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庄头？”
一品儒选择忽视掉度淮的暗讽，转而面向这个新晋的女庄头。庄头常见，女的当庄头倒是不常见，他倒要看看这位有什么真本事。
“对。现在庄内事务都有我做主。”
程萌见这人一身儒雅与邪恶并存的不协调感，一个庄头打扮得书生模样，却尽是张扬做派，尤其刚刚阴鸷黑脸的样子，就像一只披着书生衣服的高野孤狼。
“今日，我庄与贵庄有联姻喜事，如今贵庄人齐聚主院，新娘想来也在此处，因此，特意带着新郎前来迎亲。”
一品儒此番来前，已经跟游国舅解释过自己借婚嫁之事意图控制山水庄的计划，并且向他保证定能一举吞下山水庄，此时，那个傻子应该还在蚀骨洞里留恋忘返。
程萌听见这道题觉得有点朝纲，按照人性他怎么能如此过分。原本足足九家的姑娘嫁进他小泉庄都已经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居然还有脸来说两庄结亲之事。
“我刚刚接手庄内事物，对儒庄头所说婚事并不了解。倒是听闻，以前庄子里其他几位姑娘嫁入小泉庄后就与家人失去了联系，不知儒庄头可否让她们回娘家一叙。”
程萌组织好久语言，终究还是将此事放在了明处。她脑子里的弯弯绕绕不多，想不出看一百步的法子，那她就可以只看三步。
“萌庄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女子出嫁从夫，哪里是我一个小小庄头能插手她回不回娘家的。倒是现在这位新娘，我能事前嘱托。婚庆大事，已经耽误了吉时，还请速速将新娘交给我们，也好回去拜天地大礼，行夫妻之事。”
儒庄头话说得语气客气，内里的意思却是丝毫不把山水庄放在眼里。换言之就是那个新娘子，他此番是要定了。
“儒庄头，口口声声均称新娘子，你的新郎呢？婚姻大事，新郎是谁？怎地不在？”
程萌也是有脾气的，见他一身儒生打扮，行事之间却如地痞流氓一般，全然不讲道理。再联想到他做了或者协助某些人做下的的恶事，程萌气到胸口，眼下已经只能往前看一步——那就是回怼他，用他的话怼他。
正好问案，程大人向本官告诉，也许可以躺赢。
“这…”
刚刚侃侃而谈的儒庄头，却是似乎被这个简单的问题，拿住了七寸，这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所以然来，反而对着身边的管事一顿斥责，让他赶紧去山下把新郎官接上山来。
连程萌这般菜鸟的心机都能听出来，这个儒庄头在说谎，在以斥责掩饰他的慌张。难道说他上门要新郎却连个新娘都没有准备，难道说自己就这样一举击破了敌人的安排，这似乎轻松得让人浮想联翩。
姜远挑挑眉，结合度淮刚刚说过的话，心里已经将事情猜透个七八分，这个一品儒，你可真是敢。
“儒庄头不若把其余九户人家的郎君也一起找来。你可以不顾这几户人家和萌庄头的请求，但是程大人一方父母官，不辞劳苦，深夜上山为民请愿，要求彻查山水庄九户人家姑娘婚后失踪事宜，本官不得不先替程大人问上一问。”
姜远饮一口茶，案子上的事，依照他的性格确实向来一马当先，不惧强权，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被人当傻子耍，尤其是在已有成竹在胸的情况下。
一直坐在椅子上，努力扮演鹌鹑的程县令，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突然点名，还被点得如此清晰。本来打算双膝一弯直接跪诉，但是想到姜远‘尸位素餐’的指责和那位公子附耳说给他的几句话，程大人仿佛被打进了一点点鸡血，激起了他心目中仅存的一点点争斗之心，也许，这次会是大功一件、升职加官。
所以，当儒庄头厉眼扫过时，程县令虽然依旧鹌鹑，但是没有任何动作，相当于是默认了姜远的话。
儒庄头反而一笑，收敛起一身邪门歪道的气息，只看着屋内众人，一个个看过去，不问也不答。隐约间有一种失控的担忧划过他的心头，但是，被他刻意去忽略了。如果让他一辈子困在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荒凉地带，他宁愿直接去死。
更何况，事到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度淮一路跟着沈梦辰到无人处，沈梦辰告诉他，跟着儒庄头进主院的有一人正是那个游国舅。只是有易容的装饰，她原本看过一眼游国舅本尊，加之对于易容一术略知一二，所以能一眼看出来。后来，看那人在人群中不断向着女人身上瞄瞧，便确定了八九分。
“你看可是此人？”
度淮对着沈梦辰浅浅一笑，他早也觉得其中某个人十分有意思。但是，没想到这个沈梦辰居然还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这与上一世那个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沈梦辰回首，果然见她说的人就在对面墙角处，距离有点远，但是她可以确定，那人就是游国舅。那样的话，这个度淮究竟是谁的人，又有什么打算？沈梦辰想到此处，不由得拉开了跟度淮的距离，将怀里孩子抱得更紧，手戒备放在武器之上。
“不必惊慌，我自有安排。”
度淮难得善心提示。
但沈梦辰看他眼神中依旧满是怀疑，想想抱着孩子转身离开，无论如何，这孩子是她师姐的命换回来的。
分开后，跟在度淮身边的人变成了游国舅。
“鄙人有时在想，度公子这是不是一场反间计。”
度淮早上遣小灰鸟给游国舅送了信，这人能选择过来说明他和一品儒之间嫌隙已深，也说明生死大事面前，任谁都还有几分清醒。
“不如在下先给国舅爷做三个推测。第一，一品儒必定告诉你乱葬坡已经处理干净，万无一失。第二、一会儿会有人生事激化小泉庄和山水庄双方矛盾，让姜远这边的人得以搜查小泉庄。第三，现在的小泉庄内必定能搜出些什么，不利于国舅的证据。”
度淮带着游国舅从后门入正堂，后面碧纱窗透气也透声音，正是暗处窥探的好地方。左右无人，度淮拿出揪下的那一棵冰盏花，在游国舅面前说起此花的特性。
游国舅的脸色渐渐转阴。
前面正厅里，已经是人声嘈杂。姜远为了查明问案，不仅将孟庄头带上前来，而且让那九户嫁没了姑娘的人家，一起上前哭诉冤情，讨要女儿。
整个前厅哭声不断，有人对着哭泣，有人向孟庄头吐吐沫、挥拳头，还有人目光炯炯盯着儒庄头，直直质问他小泉庄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孟庄头始终不发一言，他不肯承认自己伤天理人命，而且拒不指认是谁在背后跟他勾结，整个人身上有着一种被人紧紧勒住的荒凉。
“几人如此，不若各位随我前往小泉庄找上一番。”
儒庄头定定心神，这几重奏的哭声扰得他头疼，幼时母亲为了他苦苦哀求父亲的场面在脑子里来来回回。他这话其实说的极有问题，但是心烦意乱之下，他已经只想让事情赶快向着他的计划而行，而不是任由一圈的贱民跪在堂前，喊天哭地。
“山水庄这边正值改革，她们虽然是嫁到外庄，也有参与的权利。希望庄头还是将几位姑娘带回山水庄，一来看父母，二来奔富裕，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种狼窝虎地谁知道会不会有去无回，程萌刚刚被儒庄头得罪惨了，此时当然不会让他如意，而且，自己虽然看不明白，可是度淮说过前往小泉庄定有不妥，所以，她绝不会让自己这边的人去任何一个。
一品儒这是第二次体会到事情冲出自己掌控的愤怒，遥想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最高位置的人，凭着直觉毫不讲道理将他赶出东宫。可是这一次，他连自己的敌手究竟是何人都不曾确定，就已经尽是被动。
原本在他的计划里，当山水庄和按察司问到他不能解释时，自然是要去小泉庄搜查。这个时候，明面上的人手不是跟着过来，就是护送已然尽兴的太子殿下回去，庄内正是空虚时候。他安排的人只要略加装饰，往日种种虐杀、分尸必然会被发现。
庄子里的被发现，乱葬坡的当然也就瞒不住，近一百条人命，发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然更需要彻查，届时不管是皇家还是后族，都会将游国舅推出来抵罪，以平息众怒、保护太子。
至于他，他只需要找个机会接假死金蝉脱壳，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从中逃脱，只要再寻一个机会接触太子，太子定能重用于他。
碧纱窗里，度淮神色淡淡。他就是因为知道这一切，所以才告诉姜远一定不能搜查小泉山庄，在一步步的拖延、哭泣中，那个前世不可一世、暴虐凶残的一品儒，已经垮了心态，做出了在权谋路上献出自己生命的举动。
游国舅听到一品儒如此作态，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向着身后吩咐一声便有人掠身而去，分明武功远高于度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