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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了清华和公司,他去给村民“唱道士”1
还离得很远的时候,我就认出了老同学于石。
他是个大个子,骑着一辆与体格不大相称的小号电瓶车,脚要踩到踏板上,只能委屈两条长腿往外撇得老开,看上去就有了几分桀骜。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没见了,他居然还是老样子,没发胖,只是发际线往后退了一些,穿白色圆领T 恤、卡其色休闲短裤,随性又显年轻。
于石似乎也早就认出了我,电瓶车在我面前缓缓停下,他朝我一笑,一口牙齿熏得焦黑,看来这些年烟实在没有少抽。近看,他还是老了,脸上满是皱纹。他有些抱歉地对我说:“里面还等着我,你先别走啊,等我弄完了再好好聊聊,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我笑了笑,表示没关系。
里面的屋里摆着灵堂,亡者是村里的一位老人,跟我并没有亲戚关系——最近有人想买下我老家的房子,改造成度假的乡间小院,我一刻未停赶了回来,正巧碰上了这桩白事。老人的儿子知道我和于石从小就在一起玩,想着我十几年没有回老家,估计也很久没见过于石了,就告诉我,于石待会儿会过来“唱道士”,让我等等再走。
我们这里说的“道士”,并非正规的道教神职人员,而是一种长期活跃在农村葬礼上的特殊职业。这种职业起源于何时,几乎无法考证,但据于石推测,至少也可追溯到唐代以前。经过长时间的传承和流变,这类“道士”所奉行的仪轨已经远远超出了寻常道教的范畴,他们既会念经打坐,也能画符驱邪,更像是和尚、道士和阴阳先生的结合体。本地人在“道士”前面加个“唱”字,是因为他们会将悼词和经文糅合,用一种特殊的腔调唱出来,超度亡魂,寄托哀思。
简单寒暄后,于石就从自己的电瓶车的储物箱里拿出了一领赭红色滚蓝边的法袍,很熟练地穿戴完毕,接着就要走进灵堂。
我笑着问他:“不把道冠也戴上?”
他有些严肃地回道:“今天不是正日子,明天会戴的。”
出殡的日子定在明天,于石今天来是要写一些文牒让家属供奉或焚烧,其中就包括“土地牒”,以便亡者能拿着他的“通关文书”顺利去往阴间。明天要唱祭文,所以其中有些细节需要提前确认。此外,于石还要给家属交代一些下葬的仪程,这些规矩外行人一般不了解,都是临时指点。
对于这样一份工作,于石做得挺认真,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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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的几个至亲在灵堂里商量事情,其他人都自觉退了出来。我看到了几个熟人,就跟他们攀谈起来,话题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落到了于石的身上。
于石具体是从哪一年开始“唱道士”的,大家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师父是他的一个堂伯,自从前年堂伯去世后,他就成了周边十来个村子里唯一一个“唱道士”的。我想,十来个村子,一个月有几家会“走”人?而且也不是每家都会请唱道士,于石一个月的收入应该不多。
我怀着好奇,向周围的人打听:“他这样唱,一次能得多少钱?”
“唱道士赚钱啊,比出去打工赚钱多了。”有个人说,“最少也是三百起步,家里讲究的,千儿八百也有人给过。”
原来这就是他们认为的“很赚钱”,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如果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可他是于石啊!小时候他是我们这儿的神童,读书了他是我们那一届公认的“学神”,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他肯定是清华大学的毕业生。
2
于石四岁那年岁末,他和我们村里的几个小孩聚在火盆边烤糍粑吃。村里的老光棍看见了,想跟他们开个玩笑,就走过去拿起了一块烤得差不多的圆形糍粑。他先在左边斜咬一口,又在右边斜咬一口,只留中间一个尖,然后举着糍粑说:“你们谁知道这像个什么字?答出来了我给他一块钱。”
老光棍料定这群还没上过学的孩子答不上来,哪知于石立马说:“这不就是个山字吗?”老光棍一脸吃惊,孩子们知道于石答对了,于是吵着让他掏钱。
当时,于石的父亲在乡镇小学当校长,他从小读书很用功,怎奈没有赶上好时候,学业被耽误了。1977年恢复高考,他连考两年,没有考上,灰了心,城里有招工的机会也不想去,就留在老家当了一辈子的民办教师。自从于石猜字的事情传开后,于校长就像打了鸡血,认定自家出了一个神童,说话走路头都抬高了。三年后,等儿子进入乡镇小学读书读完一年级,他就让于石参加二年级的期末考试,没想到于石居然得了双百。
于校长很高兴,决定让儿子跳一级。自那之后,让儿子上大学,特别是让儿子上清华大学,成了他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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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开学,比我小两岁的于石跳进了我们班。后来,我们从小学同学又变成初中同学。
经年累月的相处,我发现人和人之间确实存在差别——于石不论参加什么考试,从没得过第二。起先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是那种表面装作满不在乎、回家会偷偷用功的好学生,结果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不仅上课漫不经心,回家也从不刷题,他只热衷一件事,那就是练书法。
从初中开始,于石就沉迷书法,起初临的是颜欧柳赵的名帖。于校长还挺高兴,后来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练字几乎占用了于石所有的课余时间,到后来,他写的字体也越来越生僻,学的是王宠、徐渭、邓石如、爨宝子。那段时间,于石总是托在县城和省城之间跑客运的亲戚帮他买字帖,而且特别交代:“你就挑摆在书架最里面,最好是落了一层灰的买。实在不行,就挑看上去写得最难看的买。”
我实在想不明白,就问他:“你的字越练越丑,再练下去估计都没几个人认得了,你这练的到底有啥用啊?”
他很诧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喜欢啊。”
“你数学那么好,多练练去参加个竞赛不比练字好?”
“干嘛要参加竞赛?”他反问我。
“竞赛拿了奖,进县一中不用考试,而且还能进最好的班。”
“我们又不是考不上,费那劲干嘛?”说到这,他又看向我,“你成绩这么好,还担心这个?”
我一时语塞——一直以来,我的成绩在班上也排前几名,但我自己知道,那都是每天点灯熬油刷题的结果。我没有数学天赋,就硬逼着自己刷竞赛题,为的就是在中考之外能多一重保障,可以进一中、进好班。 每逢考试,我都战战兢兢,生怕考不好会被人看笑话。
那时候,我真羡慕于石,甚至有点嫉妒他,为什么我就没有他那样的学习天赋呢?
3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高中时我考上了一中,而且如愿和于石分在一个班。只不过到了高二,于石选了理科,我选了文科。即使不在一个班,于石的成绩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因为理科班年级第一从来不会是别人。
眼看就要升高三了,于石依旧每天花大把的时间练字。于校长终于忍无可忍,没收了他的纸笔。说来也怪,自从父亲不让他练字之后,于石竟连字帖也不看了。我偷偷打听,才知道他又找到了一个新的乐子。
一次放假,我们村走了一位老人,于石的堂伯被请来唱道士。以前,他堂伯做过阴阳先生,既能算卦看相,又能堪舆定穴。堂伯写文牒的时候,于石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堂伯有些吃惊,这东西祭拜过后就直接烧掉了,一般人不会细看,见侄子看得如此起劲,他就像是找到了知音。
葬礼办完,堂伯带于石去镇上的饭馆吃饭,俩人从文牒上的字体聊起,一直说到行文的规范,针对不同的亡者应该如何撰文……他们越谈越投机,最后堂伯说:“我明天先带一本金景芳的《周易全解》给你,这本书虽然不讲占卜,但是对周易的讲解还是很透彻的,你看完之后,再看是想学六壬还是梅花(梅花易数),我那里都有书可以看。”
从此,于石就迷上了卜卦。只不过,这事只有几个人知道,其中自然不包括他父亲。
于石先读完了易经,然后开始学六壬,那时县一中每周就放周日半天假,他回家也不休息,趴在桌上写写画画。于校长还以为是高考临近,儿子开始用功了,哪知道他是在纸上排盘推演。
我知道了这件事,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他:“你不打算上清华了?马上都要考试了,还每天搞这些?”
对于石说这话,我的心情其实很复杂。一方面,我确实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想提醒他做学生该做的事;另一方面,我也有点跟他确认的意思,如果他真的放弃考清华,对于我这种纯凭努力、没有任何天赋的人而言,也算是某种程度的安慰。
“我从来就没打算上清华,从小我爸就跟我说上清华、上清华,烦都烦死了。我真不知道清华有什么好,在那儿又没我想学的东西。”
我非常惊讶:“这难道是想学就学,不想学就可以不学的事?”
“不是吗?”于石同样很惊讶,“那你为什么学?”
“现在学,是为了考个好大学。将来学,应该是为了找个好工作。”
于石更惊讶了:“即便现在学的这些无聊透了,将来要学的那些也一样无聊,你也会照样去学?”
“这本来就没得选啊。”
“你真是这么想的?”于石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现在没别人,你不用顾虑什么。”
我忽然有点恼了:“我跟你不一样!你即便不学也可以考得比我好。但我呢?我每天都要熬到夜里一两点,有时候早上起来蹲在厕所都能睡着,你有过这种体会吗?”
于石沉默了,过了好半天才说:“你说的这些,我想了半天还是理解不了。要不,以后我们就不说这些了,挺没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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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的高考和现在不一样,填报志愿是在考试之前,薄薄一本册子就能列出全国所有的高校,考生要选取其中的三个填到表格上。至于选择的标准,对一般学生而言只有两个:第一是离家远;第二是听说过的学校的名字,或者听起来顺耳的。但对于石来说,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早就想好自己要去哪儿了。
“你真填的吉林大学?”交志愿表的那天我问他。
他点头,说《周易全解》的作者金景芳先生在吉林大学任教。
我又问:“跟于校长商量好了?”
“这哪能跟他说。”于石料定就算自己把真实想法告诉父亲,他也无法理解,既然无法理解,那就不用浪费口舌,说不定还会生出其他事端。
“这么大的事你敢瞒着他?”我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我的志愿都是按家里人的意思填的,虽然我也想去远一点的地方上大学,看看不一样的世界,但家里人说在省城念书好,回来还省路费。
“那你说怎么办?”他反问我。
我自然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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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7月,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但简陋的考场里甚至连电扇也没有,考生们个个挥汗如雨,经常写完一页试卷,发现另一页已经被胳膊上的汗水浸湿了。
直到考完,于校长才敢问儿子考得怎么样。于石说:“就那样吧,跟平常差不多。”
听到如此随意的回答,于校长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下来——只要儿子没有发挥失常,考上清华应该是稳的。
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送到,不是清华大学,而是吉林大学,于校长简直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谁给你改的志愿?”
“我自己改的。”于石淡然答道。
于校长像是从高处一脚踩空,感觉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商量?”
“我早都说过,我不想上清华,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整整一个暑假,父子俩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去了他家一次,想试着帮于石说服于校长接受这个现实。我说吉林大学也是东北数一数二的学校,况且现在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了,也没法更改了。但于校长的态度却非常坚决,他要于石再复读一年,还说除非他现在就死掉,否则绝对不会让于石去吉林大学。
我惊住了,看向于石,他也看向我,我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他也没料到父亲会这么固执。到了9月份,于石终究还是在父亲不死不休的威逼下妥协了,没有去吉林大学报到,复读就复读吧。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我嫉妒过于石的天赋,但他要是真去了吉林大学,我也会替他感到惋惜。我觉得,人在年轻的时候难免走弯路,或许他父亲是在用自己的人生经验给予纠偏,天下哪个父母不是为了孩子好呢?
4
接下来的一年,于石在县里复读,我在省城读大学,偶尔会通信。在一封信里,他谈及自己为什么会同意复读,原来还有一层原因:他得知金教授年事已高,早在数年前就不再给本科生上课了,所以他就失去了去吉林大学的动力。
于石在信里谈得最多的,仍然是卜卦的事。他说他已经在学梅花易数了,这种占法的起卦方式十分随性,几乎就是一念之间,但这个一念之间并非空中建阁,假如不清楚它的底层逻辑,不了解触机而动,临机而发,也不知道洁心澄虑,类象及理,就会变成不负责任的信口开河。
读到这里,我感觉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便在回信中写道:“你这样下去,怕是离清华越来越远了。你这么有才华,为什么要白白地浪费掉呢?”
至此,他就不再给我写信了。
果不其然,第二次高考,于石又与清华无缘。好在复读班的老师有先见之明,根据他的情况在填报志愿时替他做了兜底,最终于石被第三志愿录取,进了武汉水利电力大学。
于校长仍不甘心,想让儿子再复读一年,但老师直白地告诉他,于石根本无心学习,再复读或许连大学也考不上了。
虽然在四年之后,水利电力大学和其他两所大学一起合并进了武汉大学,但这注定无法弥补于校长心中深深的遗憾。
上了大学之后,于石获得了自由,他每天不是泡在校图书馆,就是泡在省图书馆,已经完全沉浸到术数的世界里了。
虽然同在省城上学,我好几次去找他都没能见到他面,即便是假期,他也找各种理由不回老家,只有挨到过年才勉强在家待上几天。他似乎变成了隐士,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几乎都快忘了还有他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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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我和于石再次见面,是在省城协和医院肿瘤科的病房里。
那天,家里人打电话给我,说于校长被确诊了肝癌,已经到了晚期,在省城住院,他们让我去看望一下。我找到病房,于校长躺在病床上,已经瘦得不成人形。
我以前回去见他,只觉得他脸色不好,没想到病得这么厉害:“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
于石示意我出去讲话,走到门外,他对我说:“我复读的时候,他就查出肝有问题,但对谁也没说,也一直拖着没到县里去看,只在卫生院拿点药吃。”
我本想说“这都是你不去清华给他气出来的病。”但终究我还是忍住了,何必呢?只说道:“趁现在他还明白,你就告诉他,考研也能上清华,给他宽宽心吧。”
“我不想骗他。”
我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于石说他在医院待着的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去世。他也想通了,如果父亲走了,他就去办休学,不行干脆退了也可以。
我大为震惊:“为什么?大学不读完,你打算出去做什么?”
“人生苦短,何必要把时间浪费在不想做的事情上。”
我问他到底想做什么?于石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其实他也没想好,就是想换个环境。现在每天还待在学校,只是不想做得太出格——他爸太要面子,如果儿子连大学也不读完,他肯定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他要是真的走了,我也没什么顾忌了,我妈是个文盲,她从来都不管我。”
我劝道:“可是过来人都说,回头再看上学的时候才是最轻松的。一旦你跨出校门,各种现实问题就都要面对了,况且你还没有文凭。”
“我可能跟你原本就不是一类人。”于石说着话,扭头看向我,“你从小就守规矩,即便有些事你有不同的想法,但最后还是会努力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家长和老师的话一定是对的。现在想不通,只是还没到能够理解的时候,所以你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可我却完全不同,我只会按我的想法去做,即便我还没想好,我也不会按别人给我安排好的去做。”
听他这么说,我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谢谢你能来看我爸,也谢谢你一直关心我。我一直不说,只是说不出口,其实心里都明白。再往后,我们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着了,所以今天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两个月后,于校长走了。又过了一个月,于石办了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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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于石离开省城的时候没有通知我,后来只往我宿舍打了一个电话,我恰巧不在,是室友转告我的,说对方叫于石,已经退学,现在准备去南方看看,勿念!
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别,竟然会是整整二十六年。
正如于石所说的那样,我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又过于中规中矩。大学毕业后,我通过了一家上海公司的面试,想去上海发展。但家里人说留在省城也是一样的,“你堂堂大学本科毕业生,还怕找不到工作?”最后,我还是没能跨出那一步。
我就在省城找到了一份工作,一干就是十四年,从普通员工升到了副总经理。如果不是公司突然资金链断裂,我可能会在那儿一直干到退休。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就此失业的时候,总经理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一起创业。
虽然做的业务变了,但一起做事的人却没变,只是原来的总经理变成了董事长,副总经理变成了总经理,我有了新公司的股份,也成了老板之一。
这么多年,我很多次想到于石。比如结婚的时候、有了孩子的时候、升职的时候、当了老板的时候,我几乎都会想起他。我的内心很矛盾:一方面,我认定于石不论在哪个行业,都会过得比我好,毕竟他天赋异禀,智商超群,才华能力足以碾压众多普通人;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他真的过得比我好,因为这会让我觉得自己靠努力得来的这点东西,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每次回老家,路过他家门口,我都不敢进去问他母亲有关他的情况。
直到我忽然听说于石回来了,而且做了“唱道士”——我无法形容听到这一消息时的感受,是震惊、惋惜、质疑、不解,还是有那么一丝释然?
原来,他远没有我想象中过得好,甚至有点落魄。
同时我非常好奇,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5
傍晚,于石从灵堂里出来,已经到了饭点,我们就去镇上找了家饭馆。
我早就将家里人接到省城生活了,下午路过于石家,看着好像也是多年没人住的样子,所以坐下来之后,先问他:“你也没在村里住了?”
“十年前吧,我在县里买了房子,把我妈也接过去了。”
“那些年你去了哪儿,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于石苦笑一声,“离开省城之后,我先是去了长春,还是想见金教授一面,但去了才知道他已经九十六岁了,身体状况已不允许再见外人了……”
那天于石想见金教授未果,就决定转身往南方去。临行前,他往我宿舍打了一通电话,算是告别。
他的行程并无确切的目的地,只要是往南走就行。他在车站买一张时间最近的车票,到了站再决定是停下来看看还是继续往前走。期间他经过了哪里,靠什么为生,对此,他有些闪烁其辞,想来那应该是一段不愿再提起的经历。他只说,差不多在一年以后,他到了深圳。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回老家,他肯定地说:“没有。选择出去就是要做我想做的事,即便做不了,我也不会转头再去做不想做的事。”
我说其实有很多事,我们也不想做,觉得没意思,但要说不想做就真的可以完全不做的,他确实是唯一一个。
于石笑了笑,没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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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深圳还是一块热土,几乎所有人都揣着发财梦来到这儿淘金。于石却不一样,他之所以愿意留下,是因为深圳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地人,每个人都像是一座宝藏,既有不轻易示人的过往,也有对未来无限的憧憬。
那时莲花山公园刚建成不久,管理还比较松散,有不少小摊小贩在那儿做生意。生活需要维持,于石就想到在莲花山公园里摆摊算卦混口饭吃,也能把几年来研究的术数理论用于实践。大家见一个毛头小伙在热闹处摆摊算卦,自然新奇,于是每天都会有人坐下试一试。
于石明码实价,不论对方是问健康、姻缘还是事业,一律只收十元。这样吃饭钱能挣到,但租房子就不够了,到了夜里,他在公园的卫生间接水洗澡,再找个僻静的地方睡觉。
我不由得记起,1999年我刚工作的时候,和同事在公司附近合租了一个小套间,月租金是三百元。屋里没装热水器,附近也没有澡堂,夏天还能在卫生间用冷水洗,但一到冬天,洗澡就成了问题。我以为自己当年的生活条件已经够艰苦了,根本无法想象于石在公园里洗澡、睡觉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听他说得轻描淡写,感觉已经比他来深圳之前的情况好多了,我不禁有些佩服他。
于石说,他在公园里给人卜卦,不论结果如何,都是直言相告,并不提供禳解之法。谁知这样一来,反倒解除了客人们的戒心,他们觉得面前这个小伙子和那些招摇撞骗,哄人花钱的江湖术士不一样,再加上他算得准,渐渐的就有不少人慕名前来。
我有些不解:算命是为了赚钱,禳解肯定能赚更多的钱,你为啥放着钱不挣呢?
“我不会啊!”于石笑了,“一件事情的走向,怎么可能通过禳解去改变,那不成了骗人?”
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于石看出了我的心思,直说:“我知道,你想说卜卦本身就是骗人。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说我不这么认为。我给人卜卦,是我确信事情会向我占卜的方向发展,否则,做这些事就是在自欺欺人。”
我不想与于石争辩,毕竟他热衷的事与我的生活相距太远。不过当他提到“确信”、“自欺欺人”的时候,我忽然心中一动——这么多年以来,我做过多少确信是有意义的事?又做过多少事,不是在自欺欺人?上学是如此,工作也是如此。为了能考到更高的分数,我选择了文科,其实我对历史、政治根本不感兴趣。现在的公司,是在别人的提议下创办的,就我自己而言,公司要做什么,未来要往哪个方向发展,能走多远,我好像从未认真思考过。
6
一天,一个湖北人来到于石的卦摊前。他先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在前几年,摩托罗拉按两毛一个的价格处理了一批免提电话芯片,华强北的一个小老板花了六千元买了三万个放进仓库,谁知两年后该芯片停产,全球断货,小老板又以二十七元一个的价格全部卖出,这一笔就赚了八十万。接着,他问于石能不能给他算一卦,看囤点什么过几天能暴涨。
于石表示自己能力有限,暂时算不出来。那人又问他,能不能算股票?于石说以他现在的能力,还是算不出来。那人不依不饶,又问:“你既然是湖北人,在老家买不买码?”
2000年左右,“买码”在湖北的一些地方开始流行,于石出来得早,还没有听说过这个词。那人还不放弃,随即解释说所谓的“买码”就是一种地下六合彩,本地有人坐庄,买家在庄家那里下注,可以买“大小”,也能买“生肖”,生肖有十二个,更难猜中,所以比买大小的赔率高,能到一比三十。庄家根据香港当天开出的六合彩结果开奖,如果买家押中了,庄家按赔率付彩金。
“这真的能算?”我也被说得动摇了。
于石说,如果真是高手,肯定是能算的,毕竟十二生肖对应十二地支。古时候的术数高手们就经常玩“射覆”这种猜物游戏,将某件东西盖住,通过占卜去测算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如果随便一件东西都能算出来,那么把范围缩小到十二地支,自然更加容易。
“射覆”我知道,李商隐写过“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以前我一直以为“射覆”是纯靠猜的。于石说,普通人当然是靠猜,但只要方法运用得当,算准的概率还是很高的。
“你能算吗?”我问。
于石想了想,说按当时的水平,如果只算十二个地支,他应该有五六成的把握。
“那也够了啊,”我不禁有点兴奋,“你还摆什么摊呀,直接‘买码’得了。”
“那肯定不行。”于石断然说道,“虽然我当时的确很缺钱,但有些钱是不能赚的。”
我说他这就有点装了,摆摊算卦不一样也是为了挣钱吗?跟这有什么区别?
“你要说我装,我也不好否认。到底有没有人凭这个赚到钱了,我确实不清楚,不过我肯定不会——首先,我喜欢的是研究术数,给人卜卦是一种检验方式,当然了,顺便拿一些卜金也是必要的,毕竟我也得活下去,但赚钱肯定不是目的;其次,给人卜卦是对方有求于我,我将占卜结果告诉他,算是助人,收取卜金我就心安理得。如果我将占卜用于赌博,性质就变了。之前有人说,卜卦是泄漏天机,会折寿,我想那应该是做了不该做的占卜,内心无法安定,自然也难得长寿。”
听他说完,过了好半天我才问:“你当时就把这些都想明白了?”
他又想了想,说:“当时应该只想到了第一层,不能把赚钱当做目的。”
这已经很厉害了。回想我初入职场时,做事哪有什么独立思考,无非是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因是做售前咨询的工作,很多掩饰产品缺陷、夸大产品优势的话我张口就来,还时常为自己说得不着痕迹而得意,感觉自己比同时入职的人都显得老成。
从表面上看,我和于石都在守规则,但实际上,很多时候我只是盲从,只要是上级或长辈要求的,我都会遵照行事,不会分析自己遵守的规则是否正确,或者有无意义。而于石看似跳脱,其实他才是那个坚守自己的判断、选择与底线的人。
我有些感慨,说如果换作是我,当时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那个人,毕竟那么缺钱。于石笑着说:“真那样做,可能你现在就是个刑满释放人员了。”
原来,那个湖北人并不是看重一注一注的“买码”,而是想拉于石一起坐庄,先算几次准确的结果卖消息给别人,等相信的人多了,就引诱对方下大注,金额够了就直接卷钱跑路。细想有些可怕,他把自己的计划跟于石交了底,要是不答应,他可能会对于石不利。
“所以我第二天就走了啊!”于石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里肯定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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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莲花山公园后,于石选择了去了华强北。一开始,他觉得华强北是卖电子产品的地方,去那里算卦可能没什么生意,但后来他又想,华强北的外来年轻人多,他们在姻缘、财运等方面多有困惑,生意应该不会太差。
于石用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钱在华强北租了个小门面,他以为积蓄够付三个月的房租了,谁知还要交押金,这样一来,他只能在这儿勉强干俩月,如果不成就得卷铺盖走人。
新店开业,第一个月的情况却并不乐观——这里年轻人大多忙碌,即便对未来感到迷茫,也很少会有人会想到给自己算一卦,一是觉得算卦这事儿老土、迷信,二是这儿的年轻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而有些算命先生说话佶屈聱牙,难懂。
眼看着就过了一个月,于石决定主动走出去。
一天早上,有人发现电子市场门口出现了一个举着硬纸板年轻人,纸板上写着:“庚辰年庚辰月丙午日,今日公司开业必将财源广进,出差办事能马到成功,如果要搬新家,最好推迟三天。单身属羊男士,多往东南走走,或与佳人邂逅,其他个人运势,敬请垂询问卜。”
于石写的这些内容,一下子就吸引了很多路人的注意,这与他们的工作、生活息息相关。接下来连续两周,于石每天都举着更新过的纸板在华强北的街上转悠,竟真的培养出了一些人的习惯——如果哪天没有看到今天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反倒会觉得心里不踏实。
就这样,于石的生意慢慢红火起来,他依旧坚持每天更新纸板,只不过不再举着满街走,而是立在自己的摊位旁边,这也成了一个特色。
于石脑子灵活,他不仅提供传统的卜卦服务,还会根据客户的八字批示往后三个月每天的运势,并将其做成可以随身携带的卡片赠给对方。他早年下功夫练成的赵孟頫小楷着实让卡片增色不少,一时之间,有不少年轻人慕名去找他讨要。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他算是做出一个纸上APP了。
7
两年后,于石在离华强北不远的红荔路上租赁了一个小店面。他原本打算开一家卦馆,但在工商局无法登记,最后只得挂上“咨询公司”的招牌。又过了五年,他将咨询公司开到了写字楼里,客户也不再局限于个人——有些公司也会来预测发展趋势。
到了2008年前后,于石真的成了于总。
我有些不解,既然他在深圳开公司开得这么好,怎么又回来了呢?
于石说:“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两个人,让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之前没有想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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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荔路上开业不久,于石店里来了一位姓侯的老板,他自称慕名而来,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拜托于石给他的朋友起一卦。
于石说,这种情况还是得让那位朋友亲自过来一趟才好。侯总说那是自然,他今天来是想拜托一件事——他的朋友现在面临一个很好的机会,但做事又很犹豫,他很担心朋友会错过。这个朋友很信命,所以他想让于石卜卦之后,不管占出什么结果,都鼓励他的朋友把那笔生意做下去。
于石皱了皱眉,觉得这样做不合适,他给人卜卦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侯总还是不死心,说这次机会确实对朋友太重要了,而且不可能出差错。
既然是稳赚不赔,于石相信占出的结果也不会差到哪去,他显得很有信心:“反过来,算的不好或许是真的有什么隐藏的风险呢?”
“不会不会!”侯总连连摆手,“如果真有风险,我肯定不会害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见于石还是不松口,侯总就提出先交一笔订金,说如果到时候占出的结果好,就让于石继续往好了说,如果不好,也可以选择实话实说,只是那样的话,就得把订金退给他。说着话,侯总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万块钱和他朋友的详细信息。最后他特意交代,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那个朋友:“他很信命,如果知道是我先打了招呼,这些就都白做了。”
看着桌上的信封,于石有点发懵,他这几年给人算卦,最初收十块,现在涨到了五十,但一笔就付一万块的,这还是第一次。似乎怕于石推辞,侯总放下信封起身就走,于石在后面叫他,他也不停,只是回身双手合十,嘴里说着“拜托拜托”。
后来,侯总的朋友果然来了,于石给他起了一卦,本卦是“泽风大过”,动爻九五,之卦是“雷风恒”。“泽风大过”的卦象是水太大淹过了树木,对应到他的生意,应该不太好。但于石想到侯总那么热心,而且一再保证不会有风险,他的内心就动摇了。再结合之卦是恒卦,就认定这个生意只要坚持下去,肯定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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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于石早已搬离了红荔路,一个姓张的男人辗转找到了他的公司,一进门就递来十万块钱,说之前要不是于石给他打气,他肯定混不到今天这个样子。他做的那笔生意,一开始险象环生,中间差点倾家荡产,好在坚持住了,最后赚得盆满钵满。
于石渐渐想起了那件往事,想着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就把侯总提前打招呼的事情告诉了张总,本意是想告诉他,这个朋友很仗义。
哪知那个张总一下就傻了,说姓侯的根本不是他朋友,而是他的对头——原来,当年侯总料定那生意是个坑,才想方设法让张总去踩。
经历了这件事,于石忽然感觉自己错了。
刚来深圳的时候,他一无所有,给人算卦只是为了维持生计,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把研究术数当成最重要的事。后来挣了钱,能办港澳通行证了,他就经常去香港买书、学习。一直以来,他将给人卜卦当做检验所学的一个手段,所以解卦时从不掺杂自己的主观判断,只对卦象本身加以分析。但给张总解卦,他却违背了初衷,哪怕最后的结果好像也符合预测,但他认为,张总自身的坚持应该才是成事的关键。
于石对我说:“如果最后没有揭开谜底,我可能直到现在也会认为当时自己是心无杂念的。可心里的这个缝隙一旦打开,我又忍不住问自己,给张总解卦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侯总给的那一万块钱?”
我自然不会问他到底有没有想过。人就是这样,很多一闪而过的念头,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那时候于石却陷入了一种困境:他觉得,如果自己当年也给侯总卜一卦,是不是就能在一开始洞察一切?可是那样一来,他再给张总卜卦,也很难说会完全没有杂念,这一样违背了他的初衷。再往深处想,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给人卜卦,赚取卜金,究竟还保持了几分初心,真有那么纯粹吗?如果只是为了维持生计,大可不必把公司开到写字楼里,更不需要招收职员替他去应付那些不太重要的客户。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知道,又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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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于石关掉了公司,他手上有积蓄,还在深圳房价刚上涨时入手了两套环境、地段都不错的房子,生活不成问题。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完,他回老家县城安顿好母亲,本打算闭门不出,潜心研究术数,但一次得空去探望堂伯,改变了他的想法。
那时堂伯已经八十多岁了,还在唱道士,于石问他怎么能坚持这么多年?堂伯说:“除了唱道士,还有什么事能让人做得这么笃定?只要你认定那些亡魂得到了超度,他们就一定能往生极乐,这简直就是世界上最无可争辩的工作。”
于石如遭当头棒喝,他研究术数多年,不就是在寻求这份笃定吗?给人卜卦,更是为了印证这份笃定。于是他当即决定拜师,做堂伯的徒弟。
此后,他就把“唱道士”当成了职业,做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我终于明白自己和于石到底差别在哪里了——是了,就是那份“笃定”。
于石的笃定,让他可以摒弃所有的质疑,专注于自己的目标,哪怕三餐难继、露宿街头也义无反顾。公司也罢,房子也罢,都不是他想关注的,却也水到渠成归他所有,或许这就是上天给予他的奖励。
我们都是浮在海上的小船,于石能看到远方的灯塔,所以他能一直摇桨不怠。而我,只有被他人指定的目标牵引时才会挣扎着往前,一旦失去指引,就会在海面上犹豫彷徨。
我在省城打拼了二十多年,也攒下了两套房子,可年近半百,每天浑浑噩噩,感觉筋疲力尽。这几年经济下行,公司业务也急剧萎缩,只能勉强维持。原本我打算几年后就将公司交给他人打理,靠着分红享受余生,但这样的想法如今也化为了泡影。
之前我总羡慕于石的天赋,认为如果我也有同样的天赋,至少能做到像他一样,甚至还可以更好。但现在想来,却是大错特错,我之所以选择平稳的人生,随波逐流,是因为没有自信和勇气去直面未知。
那天,我们聊到很晚,直到饭馆要关门了还意犹未尽,但想到于石次日还要去唱道士,我让他赶紧回去休息。他坐上电瓶车,岔着两条长腿,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我不由得感慨:他活得真自在。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