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她?”
灯火阑珊的巷口,柳如是不禁开口询问。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向来波澜不惊的陆沉舟。
在刚才看到唐婉的那一刻。
内心出现了很大的波动。
他没回应,只是一步一步往回走。
这一夜,陆沉舟久卧难眠。
耳边听得对面屋子辗转反侧的动静。
柳如是同样也是如此。
次日,清晨。
饭桌上的两人都是黑眼圈。
彼此看着,相顾无言。
正午,他正懒洋洋地嗮着太阳。
“小陆先生。”
一道声音,打破了院子的沉寂。
柳如是认了出来,那是镇上有名的破落户赵光。
他缩着脖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躲躲闪闪。
“帮个忙呗?”
他压低声音,试探性地询问。
“写个情诗!”
陆沉舟抬了抬眼,目光平静无波。
只是将笔重新在砚台里蘸了蘸墨。
等着后文。
赵光见他没拒绝,胆子大了些。
开始搜肠刮肚地描述,他想象中的情诗该是什么样。
“要郎情妾意,缠缠绵绵。”
“要写她像天仙,我像那啥.....离不开水的鱼。”
“离了她我就活不成,对了!还要写得.....”
“写得让人看了脸红心跳!嘿嘿……”
他唾沫横飞,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猥琐的光。
陆沉舟沉默了片刻。
最终还是落笔了。
笔锋依旧滞涩,字迹也与往常的瘦金体不同。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赵光伸着脖子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哎呀!
小陆先生真乃神人也!
陆沉舟搁下笔,吹干墨迹,将纸递给他。
声音平淡无波:“三文钱。”
赵光接过纸,兴奋地交上了铜钱。
临走前还说,事成之后,少不了他的好处。
对此陆沉舟也没放在心上。
自顾自地继续嗮太阳。
刚躺下,一个抱着哭哭啼啼的孩子走了进来。
“这里能写状书吗?”
妇人脸色蜡黄,眼泡红肿,显然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
“可以,不过要多给五文钱。”
妇人马上欣喜地答应。
“表妹,取朱砂来!”
陆沉舟从架子上抽出一支红笔。
柳如是在一旁研墨。
好奇着今天的生意出奇的好。
其实背后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是秋后。
每逢农忙时节。
各大衙门都会挂起“农忙止讼”的牌子。
对于朝廷来说没有什么比收成更重要。
确保赋税征收,才是当地衙门的第一要务。
当然除了确定的谋反、命案等重大案件,则会及时审理。
其他所有的民事、刑事纠纷都要等到秋后处理。
“他....他攀上了高枝。”
“就要休了我这糟糠之妻,连亲生骨肉都不认了。”
“呜呜呜....”
“孩子.....我的孩子怎么办!”
“他才三岁啊!”
听完妇人的故事,柳如是不禁怒骂了一声。
“禽兽!”
“婶子别怕,这件事我们帮你!”
她扭头看了一眼陆沉舟:“你这是什么眼神?”
陆沉舟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
哭泣的妇人,听到这句话扑通一声跪下。
“小陆郎君,你帮帮我吧!”
“我们孤儿寡母,实在是走投无路。”
“我说的句句真话,没有半句假话。”
倒不是怀疑她,而是这个剧本他见过。
笔锋在纸上悬停片刻。
“这件事我还得亲自去打听一二。”
秦馨莲抬起眼眸:“但凭小郎君调查,如有半分假话。”
“我母子二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经过陆沉舟的几番走访调查。
确认了,这就是《铡美案》翻版。
就连前世的陆沉舟都告不了。
别说在这个封建王朝,百姓想要告状。
可想而知,简直难如登天。
期间,陆沉舟也了解了一下大胤的诉讼程序。
必须书面诉状,还得找书铺公证。
诬告者反坐其罪。
就算受理了,还要自带干粮住讼房。
而且地方官敢得罪皇亲吗?
经常驳回诉状或拖延审理。
越级诉讼,跳过基层直接告到州府。
大胤律法写得很清楚,违者“杖八十”。
这想不死都难啊。
陆沉舟循循善诱,可还是低估了秦馨莲的决心。
无奈,只能上书栖霞县衙。
结果如他预料。
县衙不受理,秦馨莲反而还吃了板子。
尽管如此,她仍然不死心。
哪怕是死。
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只想要一个公道,仅此而已。
墨痕巷的小屋里。
柳如是正照顾着受伤的秦馨莲。
三岁的陈小宝安静地熟睡着。
陆沉舟轻轻摇晃着摇篮,轻声说道。
“眼下,我们只能上诉州府,但成功率极低。”
秦馨莲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我去!”
“哪怕再远,我都要去!”
陆沉舟叹息:“你连十板都吃不消,如何能抗八十大板?”
她沉默了。
是啊,今日的十板还是衙役手下留情。
若不是陆沉舟妙手回春,她才得以捡回了一条命。
否则真的已经死在了衙门里。
“婶子别担心,我们在想想办法。”
看着她情绪低落,柳如是也在一旁劝道。
“还有办法吗?”
秦馨莲苦笑了一声。
她自己心里很清楚。
自己所想要的一个公道,恐怕这辈子都难了。
过了几日,秦馨莲的伤势有所好转。
她带着娃儿辞别了陆沉舟。
这段时间她也想通了。
没有公道就没有吧。
只要孩子平安,她再苦再累也值得了。
陆沉舟很是欣慰,临行前又递给他一些银子。
虽然不多,但是足以将她抚养孩子长大成人。
秦馨莲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千恩万谢带着孩子回了乡下。
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
可是半个月后。
在市集闲逛的陆沉舟,忽然听到一则消息。
秦馨莲赶赴汴梁告御状身死衙门。
尸身无人问领,最后丢到城外乱坟,结局无比凄凉。
回到家中的陆沉舟郁郁寡欢。
心里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给银子给她?
秦馨莲会不会就不是这个下场?
次日清晨。
他起了一个大早,前往秦家镇。
柳如是没问,而是安静地洗着衣服。
在秦馨莲远方亲戚家中,见到了嗷嗷待哺的陈小宝。
“这死妮子,真傻啊!”
“就为了那劳什子清白,连命都搭上了。”
“值得吗?”
陆沉舟也在心里反复嘀咕。
真的值得么?
回家的途中,他的怀里多了一个身影。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某处山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去。
柳如是看着哄着孩子的陆沉舟。
“你好像很会带孩子啊?”
陆沉舟没回答,反问道:“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帮她?”
在他带着陈小宝的回家的时候。
她已经把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很确定。”
柳如是直视着他的目光。
“从你的眼神里,我能看出。”
陆沉舟别过脑袋,望着远处悬挂着残月。
“你要想清楚,告御状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如果失败了,不止我死,你也没好下场。”
柳如是只是撑着下巴痴痴地看着他。
“死就死呗,当一对亡命鸳鸯没什么不好。”
“再说了,我又不会照顾孩子。”
“想要我替你照顾他,你跟我生一个,我可以考虑。”
陆沉舟深知,德绑架在柳如是身上走不通。
“你爱跟着就跟着,不过到了汴梁,你可得听我的。”
一夜无话,长途跋涉。
马车终于在龙门观的山门停下。
“这就是你出家的地方啊?”
柳如是环顾四周:“倒是会挑选。”
山门的小道士看到陆沉舟的身影,不由得瞪大的眼睛。
“无尘师兄回来了!”
“带了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
“什么!”
“师弟这么快的吗?”
玉衡子的拂尘落在了无念的头上。
这才出去不到半年时间。
怎么可能连孩子都有了!
“师傅,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
陆沉舟跪在蒲团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福生无量天尊。”
老道长念了一句道号。
回龙门观主要是给柳如是和陈小宝找一个护身之所。
大胤律法有明文规定。
官府捕快不得擅入寺观拘人。
再说了,她们两个都是无辜的人。
就算官府想动,以师傅的性格,也不会袖手旁观。
玉衡子写了一封书信交给大弟子。
“你带着她们二人去一趟仙姑派。”
仙姑派的掌门是当今国师,又是自己的师妹。
在她的山门中,既方便也安全。
“多谢师傅。”
陆沉舟深深叩礼。
玉衡子摆了摆手,似乎只当做一件小事。
这小徒弟还真是让人不省心啊。
辞别柳如是,她也没有闹。
相反,她非常清楚这件事的结果。
只是言语之间,再三叮嘱陆沉舟,量力而行。
咚咚咚。
宣德门的登闻鼓。
如同道道惊雷炸响。
自当今天子登基以来,这鼓只敲响了两次。
一次是半个月前的秦馨莲。
一次,便是今日的陆沉舟。
告御状,实为制度失效下最绝望之举。
周遭百姓也一窝蜂凑热闹似的围了上来。
“何人在此击鼓!”
“有何冤情,状告何人?”
鼓院官吏,撩袍端带跑了出来。
陆沉舟放下鼓锤,将怀中状纸呈上。
“在下陆沉舟。”
“一告驸马陈世美,停妻再娶,欺君罔上!”
“二告汴梁府尹常谦,知法犯法,草菅人命!”
“三告当今陛下宋恒,包庇公主,怠废之政!”
官吏腿一软,差点跪在他面前。
哥们,别这样好吗!
我们就一个小小的官吏,还不想死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有心人的散播下,整个汴梁哗然。
要说秦馨莲他们不知道。
但是陆沉舟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
如今他为了一个民妇,状告三人。
其中还有一位是当今皇上。
此行为别说百年。
千年都难得一见!
此时,公主府内。
驸马爷陈世美来回踱步,心里忧心忡忡。
心里恨透了陆沉舟。
你老老实实当你诗仙,咋俩井水不犯河水。
“娘子怎么样,陛下怎么说?”
望着门外步步生莲的公主到来,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
四公主宋薇叹息道。
“陛下不肯见我。”
“只是听闻三司会审,要在三天后公开审理此案。”
越看陈世美心里越来气。
“你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为什么当初不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现在闹得满城皆知,你让我如何保你?”
陈世美没有跪下求饶。
这时候跪下,反而会让公主看不起他。
“我也不知道,她为何会认识陆沉舟啊!”
“你说,好好地当他的诗仙不就成了!”
“非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至于吗!”
现在已经不止是一件命案,而是事关皇权的大事。
宋薇想休了陈世美,但眼下不是时候。
要是让外人知道,日后百姓会如何议论?
家丑不可外扬。
最起码,现在要先解决陆沉舟才行。
“你也别急。”
宋薇喝了口清茶。
“他能挺过县衙的刑罚再说吧。”
轻则杖责流放,重则死于狱中。
瘐死者常十七八。
告御状的后果,不是那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