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延脸色越发严厉起来,“如实说来,若有半点虚伪,小心反坐之罪!”
大周律法,诬告布衣,一经查实,以所告之罪反坐。
若是诬告上官,更是罪加一等!
万德一跪伏,“小民不敢,实是天子仁德,小民才敢造次。”
事情的原委也简单。
万德一仍是原来郑国遗民,还在下徕郡被划归大周朝之前,世代便在宁边滩镇的西边开拓了几亩河滩之地出来,与自家旧有的田地合在一起,也有十亩多地,日子便是过得下去。
只是前一阵子造纸场在扩展厂区,正好将万德一的河滩地也要划进去。
纸场的官员与万德一商议了数回,也开出了一些好条件,只是万德一并不满意,坚持这些乃是祖地,并不想异地安置。
几经动员,周围几块田地的主人都接受了纸厂的条件,或是异地安置,或是多给银钱,只有万德一和另一户人家,紧守祖地不让。
恰恰这两家的地头所在,乃是紧要的位置。
最后纸场来人强拆,将地里青苗尽数拔起,只给了相应的银钱。
万德一是庄户人家,哪里见过如此糟蹋田地,也就起了狠意,给再多的补偿也不能夺了他的田地。
拉扯之下,纸厂那边的人先动了手,将万德一和他两个儿子一起打伤。
万德一生气不过,将纸场告上了县里。
只是县里一见被告是纸场,又没有出人命,当下要让两家赔偿,让纸场多赔些银两。
纸场那边见到县官发话,原本也不想把事情弄大,也就同意下来。
然而万德一却是表示,此地乃是祖地,赔偿只须给些药钱,但祖宗之地却是不能让出的。
如此一来,县官表示管不了。
万德一再告到郡里,郡守大人一见,干脆审都不审,只说下徕郡无权处置,让万德一去洛邑的刑部告状。
只是万德一区区一介草民,去一趟洛邑又能如何?
正着急之间,听闻天子路过,大着胆子就来拦轿告状。
事情经过,万德一都已经说清。
先前,姬延对郡县两级主官还有怒意。
现在冷静下来,处在这两级主官的身上,如此处置已经算是不错。
所谓的清官,一些时候并不一定要分出是非曲直,能让原被告都有好处,都能心服,也是一项能耐。
也只是可惜,撞上万德一这么一位软硬不吃的原告。
但是,万德一就真是恶民?
也不尽然。
战国时期,重祭,重祀。
就是天子也要守住祖地,民间的袓祠也是一样的道理。至于万德一这样的斗升之民,往往又是无法有祖祠的,先人逝去,只有埋在自己的田地里。
而且万德一既说了纸场方面几次加价出钱,县官郡官也都略偏向他那里,说明这些言语也都不会距离事实太远。
如何了断此案,还真是有些头疼了。
“吴典,让王信来见孤。”
“是!”吴典赶紧去吩咐身后的小太监。
姬延想了想,又传话,“老人家,天气炎热,不如进车凉快吧!”
万德一完全怔住,竟是不知如何应对。
就是吴典也万万没有想到。
天子行辇,何等尊贵!
就是换了一方诸侯来,也没有如此资格。
除非是天子亲允。
“吴典,扶这老人家进来吧!”姬延倒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解决这问题。
万德一还是进到车内。
只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手脚哪里摆放。
姬延淡笑,“老人家这里坐下!”
万德一始敢坐了。
姬延又亲手给奉了茶水。
“老人家今年高寿?”
万德一小心道:“老汉不过虚度了六十载光阴。”
六十了?
姬延有些难以置信。
战国时人的预期寿命是很短的,能活过五十已经算是高寿,而这万德一虽然脸庞苍老尽是皱褶,也看不出是六十岁的人。
“老人家有福气啊!”姬延由衷感叹。
活到六十岁,精气神还是这样的健朗。
万德一连道不敢。
“不知老人家膝下几子几女?”
“老汉膝下三子四女,也都有婚嫁。”
姬延又问道三子是否都在身边,万德一就有些长嘘短叹了。
原来万德一的三个儿子皆是与他住在一起,膝下也都有子女,最年长的长孙年纪都已经有十五岁。
姬延想明白了一些。
也难怪这万德一不敢轻易把田地折给纸场。
一家二十多口人,只守着十亩薄地,哪里敢有丝毫的大意?
“老人家虽然多子多福,只是儿孙太多,聚在一起也不大方便。”
这一句话算是说到万德一心里去。
不说别的,这长孙也到了论婚嫁的年纪,只是家里缺地少油,哪家的好女子情愿嫁到自己家里?
连单独的房屋也是没有的。
“老人家何不为子孙谋些别的出路?”姬延有些意外。
据他所知,战国大陆到处都有未能尽开之地,哪怕就是大周朝的洛邑附近也是如此。
只要挪动挪动,不愁找不到一碗饭吃的。
万德一却有自己的难处。
先且不说祖地在此,就是要找些荒地,也是不容易。
荒地种熟,非数年之功方才可行,而且得了荒地也有别的麻烦,比如这荒地原来的主人,又或者是因为没有地契,被人打上了官司等等,都不是容易之事。
“大王,非是小人有意赞美,大王仁德,给了百姓开荒的若干好处,只是大周朝才收了宁边滩镇,以前的郑王可是不会让俺们轻易开拓荒地的。”
郑国的开荒法,看起来也是不错的,只是真要有人去开荒七八成是做不成的。
那些荒地要整理吧!
单只是清理地里的石块,换土等等,就是一项大工程,费工无数。
这还不算,虽然郑王下令第一年免征田赋,但轮到郡县各处,却是被换了名目要收上去的。
若遇上有贵族看上此处,二话不说,更强占了就是,也无处说理。
毕竟这里原来就是荒地,谁也较劲不得。
如此种种,郑人宁可守着有地契的几亩薄田,也不乐意轻易去开荒。
何况郑国内的征兵征役也频繁,对于那些荒地皆是有心无力了。
姬延听到这里,也是暗暗庆幸,还好他对朝廷的掌控之力还说得过去,才不至于一个个好的政策下去,最后却是大大的走了样。
万德一也是说得起劲,竟是又道:“大王,你这天子少了劳役,也是一件坏事哩!”
姬延顿时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