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淮与程萌一起并肩走在最前面,有一种拉大旗,作虎皮,马上就可以安营扎寨,落草为寇的感觉。
怎么办,她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场面,也没有见过这么真实的渴望。
对,就是渴望,一路行来,男女老少,无论是跟在身边的耆老、鸣锣人,还是远处越来越壮大的人群。
其实,很多人只能听见已经被人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的传言,但就是为了这么一份传言,这些人就义无反顾,拿出自己家的武器,带着家里的老老小小跟着他们一路上山,把对希望的渴望放在素未谋面的两个人身上。
这些简单纯朴的渴望,这些带着些不明所以的信任,有些沉重。
程萌暗中掐掐自己的手,克制着自己向后回头的欲望。
上一世,即便是她最紧张的面试也是进入设定好的情境中,回答预定的问题,但是那些主导都不是她自己。
以前呢,无论是育种、种苗还是打架、过堂,她做过的事情却从来不曾有这么多人参与,不曾与这么多的人生死相关。
更关键的是,这一次,连度淮都是听她的在做事情,以往无论度淮是否在身边,有他、有他的话、有他的存在本身于程萌而言就是一份踏实。那时候他连记忆都没有,却敢对自己说“我护着你”,而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脚步更加坚定走向主院,这样,才能给他们信心,给他们力量,拯救他们。”
度淮猜得到程萌此时的心情,却万万没有想到程萌刚刚的想法。
刚才,萌儿确认情况后,安排铃铛、冰柔和贺安去请村中正直的耆老,然后所有人都前往冰柔家。当着耆老和孟管事的面,萌儿直接说出来二人在庄子上的身份并且阐明了减租金,分田地,给银子的意思。
减租金是,减到租金百里抽五,以粮食收取。
分田地是,现有土地是庄家的,以后庄内新开垦的地,则是谁开垦归谁用,不收租金,仅需要服从种植安排。
给银子就简单了,今天此时无论是山水庄还是山水庄众人都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机,只要是跟着去主院的人每人五百个大钱。
“好,我,我有点紧张那个,夫人不知道是不是愿意。”
程萌小声跟度淮念叨,其实是只要种植她的“寒山”,把山水庄当做育种基地,再把种子卖出去,每年的收入算下来肯定要比租子高得多。只是,人接受新的事物总要有一个怀疑的阶段,度夫人不一定愿意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先分出好多钱去,还要降低原本就已经低于周边的地租。
其实,她都有心把这份银钱自己出了,只是她手里那点,还真的是不够。浮想联翩在那里想着,要是昆弥十二宫的五千两银子没有被他们花掉就好了。
“母亲是言出必行的人,她让你放手去做,你就只管把自己想要做的都做了。”
度淮心里略有悲凉,无论这么对钱财还是人心,母亲都不曾用最痛苦的方式想过,到底是在什么时候,那些人的内里就已经满是糟粕。对这庄子上的事情现在去问她她定然也什么都不知道,而对父亲,母亲从来也都是在内心中无法割舍,即便分开,心里都还以为一切都是当初一般的模样。
“嗯,那是当然,度夫人在深宅大院之中很多事是鞭长莫及的,加之她一向信任孟庄头,当然就会不知道了。不过,你怎么这样看我?”
上主院的路已经过半,两人身后的队伍聚集了一千人有余,而这支队伍还在不断的壮大。程萌觉得度淮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你这是在……”
度淮拉长尾音,轻轻似乎一声叹息。
“什么?”
程萌脑中无数想法,她心里素质不好,怕人言,更怕自己有什么地方真的做得不好。
“替未来婆母说话吗?”
度淮脚步稳健,唇边笑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萌儿和娘亲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现在都活生生在这个世上,真好。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话大喘气吓我。”
程萌被他一吓,反倒不像一开始紧张了,人果真是有压力才有动力,经历过更可怕才能珍惜现在。比起被度淮怀疑责难,现在的状态,也是好了很多倍的。
度淮没有说话,只在袖子底下悄悄牵起程萌的手。十指连心,手指接触的瞬间,便是二人真心相依的触感,这真实的触感更多是在安自己的心。
上一世他一直以为来日方长,可后来才发现,最可悲的是根本就没有来日。
他一开始想等自己考中了就能让程萌抬起头,后来又想等他出人头地了就可以荫及妻儿子孙,可等到最后不过是自己孤苦终生。
每每想到这里,度淮都是一阵阵心疼,所以,他在晚年不惜逆天,也要改命,并且至今无悔。
远处,小泉庄来的迎亲人远远看见这边不知何故的聚集,加之他们先前直接安插进去的人回来报信说是村子里有怪兽出现,跟着一行人藏头露尾的,他们几个杀得好不狼狈。
所以,迎亲的领队略一迟疑已经错过了之前计划的时间,也不敢贸然照单子开杀,只能选择在村外埋伏起来,同时派人会去请示儒庄头下一步的行动。
他们藏身不远处,一条小小蛇盘上一直不起眼的小灰鸟脖子,正是哼哼。从天黑到天亮,它对这队人很是满意,一个个被它吓得屁滚尿流、自相残杀不说,居然推卸责任、相互指责都是个中好手,现在跟他们说有人在背后搞鬼,估计他们都要给人家一耳刮子。
“哼。”
哼哼看够热闹,准备继续施展自己经历一早上的练习,已经十分熟练掌握并且非常喜欢的飞行技能。它身子轻巧,小灰鸟载着它四处翩飞,于高空处俯瞰大地,哼哼的蛇生自尊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现在,身为仙品的它将要超越那些靠脚一步步爬山的凡夫俗子,后发先至达到主院,占据最佳的观景位置。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它还会再一次成为力挽狂澜的那个出彩鸟。
然而,哼哼不但预判错了自己高光时刻已经在黑暗中过去了的事,也预估错了自己的体重,近距离小灰鸟背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一直向上攀爬起来小灰鸟半路就有些吃力了。
后来,它因为犯懒不肯爬下小灰鸟的脖子,所以直到天黑万事了结,一不留神被小灰鸟甩了的小哼哼还在山路上彳亍独行。
院子里,姜提刑早已经发现了山下的不同,虽然不懂这里的事情怎么跟地租、银子车到了一起,但是浩荡的队伍已经震撼了他司空见惯的心。
就他而言,纵然自己反应也算跟得上,可赤手空拳于两个昼夜之间为自己无中生有,生出这样上千人的队伍,为事情赢出一半生机,这样的能力,姜提刑自问却是没有的。
“程大人,你看到如此多的老百姓都来欢迎您,难道还会忿忿不平吗?”
姜远口中的程大人正是如今的山水庄、小泉庄所在地衙门的县令,八品官,在京城一抓一大把的官位,似乎在这个位置上只想混到离任。
“姜提刑,下官,下官一生两袖清风,从无非分之想。大人盛情,原不该辞,实在老母病重,实在耽搁不得,还请姜提刑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程大人没什么本事,但是不聋不瞎在清水县的县衙干了三年,这里边的事,就不是他一个县令能知道的,不然,他自己恐怕早已经化作一抔白骨了。
“哦,按察司有记,程大人曾以父母丧丁忧两次,不知这次是为谁?”
姜远闲着没事,山下队伍越来越大,距离也越来越近,眼前这位却还没能想清楚自己的意思。
“程大人就没有想过,本官把你人请上来的意思吗?你却是不贪不蠢,但是你以为这样就够了。身为一方父母官,所在之地白骨丛生,民不聊生,你却是不清不楚、不管不问,盘算自己任期一到就拍拍屁股走人,怎么,尸位素餐这一条不够你去死?”
年岁太老的人有好处,但是就是一点不行,他们不愿意去接受现在的年轻人,比他们更狠更烈更无耻。程县令这种人,跟谁都是和和气气,但实际上他们只会盘算自己的利益,不赶不动,不抽不出头,若是前赶后错,正落在需要治理的地方,遇到紧急棘手的情况,他们活着还不如去死。
姜远本就一身戾气,此番使足了劲恐吓,程县令果然不负众望瘫软在椅子上,手虽然极力控制,依然抖得碰翻了小几上的茶杯。
外面按察司的人早绑了孟庄头在庭院里等着,连同这两日所有表现不正常的人也都分别被控制在后面房间里,严加看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股东风,正沿着山路浩浩荡荡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