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顺遂的日子总是倏然而过,三年时间,像滚圆珍珠在清脆玉盘间滴溜溜打转,悦耳的声响让人愉快而安宁。
程萌作为新娘子的娘家人,一大早就在新嫁娘的家里帮忙,她将谷雨时节最美丽的花朵搭配成“富贵白头”的样子。看看其他跟新娘子熟悉的小姑娘手中,同样灵气逼人的一个个花篮彰显了新娘子最擅长的事情——花。
童玲就是今日的新嫁娘,她早前在春晖巷一带卖花,就像戏词里说得一样:“正月里无有花儿采, 唯有这迎春花儿开。我有心采上一朵头上戴,猛想起水仙花开似雪白。十一腊月没有花采 ,惟有这松柏实可摘 ,陈杏元和番边关外 ,雪里冻出腊梅花儿开。”
各时节,卖花姑娘们手中的花总比季节来得早一些。插在篮子里临街叫卖的声音都如同歌一般,能唱醒了春天,唱绿了夏天,唱美了秋天,还有冬日的白雪红梅。
程萌第一次与童玲遇见就撞了一份芬香满怀,那正是百合花开的时候,童玲手上挽着一篮子的百合花,香气洒了一路,那几日,家家的主妇都愿意买上一朵插在鬓上,或是别再衣襟上闻着香气也是愉悦的一天。
程萌不好意思坏了人家一篮子的花,于是大方买下了那整整五十余朵。
童玲一开始还有些着急,但是见程萌不像不赔她花的样子,才勉强收了脾气,跟着程萌回家取钱。
再后来,她心里也有愧疚就时不时给程萌那里送上几朵没卖出去的花。
一来二去的,两个人熟络起来,程萌才知道,这个瘦瘦小小的丫头,竟然是这一带花市上说话最得众人信服的人,每一日每种鲜花定价几何,都是她说了算;花市上一些人有了纷争多半也是找她和另一个叫欢欢的女孩解决。
听闻处理的也都是有鼻子有眼,讲究个规矩。因此,在程萌准备开花果行填补庄子银钱不足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人手就是童玲。
与跟在她身边的铃铛、冰柔不同,童玲是市井间混迹着长大的,人泼辣又机灵,最关键心活嘴巧,于做生意上有一套自己的办法,真的当起一家掌柜的可谓绰绰有余。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混成花市小青天的。
只是没想到,刚刚认识三年,这年纪最小的小丫头就把自己嫁了出去,情同姐妹的三个人里,反而留下程萌和欢欢两个大姑娘,一个是跟有情郎相隔千里,音信互通;另一个则更惨,拼着命讨好也没能换来心上人回头一顾。
因为新郎也是几人都熟悉的,所以程萌来了新娘家,欢欢就去了新郎那头。
吹吹打打,锣鼓喧天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巷子口,程萌好奇出去瞧了一眼,平日里张扬如同小霸王的张进一身红衣走在最前面,平白添了几分拘谨。
要是不认识的人,只怕也会当他是个自幼读书的少年儿郎,而不是混迹这一带的小小地头蛇,更不会想到,其实在层层身份之后,他还是时信帮在这一带的把门人。
欢欢老远就冲着程萌招手,程萌担心自己被她蛊惑而误了守门的重任,今天她俩分别属于新郎和新娘的阵营。
于是程萌噌一声就钻回了门里,吩咐众人一定一定要让新郎唱歌才能进来。
双方商讨半日未果后,壮志雄心的程萌眼睁睁看着,利利索索的小伙子们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翻墙进院。
拉开门栓时候,小伙子们的荷尔蒙气息和姑娘们的笑闹声混作一团,这一场婚事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又要取之不得,辗转反侧。
程萌站在远些的地方,没去凑这一番年轻人的热闹。
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心里就会生出一层透明的茧子,茧子内外是不同的自己。
程萌看着童玲蒙着红盖头拜别父母,看着红绣球的两端连着此生相许的有情人,看着童玲红色的绣鞋跟着张进一步一回头的走出娘家,去往自己新的生活,程萌真心替她感到高兴,真心希望这青梅竹马、意趣相投的小两口红红火火,白头偕老,花团锦簇,烈火烹油。
可是茧子里面还有一个她自己,自己的事情仿佛有些不妙呢。
自那日五季庄分别,她与度淮已经分别了整整九百七十五天。
原本程萌以为自己会惶惶不可终日,结果分离后的时光似乎也没有那么艰难。
程萌在第一年时候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既让众多的农户对她长了信任,也刺激了许多埋伏在庄内的不平凡人手。
这么个赔钱庄子,管事的连个好处都没有,就那点地里的吃食,盯着有什么用途?所以,陆续有十几户人家提出想要离开。
程萌无一例外都放了出去,这种人走,她求之不得。
她唯一担心的是庄子里还有别家的暗线,监视庄子里的一举一动。
只是,思来想去没什么好的办法,她现在刚刚立信,无法做出不守约定的事,那样自毁根基。
没好办法就只能用笨办法了。
所以,那一年的冬天农闲时候,五季庄忙得热火朝天,先是重新量地分地,继而每家都按照程萌的要求沤肥厚地。
种田多年的老人都知道这是好事,只不过,以前家家户户只有少部分的人才如此勤谨。
如今啊,这是有了甜头就有了动力。
好好好,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暖冬,连家里原本蹲墙头等着死的老头都愿意给这庄子添柴加火,尽一份力。
最后还有一件要事,那就是——砌墙头。
这就是程萌的笨办法,墙头有两人高,每到转折处或者五百步设一个堡垒,今后其中会有人看守,如有人想要翻越则可从堡垒中射箭。
那时候很多人都笑话程萌,把个种地的庄子看得跟种金子的一般。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程萌的决心,墙头在众人的一致努力和度夫人的慷慨拨款下,跟春笋一起拔地而起。
今后整个山庄的进出口将只会有正门一处。
所以,第二年开春,程萌大胆安排了寒山种的试种。
当时她以为粮庄上的产量能增长一倍,可事实比想象更令人血脉喷张,也远比想象要复杂。在有的地块,寒山种的产量甚至能达到原来的三倍;可是有的地块却连苗子都枯萎了;有的地方产量平平,有的地方米糙难以下咽。
不均衡的结果导致了众人收入的巨大差异,差异衍生出无数的事端,程萌和众管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端一一解决,整体算下来一年又是入不敷出的局面。
第三年,程萌增加了新品种的试种,这才基本上摸清楚了哪一种的稻苗喜欢哪一块地,算是一个众人都满意的年头。
就连度夫人那里,因为有了花果行的收益,到也算是见着了回头钱,还从庄子上攒下了不少新种子,可以运到别的庄子如法炮制。
三年间,度淮常有书信或者物件邮寄回来,他虽然从来不曾倾诉相思,但是一撇一画的字里行间,一物一样的精巧合心,都安抚着程萌恐惧的心思——她的淮哥哥,一直没有变心。
程萌的回信也都始终如一,她不像度淮的冷静自持,每次写信,给他都恨不得把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一一都写进去才好,今天的天气、刚算好的收成、母亲认出了铃铛、哼哼已经长大了一寸、送她鲜花的小姑娘、开种业行的打算,都写在其中。
可是度淮的最近一次已经是两个月前收到的了,信里,度淮说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程萌的心情经历了过山车一般的起落,从最初的的欢呼雀跃到后来的焦急询问,再到如今的从不提及。
因为,真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连隋意、姜远他们也都不知晓任何消息。
就这样,三年间,支撑着度淮和程萌的唯一一种纽带,在度淮说他即将回来的时候,毫无征兆一般,断了。
度夫人处她始终没有敢打扰,隋意、天蝎都已经派了手下最多的人手前去打问,但程萌如今已经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忙起来。
无论是忙庄子,还是忙花果行,亦或者是跟这些小丫头、小后生一起嬉嬉笑笑,都好过深夜时候,一个人噩梦连连。
“你放心,你家那位,好着呢。”
欢欢拍程萌肩膀时,程萌已经浑浑噩噩跟着送亲的队伍走到了新郎家门口。
“嗯,我哪想他了,兴许他正美人在怀,忘了我呢。”
程萌觉得自己不应该在童玲的婚礼上胡思乱想。
“矫情,好面子,还不承认,哼,你那脸上写的都是羡慕好不好。”
欢欢拿手丢她的脸,自己其实也知道了一些消息,只不过,想来那些人是合伙瞒着萌姐姐的,那么,她也不说清楚就好了。
反正,萌姐姐也不承认,自己何必自作多情呢?
自作多情十余年的欢欢摇头晃脑想着坏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