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平原上的风呼呼地吹着,如同粗犷的北方人一样。
独孤藏拉拉身上的棉袄,在白狼集上闲逛,他想吃一碗夜宵,再喝点酒。转了没一会,他发现有人在背后跟踪他。
独孤藏钻进了一家小酒楼,里面烧得暖烘烘的。
“客官您看想来点什么?”
“四十个饺子,两斤酒,一斤鹿肉。”
“好嘞,您稍坐。”伙计唱着菜,往后厨去招呼。
背后跟着的人居然也走入了这个小酒楼,她施施然走过来走在了独孤藏的对面,脸上带着一种秋风也吹不走的笑容。
这个女人竟然是中午坐在南宫浪怀里的女人。
独孤藏心里也在疑惑,可还是不肯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人都不愿意让自己太被动了。
女人开始说话:“我叫秦诗影。”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我只知道一个有这种名字的女人,是不该来沾江湖中的龌龊事的。”
女人轻笑:“你好像很怕我?”
伙计端着温过的酒和还冒着热气的鹿肉上来。
独孤藏没有回答,而是说道:“冷天吃鹿肉最养人。”
独孤藏笑着给这个叫秦诗影的女人倒了杯酒。
秦诗影端着杯子转着看着:“我一直以为自己比别的女人漂亮热情,一直以为南宫浪那种世家子弟是最好的金龟婿。可是他甩掉我的时候跟甩掉别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我也终于明白,他能甩一个当然也能甩一百个。”
独孤藏没有说话,两片鹿肉一杯酒,自顾吃着。
秦诗影叹道:“人哪,实在不能太高看自己了。”
独孤藏吃了十二片肉,喝了六杯酒后,终于看着这个女人。他发现这个女人实际上的年纪并不大,也才二十岁出头,只是穿着考究,发鬓成熟,所以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
“我不是世家子弟,养不起你,请你吃这顿饭还行。”
秦诗影点头:“我本来就不是来让你养我的,我是来你养你的。”
独孤藏吃了一惊:“你养我?”
“像我这样的女人,多多少少都有点钱的,可钱总会花光的,我又没有别的本事谋生。我跟着你,在你拿到那笔宝藏前,我养着你陪着你。你拿到宝藏之后,分我一百万两,我们互不相欠。”
四十个饺子一大盘端了上来,热气氤氲,在独孤藏和秦诗影的中间形成了一道薄雾。
独孤藏问道:“你值一百万两吗?”
他本来还想说,你知道一百万两能买多少个比你年轻漂亮的姑娘吗?可是他实在不愿意嘴太毒。
秦诗影媚笑:“那今晚上就让你知道我值不值得,保证你不会后悔。”
独孤藏也笑了,认输道:“我知道你一定值得的,我就怕我到时候付不出来账。”
他将身上所有的银票拿出来,留下了两张,其余的都推到了秦诗影的面前,然后大步走出了小酒楼。
冷风吹在独孤藏的脸上,他觉得清醒又愉快,不过秦诗影的目的是什么,他至少没有被她给左右。
可独孤藏回到住处的时候,他就没那么愉快了。
就在刚才,有人从几十里外送来一具冻僵的尸体。
死的也是这一带的名人,吴世恩。他的名声也许不如云里一条龙,可他的一条狼牙棍却绝不在龙剑飞之下。
这两个人的死法,竟然一模一样。
阴阳蝶她们刚刚入驻辽东,为什么要着急杀人暴露自己?
段黑虎猜测:“会不会是阴阳蝶练功走火入魔,要采补男人,然后将体内的毒寒之气再泄到男人体内?”
众人都不再说话。段黑虎说的这种可能,虽然听起来荒谬,却不是天方夜谭。如果真是这样,也许事情就简单了。
人们沉默着,风声将远处的马蹄声送到了他们的耳朵边,这马蹄声竟然冲着这里来的,越来越近。
有人声嘶力竭喊道:“神鹰教请各位同道援手,以伸正义。神鹰教请各位同道援手,以伸正义……”
声音戛然而止。
几个身手好的已抢手抓过灯笼,往外面飞去。
刚才喊话的人,已经死在了路边,身上大大小小伤口二十余道,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
有人小声道:“神鹰教内讧了?”
独孤藏似乎想到了什么,奔入了黑暗中找马。
众人一阵商量,害怕独孤藏一去无影踪,只好追在他后面一起到神鹰教。当地的百姓很多年后还在说起今天晚上,几十匹马,几十个火把从白狼集冲出去,那阵势那热闹劲,跟打仗一样。
从白狼集到神鹰教有上千里地,辽东的太阳出的早,他们到松花江边的时候日头已经很高了。如果辽河平原马场出来的马不是骏马,恐怕早已经被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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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鹰教的老巢绝对算是一个奇迹,它几乎掏空了一座小山的山腹。山石雕砌的巨大飞鹰俯瞰着山下的松花江静静地淌着,仿佛在睥睨众生,傲视群雄。
一个端庄清秀的姑娘跪在神鹰教的门口,披麻戴孝,双目红肿,神色似乎已经麻木了。
这个姑娘看见人来,就不住地磕头,额头上都已经沁出血来。
“各位同道,武林前辈,请为我神鹰教主持公道。”她一边磕头一边说,哭腔悲壮,惨不忍睹。
两个女人上前将她扶起,让她带着群雄缓缓走进了神鹰教。
神鹰教中石柱石壁尽是各种神态的飞鹰,数不胜数。可走入神鹰教议事聚会正厅,这里却变成了地狱。
二三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鲜红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的血块,散发着浓浓的腥臭味。
四个教众持剑对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这个赫然竟是口口相传已经死了的廖长春。
死人当然不能复活,廖长春当然没有死。
独孤藏看见廖长春,浑身有伤有血,面色疲倦而苍白。
廖长春看见他,还是友善地笑了笑。
这个姑娘指着廖长春,开始诉说冤屈:“各位前辈同道明鉴,小女子叫廖青红,本是神鹰教新任教主廖泓涛的未婚妻。廖长春我们本是情同手足,谁料想他竟是人面兽心,不但侮辱了我,还聚集了几十个亡命徒想从新教主的手上夺取神鹰教。如今,神鹰教的长老、弟子所剩无几。新教主带人赶往神火帮求援,生死未卜。”
人群中已经有人在叹息。
“这本是我神鹰教的家事,不敢劳动各位大驾。可是,这个畜生居然不顾师父他老人家的养育之恩,伙同魔教的四大天王李病谋杀了家师。我们死伤众多,将他擒下,可他居然不说背后主使的凶手。”
廖青红泪流满面:“我神鹰教就是玉石俱焚,也要替恩师报了这仇。但望各位同道,能主持公道。”
独孤藏抢向前去,曲指如爪想要去扣廖青红的脉门,廖青红袖中的匕首却已经刺入了胸口。
廖长春呆呆地看着她,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
本来用剑指着廖长春的四个人,都突然横剑自刎,齐齐倒了下去。
廖长春已近崩溃,哭喊道:“你们都是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的?”
先是廖俊峰,现在又是廖青红和四个师妹,居然全都在廖长春面前自杀了,而他自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怎能不令他感到绝望?
独孤藏上去解廖长春的绳索,立刻有人制止:“不能解开。”
“从没见过这么丧心病狂的人……”
“将他交给廖泓涛处置……”
独孤藏道:“我相信廖长春是冤枉的。”
众人一阵嗤之以鼻。
独孤藏心都沉下去了,他终于明白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廖长春是不是冤枉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背黑锅。
“我也相信廖长春。”
一个姑娘说着,飞过人群,落在了独孤藏面前,顺便白了独孤藏一眼。小虾米居然也来了。
衡山派掌门韩琛用他半湘话半官话的口音说道:“我们都知道二位来头不小,可这件事,人证物证俱在,难道还能冤枉了廖长春?”
小虾米一指地上的尸体:“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廖青红。”
人们私下里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段黑虎阴沉地笑着:“我们都不认识她,难道姑娘认识她?”
小虾米摇摇头:“我也不认识,可这张脸不是她的脸。”
唐战厉声道:“廖长春,这个女人是不是你的师妹廖青红?”
廖长春只有点头。
韩琛捻须:“莫不成她戴了人皮面具?”
小虾米道:“也没有,但是我知道,这种把一张脸种在另一张脸上的方法,就是魔教秘传的‘地魔七色,万相神功’。”
独孤藏忽然想起了在保定,屋子上掉下来那具李病的尸体,难道那一具尸体也不是李病,而是用魔教的地魔七色,万相神功换了一张脸?
忽然挤向前面一个颇有风范的年轻人:“那敢问姑娘,怎么才能证明这张脸是假的?”
这个年轻人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慕容青,他看着廖长春,神色有点哀伤。
小虾米有点泄气:“我没法证明。”
独孤藏道:“既然这个人不是廖青红,那找到真正的廖青红,就能证明。”
小虾米的眼里冒出了光。
谭无手咳了咳,阴阳怪气道:“难道这就能洗脱廖长春的嫌疑?”
段黑虎在这时候说了一句大家都想说的话:“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人不惜以死来栽赃吗?若是一两条命也就罢了,可这几十条人命怎么解释?难道都是为了栽赃廖长春?”
那这样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廖长春一条命,绝不值这么多钱。难道他跟独孤藏一样,也有着价值连城的秘密?
小虾米一挥手,斩断廖长春身上的绳索。
“这是神鹰教的家事。”
有人道:“可现在神鹰教已经死绝死尽,这就是江湖上的事,何况廖青红刚才已经拜谢江湖主持公道。”
独孤藏道:“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能查出来怎么回事?”
“若是查不出来呢?”
廖长春道:“那我死。”
“你的命早就该死了。”
独孤藏冷笑:“你们万里迢迢追到辽东,不就是想要那张传说中想什么就能看见什么的图吗?”
大多数人的眼中,已经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小虾米脱口骂出:“你找死啊!”
独孤藏笑对着她:“对不起,总是拖累你。”
独孤藏扶起廖长春:“我想看看前辈的尸体。”
廖长春没说什么,带着他们往深处进去。在山腹里转过一道弯,有一个可以容纳三五百人的空场,每个石柱上都有十六盏常年不熄的油灯。
空场尽头,一块巨大的石壁,长两丈五,高一丈五。石壁上有浮雕,浮雕上色,是一棵青翠的柳树,上面两只雄鹰,黑鹰振翅怒飞,白鹰正俯冲想要落在柳树上。两只鹰神态英俊,栩栩如生,似要破壁飞出。
小虾米道:“这雕刻的就是号称万鹰之神的海东青,纯白色的玉爪是最珍贵的。”
廖长春凄惨一笑:“姑娘,死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我师妹?”
小虾米长长叹了口气:“你放心。”
石壁后面,廖长春打开一个地下室的入口,点燃了一个火把,带着一种愧疚的神情带人缓缓向地下室去。
地下室奇寒无比,竟是用冰块堆砌的。
冰块终年不化,轩辕孤鹰的尸体虽然已呈现青灰,却还是保存得很好。他活着的时候独霸辽东,威名震惊了整个江湖,足以跟魔教的教主老魔王丁焰争一日之长短。可他死了之后,跟别的死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更可悲的是,他死了之后,门下弟子争权夺位,自相残杀几乎殆尽。神鹰教昔日的光荣辉煌,大概是不会再出现了。
轩辕孤鹰的尸身旁边,还有两只死掉的鹰,一黑一白,也正是海东青。海东青活着的时候也地位尊崇,一时无两,可死了后也没人会再放在心上。
廖长春悲伤道:“师父他老人家死后,我们检查过,就胸口这一处伤口。这一刀,应该是李病公孙妙手刺的。”
独孤藏道:“可四大神医是你请回来的。”
廖长春道:“当时听说他们到了白狼水,师父他老人家身体这两年莫名其妙不太好。”
独孤藏道:“你在保定故意挨了李病那一刀,是不是想看看他凭武功能不能杀轩辕前辈?”
廖长春道:“我也知道徒劳,师父的武功跟魔教老魔王丁焰持平,号称天下第二,绝不是一个李病能杀得了的。可是有病在身,加上那天师娘忌日,他老人家喝酒太多。”
独孤藏有意无意看了看小虾米:“李病公孙妙手是奉命行事,那命令他们杀掉轩辕前辈的人,为什么要下这个命令呢?”
小虾米很生气:“你什么意思啊?锦州还没跟你算清楚呢!”
独孤藏喃喃道:“喝酒!喝酒!”
廖长春道:“酒里没毒。”
小虾米反问:“你怎么知道没毒?”
廖长春摇摇头:“银筷子,银针,我们反复试过。”
小虾米又问:“那这鹰怎么死的?总不会绝食吧?”
廖长春点点头:“师父死后,这鹰就不吃不喝,睡了两天后就死了。”
跟着进来的人都发出阵阵叹息,这鹰竟然如此忠心,主人一死,自己竟也伤心欲绝,跟随于九泉之下。
小虾米道:“我要辽东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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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边,秋风吹得江面波光粼粼。
廖长春道:“大风雪快要到了,也许就在明后天。第二场风雪的时候,松花江就会被冻住,急流也能变为通途。”
“我师兄也快要回来了。”
廖泓涛一旦反过手来,廖长春必然人头落地。
独孤藏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廖长春居然笑了,又悲壮又无奈:“我要是知道发生了就好了,我一到白狼集就被人暗算,醒来就这样了。”
“这个山谷是什么地方?”小虾米端着地图递过来。
廖长春的脸色顷刻间变了。
“这里叫阴魂垇,传说有厉鬼作祟,怨气太重,根本没几个人敢去。行人商客,宁愿多绕七八十里路,也不愿意走这个地方。”
独孤藏道:“那就是说若有人藏在里面,也没人敢进去找?”
小虾米嗔怒道:“傻瓜啊,你看这个地方太诡异了。它距离神火帮、神鹰教、九熊教的距离都是一百五十里左右。”
独孤藏道:“可是神鹰教独大,几乎碾盖整个辽东,就连北道盟主熊炳焱都是轩辕前辈提拔的。”
廖长春解释:“这不是说我们人多势众,而是本派的剑术有独到之处,一时领先,最重要的是家师生前一直教导我等要侠义为先,慈悲为怀。”
小虾米无奈:“你俩真傻吗?三足鼎立,其心阴煞。阴煞之地,化血炼丹。增功祛病,长生不老。”
廖长春道:“可这只是书上的说法。”
独孤藏看着悠悠江水感叹:“无论多么荒谬不可思议的说法,都一定有相信的人。”
山河社稷图本来是传说中的东西,现在不就人人都信吗?
人性是不是总是对着虚幻的事情保留着一种可怕的幻想?更可怕的是人们经常对自己幻想的事情深信不疑。
小虾米盯着独孤藏,笑得很邪恶:“你敢不敢跟我去阴魂垇走一趟?”
独孤藏当然敢,却还是道:“你不是要找人吗?”
小虾米瞥了一眼远处饮酒高谈阔论的江湖人:“他们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我还不能骗骗他们?”
独孤藏道:“你说的地魔七色,万相神功,是真的吗?”
小虾米道:“当然是真的,魔教中邪门的功夫多了去了。你是不是想学?像你这样的登徒浪子可以学学‘天魔五音,勾魂神功’,专门去勾江湖上漂亮女人的魂。”
女孩子有种很厉害的本事,从一件不相关的事情扯到另一件她耿耿于怀的事情上,这时候如果你跟她讲理,你反而会变成蛮不讲理甚至死不要脸。聪明的男人在这种时候都一定会闭嘴的。
独孤藏只好装傻:“这件事越来越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