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贤弟,有这么一件事。”
贪喝了几杯的宋桓,醉意有些上头。
一些心里话便想找人倾诉。
正好陆沉舟属于外人,也正合他的胃口。
“我呢,有四个儿子。”
“我的家业也不算大,毕竟也是祖宗留下的基业。”
宋桓又喝了一口闷酒:“想从中挑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老大平庸,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但是手脚很笨。”
“老三聪慧过人,做事滴水不漏,可心胸方面有些狭隘。”
“家里的人都比较推荐老三。”
“我有心选择老三,可又怕老大不服气。”
“若是深埋黄土之后,担心出现兄弟阋墙的事。”
“实则令人放心不下。”
说完这里,宋桓看向了喝着稀饭的陆沉舟。
“依你之见,为兄如何是好?”
陆沉舟听懂了。
说白了,手心手背都是肉。
无法割舍。
“我的话,你权当听故事就行。”
“这个问题很简单。”
“担心的无非就是老大能不能继承家业。”
“那我反过来问....”
陆沉舟看向了宋桓。
他很明显已经知道了答案。
只是在犹豫罢了。
“老三就真的一定是个合适的继承人吗?”
“立嫡只是一个定数,立贤而是无尽的变数。”
曾经的他在这个问题上也犯过难。
没办法,纵观他学过的历史。
祖秦皇汉武唐宗,愣是没有凑出一个太子。
“百年之后谁不是黄土白骨,为何要执着于这些事情。”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宋桓饮下了一口新丰酒。
第一次在脸上浮现了烦恼的神色。
寡酒难饮。
这话一点不假。
以至最后喝醉了还是陆沉舟结的账。
刚出丰乐楼不久,这老小子就醒了。
陆沉舟非常怀疑,他就是不想买单。
才搞了这么一出。
“听说了吗?今日西园有文会!”
“金陵才女马湘兰都来了。”
“据说连翰林院的几位大人都要出席呢!”
两个衣着光鲜的书生从两人身边经过,兴奋的交谈声飘入耳中。
西园?
马湘兰?
陆沉舟的脚步微微一顿。
看向了身旁的柳如是上下打量。
西园他知道,三驸马王溪岸的府邸。
位于御街最繁华的地段,平日里非达官显贵不得入内。
每逢时节,他就会开启一场盛大的文会。
从前作为陆家少爷,他也曾附庸风雅参加过几次。
“你看我干什么?”
陆沉舟问起了心中的疑惑。
“马湘兰你认识吗?”
两人一起望向了他,像是看个乡下人一样。
“马湘兰你都不认识?”
这个我当然认识啊。
就是不太确定是不是课本上的人。
“马湘兰,本名守真,秦淮八艳之一。”
“在家中排行第四,又称四娘。”
“她秉性灵秀,能诗善画,尤擅画兰竹,故有湘兰著称。”
“相貌虽不出众,姿首如常人。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
陆沉舟皱起眉头眯起眼睛看着宋桓。
“大哥,懂得不少啊!”
“平日里没少去风流吧?”
宋桓反看了一眼他。
你身边的是谁,我不说。
要说风流,我肯定是比不过你。
“要不....我们去瞧瞧?”
陆沉舟摇摇头。
这些风雅之事,向来不感冒。
不过看着柳如是哀求的眼神,他也只能敷衍着点头。
“大哥,要不要一同前去。”
“看看这位名动金陵的才女?”
宋桓想来也没什么要事,便同意了这个请求。
不多时,三人来到西园。
前方不远处,一座雕梁画栋的建筑巍然矗立。
朱漆大门前车马簇拥。
门前围着一大群人,对着门口指指点点。
出于好奇,陆沉舟也凑近了几步。
“听说那马湘兰出了个极难的题目,满座才子竟无人能对!”
“可不是!连翰林院的李大人都在摇头呢!”
“题目是什么?”
“好像是.....以酒为题,即兴赋诗,但诗中不得出现酒字。”
人群中议论纷纷。
陆沉舟听了个大概,不禁哑然。
飞花令嘛。
这种文字游戏,在前世不过是小学生级别的挑战。
但在这个诗词为尊的时代,确实能难倒不少只会死记硬背的酸儒。
宋桓看到他眼神中有些失落的意味。
“贤弟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
柳如是撇撇嘴,他对什么东西都不感兴趣。
“大哥,我看着西园守卫森严,咱们仨能进去吗?”
两人一同看向了他。
“你要是自报家门,恐怕这驸马爷得亲自上前迎接。”
柳如是酸溜溜地说了一句。
“算了。”
陆沉舟摆摆手,放低了声音。
“我一到场,他们压力太大。”
“到时候破坏了人家的气氛,那多尴尬。”
宋桓微微颔首,轻笑了一声。
“那不如这样,我与驸马多少有些熟识。”
他转身看向了身后的护卫。
“让我的下人进去知会一声如何?”
陆沉舟思考着这个世界的官职。
钦天监为正六品。
驸马没有固定的品级,通常低于侯爵。
看出了陆沉舟的担忧,宋桓开口解释。
“贤弟放心,并没有多大的麻烦。”
随后给护卫使了一个眼神,让他进去通知。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驸马的管家就带着仆人来到大门。
十分热情地引领着三人进了西园。
一旁围观的儒生纷纷探头观瞧。
他们又不是名门贵族,怎么让驸马的亲信出门迎接?
难不成汴梁来了什么大人物不成?
西园的空气中都飘散着槐花的甜香。
仆役们将最后一张黄花梨案几摆放妥当。
案上已备好澄心堂纸、李墨、歙砚、诸葛笔。
文房四宝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驸马,各大学士的轿子已到巷口了。”
管家王保快步走来,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王溪岸整了整衣冠,靛蓝色的锦袍上银线绣的云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他今年三十有五,面容清癯,眉宇间既有皇亲贵胄的矜持,又透着文人特有的洒脱气质。
“快请。”
他话音未落。
园门外已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俊卿兄,你这西园比上回来时,更添三分雅致啊!”
说话的是当朝大学生,昔日探花郎,杜规。
素色襕衫,头戴乌纱幞头,宽额方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身后跟着弟弟杜矩,二人容貌有七分相似,只是大哥神色更为内敛。
王溪岸迎上前去,拱手笑道。
“子平兄远道而来,蓬荜生辉。”
“听闻你近日在云和治水有功,官家甚为嘉许。”
杜规摆摆手:“治水乃分内之事,不值一提。”
“倒是俊卿兄新得的诗集,今日可要让我开开眼界。”
正说话间,园门处又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大步走来,衣袂飘飘,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元章来了!”王溪岸笑道。
王元章快步上前,草草行了一礼。
目光却已被园中一株古梅吸引。
“好梅!”
“此梅枝干虬曲,如龙蛇走,正合我意!”
说着竟从袖中掏出随身携带的毛笔,对着梅树比划起来。
杜规忍俊不禁,笑道:”你这癫子!”
王元章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对着梅树念念有词。
这时,一袭竹青色素缎长衫的身影步入园中。
衫子原是极淡的绿,偏生用银线绣了丛竹纹样。
她纤眉细目,瘦弱如柳,手中捧着画具。
“湘兰姑娘。”
王溪岸拱手道:“今日雅集全仗你妙手丹青,将这盛况留与画卷之上。”
马湘兰微微福礼:“驸马过誉了。”
“能得与诸公同游,已是幸事。”
园中渐渐热闹起来。
各大才子陆续到来,三三两两地聚在园中各处的亭台水榭间。
仆役们穿梭其间,端上时令鲜果和刚煎好的龙团茶。
茶香混合着园中花草的芬芳,在微风中轻轻荡漾。
王溪岸引着众人来到园中央的八角凉亭。
亭中早已备好长案,上面铺着画卷,四角用玛瑙镇纸压住。
案旁设一青铜香炉,袅袅青烟升起,散发出沉静的檀香。
“诸位。”
王溪岸环视众人。
“今日难得群贤毕至,不如各展所长,以文会友如何?”
杜规抚掌笑道:“甚好!不如先请王癫子露一手?”
王元章此时已从梅树旁回来,闻言也不推辞。
大步走到案前,挽袖执笔。
他目光炯炯,盯着画卷片刻,突然笔走龙蛇。
众人屏息围观,只见他手腕翻飞。
时而重若崩云,时而轻如蝉翼。
不多时一幅狂草已跃然纸上。
“好!”
黄观第一个喝彩。
“王兄此作,怀素之逸,真乃神品!”
王元章搁笔,得意地捋了捋胡须。
“此乃即兴之作,题为《西园雅序》。”
众人争相传看,赞叹不已。
笑声中,马湘兰已悄然在亭角支起画架,开始勾勒园中景象。
她目光如炬,时而观察众人神态,时而低头运笔,动作沉稳有力。
王溪岸走到杜规身旁,低声道。
“子平兄,借一步说话。”
二人沿着曲径来到一处僻静的小亭。
亭下是一泓清池,几尾锦鲤在莲叶间游弋。
王溪岸从袖中取出一卷手札,递给杜规。
“这是近日从宫中传出的消息。”
杜规展开一看,眉头渐渐皱起。
“严阁老又要推行新法?”
驸马爷点头:“去年改稻为桑已令民怨沸腾,如今又要行市易法,只怕...”
杜规将手札还给他,望着池中游鱼,沉声道。
“我虽外放,但心系社稷。只是如今朝中...”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杜矩匆匆走来:“兄长,马姑娘已开始作画,众人都在等你题诗。”
回到主亭,只见马湘兰的画作已初具规模。
画卷上园中景致与人物轮廓栩栩如生。
众人见王溪岸回来,纷纷让出位置。
“子平兄,请赐墨宝。”王溪岸自研墨。
杜规执笔沉思片刻。
目光扫过园中盛景,又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刚准备下笔,又觉得灵感全无。
只能黯黯搁下毛笔。
“实在毫无思绪啊。”
他看向了挚友王元章。
“要不,王癫子你先请?”
“子平兄都没有灵感,我又何尝来的灵感?”
随后出现了一个点子王。
“要不试试行酒令?谁输了谁提笔,如何?”
于是便出现了门外指点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