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红袖招,柳如是
沈伯符2025-09-17 11:153,444

画舫水榭里泻出的靡靡灯火。

把河水染成一种暖昧的胭脂红。

倒映着天上的圆月,也倒映着雕梁画栋模糊扭曲的倒影。

丝竹管弦之声从每一扇雕花窗格里飘溢出来。

笙箫婉转,琵琶叮咚。

夹杂着男女狎昵的调笑,还有行酒令的喧哗。

红袖招花魁,柳如是。

此刻正斜倚在那艘名为“漱玉舫”的精致雕花窗边。

身上只裹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红绉纱睡袍,勾勒出起伏有致的曼妙曲线。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发髻,斜簪一支点翠衔珠凤头步摇。

窗扉半开。

欺霜赛雪的玉臂慵懒地支着窗棂。

尖尖的下颌搁在手臂上,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花朵。

花瓣娇嫩,被她带着薄茧的指尖捻得微微卷曲,渗出汁液。

她美得惊心动魄,眉眼间却凝着一层洗不尽的倦怠。

杨柳江河上夜夜笙歌,于她不过是日复一日的营生。

再美的皮囊,再精妙的曲艺。

在这销金窟里浸淫久了,也似画舫窗棂上描金的彩绘。被脂粉油垢和腻人的香气层层覆盖,失了本真,只剩下程式化的媚惑。

楼下水榭里隐隐传来。

那些才子们为新谱的曲子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声音。

在她听来,不过是隔靴搔痒的无病呻吟。

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心湖。

指尖的花朵终于不堪揉搓。

一片花瓣悄然飘落,打着旋儿。

无声地坠入下方河水中,瞬间被流淌的光影吞没。

柳如是蹙了蹙眉,一丝悲伤掠过眼底。

她意兴阑珊地收回手,正欲将窗扉彻底关上。

就在这时!

一道清脆的声音,穿透靡靡之音。

狠狠地刺入了她的耳膜。

“将这芬芳戴在你发上。”

“我为你唱。”

“今生戴花,世世漂亮。”

柳如是猛地一僵。

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慵懒斜倚的身子瞬间绷直。

那双原本凝着倦怠的眼眸,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她猛地将上半身探出窗外,杏子红的薄纱睡袍被江风卷起。

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箭矢,死死锁向声音的源头。

河对岸,毫不起眼的巷口处。

“你簪一朵春天一世无忧伤.....”

第二句接踵而至。

那简单的词句。

直白到毫无文人诗词的含蓄蕴藉。

但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地烫在那颗早已被风月浸染。

麻木的心尖上。

“马面裙,花衬衣。”

“永远清澈模样.....”

柳如是整个人都僵在了窗口。

哗啦。

一声破碎的声音,骤然在房间响起。

在她全神贯注的时候,那只无意识紧握着窗棂的手。

竟因过度用力,将腕上套着的羊脂白玉珠串,生生扯断。价值连城的玉珠瞬间崩散。如同断了线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画舫光洁的地板上,滚得到处都是。

这刺耳的声响,瞬间引起了门外丫鬟的注意。

“柳姑娘!”

“柳大家!”

“出了何事?”

惊呼声,询问声。

杂乱的脚步声,瞬间从门外涌了上来。

几个贴身服侍的丫鬟惊慌失措地冲进舱室,看到的就是她们素来清冷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花魁大家,此刻竟衣衫不整地探身窗外,对满地价值不菲的玉珠视若无睹。

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上。

布满了她们从未见过的极致震惊。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河对岸方向。

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停船!”

柳如是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

如同风中残烛,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狂热。

“快!快停船!”

“我要见他!无现在就要见他!”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从容,那双美眸里燃烧着不顾一切的光芒。

小丫鬟被她吓到了,连声应着,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去。

哗啦——!

“快!这边!”

柳如是提着裙摆,焦急地站在船头寻找。

“人呢?”

“刚才明明在这里唱歌的!”

数条轻舟如同离弦之箭,停靠在了岸边。

漱玉舫的护卫小厮,蜂拥而上。

瞬间将空无一人的岸边挤得水泄不通。

众人急切地四处张望搜寻。

甚至有脑子不灵光地跳进浑浊的河水里摸索。

“这里没人啊!”

“我这里也没有!

“难不成是跑了?”

搜寻无果的护卫们面面相觑。

脸上写满了迷茫和难以置信。

消息很快传回。

柳如是坐在小凳上,按摩着因为急切扭到的脚踝。

“柳大家,岸边空无一人。”

“只找到一些凋零的花朵,并无唱歌的人。”

“再去找!”

她没有暴怒,也没有失望。

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震惊已然褪去。

只余下一片近乎冰冷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鬓角。

那里,刚才因心神剧震而微微散落了几缕青丝。

“姑娘,好消息。”

“有人说听到了歌声,但是不知道那人去哪儿了?”

“估计是跑了。”

“跑了?”

她低低地重复,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随即,那嫣红的唇角,竟缓缓地向上勾起。

“传话下去。”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悬红百两。”

“我要知道他是谁。”

“我要知道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她的目光,投向灯火璀璨的巷弄。

漱玉舫的悬红令,像是一滴落入滚油的水。

无数人带着对那百两银子的渴望。

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撒向了杨柳镇的大街小巷。

陆沉舟并未察觉自己所哼唱的歌曲,已在这十里胭脂河掀起滔天巨浪。更未看到对岸那艘最华丽的画舫上,一位绝代佳人因他而失态疯狂。

将手中最后一朵花赠给路人。

然后拢了拢身上那件青衫。

没有丝毫留恋。

他转过身,踏着湿滑的青苔。

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那片灯火稀疏的幽深巷弄之中。

步履从容,宛如一个刚刚劳作归家的寻常路人。

只留下鬓边那朵山茶花。

在黑暗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微光。

七天后,陆沉舟的生活三点一线。

起床吃饭、簪花送人。

跟着沈婆婆去街头卖菜,陪着她散步在杨柳河畔。

听她讲述着这座小城的故事。

半个月后。

卖菜回来的陆沉舟,推开门一看。

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位陌生女子。

她身着一袭绿色长裙,半蹲着身子观察着花圃。

沈家婆婆以养花种菜为生,偶尔一些主顾上门也不稀奇。

“婆婆。”

陆沉舟提着篮子走了进来。

“今天的鱼可新鲜了。”

同时挥舞着手中的一尾鲤鱼。

沈婆婆笑颜如花应了一声。

又转身对那绿色长裙姑娘,客气道。

“天色已晚,若不嫌弃,就在我家吃点。”

原本就是客套话。

没想到,那姑娘思考了一番,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婆婆了。”

沈婆婆微微一愣,随后又换上了一抹自然的笑容。

“沉舟,今天的晚饭就多做一些。”

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红袖招花魁柳如是。

对付男人有一套,对付女人,更是一把好手。

只是稍微使了一些手段,便摇身一变换了个身份。

以买花为由,慢慢地接近此地。

“婆婆,你种的这些花都好漂亮啊。”

“哎呀,说什么漂亮不漂亮,都是随便种种。”

“哪位是....”

柳如是自然而然的岔开了话题,看向了灶房的陆沉舟。

“一个远方亲戚,在我这里小住几日。”

沈婆婆随口找了一个借口,凡事留个心眼总归不错。

柳如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把话题拉到了花卉上。

一连几日。

柳如是雷打不动地来临河北巷买花。

红袖招的后院,密密麻麻地摆着花盆。

看到这一幕的老鸨不禁连连抚额。

杨柳镇的春日,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掐住了喉咙。

又湿又冷。

如刀子般刮过肌肤,钻进骨头缝里。

风从秦淮河上卷来,带着未散的脂粉腻香。

漱玉舫二层那间熏暖如春的香闺。

此刻却如同一个华美而冰冷的囚笼。

柳如是裹着一件厚实的银狐裘,蜷在临窗的贵妃榻上。

榻边紫铜暖炉里,上好的银丝炭烧得暗红。

无声地释放着干燥的热力。

却驱不散她眉宇间凝结,比窗外春寒更刺骨的霜意。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一张纸条。

纸上是一首名为《相见欢的》诗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每一个字却像烧红的针,反复刺扎着她的神经。

多少个日夜的悬心煎熬。

人海茫茫,只凭惊鸿一瞥的歌声寻人。

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

甚至不惜以重金撬开了城府衙书吏的嘴,翻查了近月所有入城路引。

终于找到了。

她猛地攥紧了那张纸条,仿佛要将它生生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心跳如擂鼓,撞击着单薄的胸腔。

找是找到了。

然而,在她偷窥那人的时候。

潜伏在惊喜之下的毒蛇,猝不及防地昂起了头。

一口咬住了她滚烫的心脏。

这容貌,她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她迫不及待跑回了画舫,找到了那一幅悬赏的画像。

怪不得。

怪不得他能哼唱那首《今生戴花》。

《一重山》珠玉在前。

也只有他,才能创作出这样的曲调。

陆沉舟,这个名字。

瞬间将她从云端拽下,砸进了现实的泥潭。

她是谁?

是名动金陵艳冠秦淮的花魁柳如是。

是无数王孙公子、富商巨贾一掷千金。

只为博她一笑的销金窟头牌。

是画舫里熏着名贵香料的锦榻上,被无数双欲望眼睛觊觎过的.....那身华美霓裳之下,包裹的是被风月场浸淫的千疮百孔,连自己都觉肮脏的灵魂。

那倾国倾城的皮囊。

不过是精心描画、供人赏玩的画皮。

她所有的清冷自持,所有的孤高才情。

不过是待价而沽、抬高身价的筹码。

这秦淮河的水。

每一滴都浸透了她的脂粉和.....洗不尽的污浊。

而他呢?

诗仙再世、谪仙落笔、百代文宗....

而她呢?

她早已是深陷泥沼,浑身沾满污秽的残花败柳。

她引以为傲的琴棋书画,她精心锤炼的婉转歌喉。

在那直击灵魂的歌谣和诗词面前。

不过是浮华空洞,徒惹人厌。

他那样的人......会如何看待她?

一个念头,带着冰锥般的尖锐寒意。

猝然刺穿了她所有的幻想。

他.....会嫌弃的。

一定会!

所以,她只能改头换面,偷偷地去接近。

她不怕被拆穿,她害怕失去。

继续阅读:第142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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