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陈狄安非走不可,是怕再次面对死亡?难道陈骆安和大姐一样,也要死了?我像个卡壳的碟片,不停重播着大姐寂然倒地的画面——不,不,陈骆安不一样,陈骆安和大姐不一样,陈骆安从来没有让弟弟失望,陈骆安甚至从来没结过婚,他永远不给女人把他变成庸俗男人的机会。
“如果是家族遗传,”我被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陈狄安会不会也得了一样的病?”
影子忍无可忍:“你明明看到大哥晕倒,为什么非要把对他的担心,转移到狄安身上?”
因为我看不到陈狄安,因为陈狄安去了一个我看不到地方。
影子:“大哥刚才的症状,和大姐——你别再否认了行不行?大姐第一次发病时,只有你在她身边!”
那又怎么样呢?就算陈骆安得了和大姐一样的病,那又怎么样呢?
影子:“大哥恐怕早就知道了,要不是他时日无多,他说什么也不会让狄安知道。”
“知道什么?陈狄安知道什么?”
——“大哥爱你,英木黎之后,他只爱你。”
我震惊地看着影子,就像冬末绽放的雪花震惊了春天——陈骆安?
回想和陈狄安交往的四年里,我和陈骆安当然有过交谈,有过独处。我还记得前年平安夜,陈狄安在外地拍戏,陈骆安教的学生,因为对他表白不成离校出走了。我陪他在大雪里一路找一路说话,我惊异于他并不着急,他承认他并不想找到她,因为“我要是女学生,让男老师这么一找,不爱他也觉得爱上他了”——他相当懂得爱,但他始终跟爱情保持适当距离。陈骆安对于我来说,甚至跟齐老头一样,是上一代的人,一个丧妻的孤单男人,一个传说,一个情深不寿的短命鬼。
陈骆安真的要死了?
大雪在我和影子之间疾速下落,她的脸开始变得无比遥远。我想起陈骆安那张跟谁都像隔着一场大雪的脸,想起陈骆安把我带到英木黎跟前,告诉她:“这是程真,大姐一直觉得她像你,想让你见见她。”想起在墓地里,陈骆安双手捧给我一只盒子:“大姐的遗物,还有,我现在要完成她的遗愿。”
——大姐的遗物!
我像一只被雪活埋的小动物,突然冻醒了,从里到外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我忽然意识到,大姐留给我的遗物,我还从来没有打开来看过。我拽着影子上楼,意识里只剩下遗物、遗物、遗物,这两个字像一个囚牢,拆掉它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它。
可我真的不记得把它放哪了。我拆了墙,换了家具,我流了产,住了院,在机场晕倒——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只皮鞭,把我抽得像一匹惊马。我唯一记得的,就是那是一只大红色的盒子,见方,巴掌大。
我跪在地上乱翻一气,所有抽屉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我茫然起身,脑子一片空白,房间里的灯开了又闭,闭了又开。雪还在下,顺着雪花飘落的方向,我看见落地窗的把手上挂着一只双肩包——我忽然就看到葬礼那天的程真,她背着这只包,身后是雾气一样绵延的墓碑。我拉开阳台门,拉开背包链,那抹红色就像有生命一样,马上蹦了出来。
我握住它,抚摸它,温暖它,待它安定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它——盒子里面,睡着一只银镯子。它表面光滑无痕,没有一点花纹,甚至连镯口都没来得及封上,看起来非常像希腊字母Ω,豁口上一边一颗锈色珍珠。我试着把手从镯子里穿过去——穿不进去。
我是变得巨大无比的爱丽丝,再也回不到来时那个大雾弥漫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