。
我继续说话:「阿骁,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开心。从前我一直生在你的庇护下,如今,以我一人能救你,救大宛的将士,甚至救这一城的百姓,我真的很开心。我想,换作你是我,你一定也会毫不犹豫这样做的对不对?」
我真的很开心,能保你这一世性命无虞。
这句话我没有说。
13
他张口刚想说什么,前锋的号角突然响了。
漠北再次攻城了!
他立刻将我带回营帐安置,嘱咐我好好在此待着,其余的待他回来再议。
可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拉住他的手。
他回头看我,拍拍我的手展颜一笑,「夫人莫怕,等我回来。」
随后便出了营帐。
可是我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我焦急地在帐内踱步,金冠上的珠翠丁零当啷,撞击的我更加心烦意乱。
不是说和亲就退兵的吗,今日便是和亲之日,漠北何故突然攻城?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待我登上城楼之后,便看到两军在僵持。
沙场尘土飞扬,人影难辨,但还是能依稀看到沈骁的一身银甲。
「苏樛在哪?交出来!」
是乌苏烈的声音。
「苏樛乃是我的夫人,我未休妻,她未休夫,何时轮得到你在这里狺狺狂吠?」
沈骁长枪一横,不甘示弱。
乌苏烈嚣张地笑道:「呵呵哈哈哈哈哈!你皇帝老儿把苏樛送给漠北和亲,那就是我漠北的大妃!你如此忤逆圣旨,怕不是想造反自己当皇帝?管你休妻休夫,苏樛我今天要定了!」话罢便举起长刀。
「那你尽管来试试!」沈骁没再废话,直接挑起长枪与乌苏烈打斗起来。
就这样,两军再一次开战了。
14
这最后一战,两军均是死伤惨重。
只不过局势已然渐渐明朗,漠北节节败退,此战,大宛要胜了。
战至最后,沈骁与乌苏烈也都已厮杀到力竭。
突然,远处的树林中寒光一闪。
一支冷箭直逼沈骁而去,而他已战到力竭,无力躲避。
噗嗤——
那支箭便直直插在了他的胸口。
「阿骁————!」
我突然觉得脑子轰的一下,呆立在城楼之上,只有沈骁不断下滑的身影在我眼中不断放大。
我猛地缓过神来,向城楼下飞奔而去,婚服的裙摆已被拖得残破不堪,金簪步摇也因我的步子簌簌掉落在地。
沈骁用长枪费力支撑着身体,缓缓抬头看向那个朝自己飞奔过来的红影,眼中尽是不舍。
在我就快要碰到他的时候,周边再次射出几支冷箭,直击沈骁。
「不——不要——!」
我狂奔过去,接住他掉落的身体。
他的长枪掉在地上发出「咣」的一声,我为他亲手系在枪头上的红缨也散落在地,落入泥泞。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眼泪簌簌掉落,「阿骁,阿骁你坚持一下,我,我立刻去找最好的军医,你一定要坚持住!」
为什么重来一世,我还是没能改变他的结局。
「夫人……」沈骁身中数箭,连说话都变得困难起来,「夫人别哭……」他费力地抬手拂去我脸上的泪水,「我一听见你哭,就好似一把刀子剜着我的心肺,让我心痛不已。」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你看,大宛胜了……」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好了,你不要说话了,军医马上就到,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求你了沈骁!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我的泪掉在他的脸上,与血混合在一起,难过到发声都开始变得艰难起来。
「夫人……别哭……皇帝疑心已起……今日是死局无法破……我早知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只是……很不舍……我这一生……不负天下……唯……有负于你……」
沈骁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手也从我手中滑落,掉落在红缨之上。
我呆愣愣已经说不出话来,伸手轻拍在他的脸上,声音沙哑,好似鬼哭一般小心地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可是却再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我再也忍不住嘶声大叫起来,眼泪横流,几近崩溃。
我抱着沈骁的尸体不知过了多久,一缕刺眼的残阳忽然闪进我的视线。
而我身后,遍地尸横,血聚成河。
我对着一直跪守在身旁的沈七轻轻道:「沈七,劳烦你,将我们带回金川,合葬一处吧。」
金川是我无数次与沈骁说过,待他解甲后我们往后共同生活的地方。
我抬手擦干净沈骁脸上的血,在长剑没入身体的时候,仿佛看见了我前世第一次在梨花树上见到他的场景。
他朝梨花树上的我伸出手,笑得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