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年重逢
心水2024-10-17 20:474,376

周好再次遇见那少年,已是三年后。

杨宝森大师率一众子弟及梨园大家从大陆过香港,每周演出两三晚。

《青石山》《春秋配》只是开场,《失空斩》《龙凤阁》压轴。

香港民众万人空巷,周好的母亲更是痴迷得热泪盈眶。

纵是票价港币十八元,也省出钱来每场必看。

周好陪母亲看了半场,借口去买苏州小吃,往港岛东边鲤鱼门海峡的方向。

那里是运货的码头,白日忙碌晚上歇工,光线越走越暗,行人越来越少。

路边有零散苦力工人的简陋睡棚。

她一个玲珑少女的单薄身姿,在这浓重的黑夜里实在是危险。

港英政府如魔鬼,港人活得牛马不如,穷生奸计,邪恶之人见她孤身一人,很难不生出三分歹意。

周好踩着碎石,靠近码头时赫然看到近乎无声的鬼影曈曈,差点朝后栽倒。

仔细看时,是码头工人不支棱任何照明,正麻利迅速地装货。

她甚至听到货船刻意压低声音缓缓开出鲤鱼湾。

啊!一下反应过来,1949年10月1日,是十天前的事情了。

香港报纸都在说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急需各种生产和日常物资,祖国很期待能得到香港的一些援助。

在港英政府的虎视眈眈之下,少数几家爱国的公司都秘密往澳门、深圳蛇口等地运输用品。

摸黑赶工,实在是迫不得已。

周好理解大形势。

可对她来说,这也是个麻烦。

她跟人约好了在这秘密见面。

四周愈发显得空旷,静谧得仿佛只有她的呼吸,和难以名状的恐惧感。

“什么人?”

严厉又警惕的低沉嗓音,从她身后猝不及防传来。

是个年轻男子。

周好猛然转身回头,在暗处光芒中看到一个俊逸文弱的黑影。

看不清面目,辨不清他是否来者不善。

她的手趁着夜色悄悄打开了手提包,里面有防身的匕首,“我来这里等朋友。”

黑影听到她开口,浑身僵了一下,似有不小的触动,逼近她两步,“你一直往货船那边张望,你看到了什么?”

她的脚步开始后退,“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朋友可能失约了,我得回去。”

她拿出那匕首在手,对方一把将她拉住。

周好拿匕首去撞他,那匕首像短刀,原有刀鞘,万不得已,她不想出鞘伤人。

男子的力气毕竟大,钳制她一只手腕反在后背,另一手将她整个肩膀横着抱住。

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

他抓着她拿匕首的手,她的匕首就在两人腹背之间,她动弹不得。

他温暖的身上,是幽幽夜雨过后,满塘清荷的冷冽气息。

周好的脑海轰然,炸裂成一片空白。

三年前,她贴在他身上闻过这气息,如入魂魄肺腑,至今不能忘记。

只是,她那时过于惨烈,当场昏过去,没能见到那个少年的真容。

港英政府夜间巡逻的高大探照灯淡淡扫过来,周好看不清身后男子的样貌,男子也看不到周好的脸。

他只看到她耳垂圆润的明月珰,猫儿眼的透明宝石珠子。

她抓着匕首的手挣扎几下,他一低头,见她手提包袋口掉落一张相片。

周好另一只手肘狠狠砸向他的腹部,被他觉察了先机,将她两手都反着。

几秒一晃而过,那探照灯的光消逝,重新漆黑一片。

她身上有了微微颤抖。

“不管你是谁,这是宋氏的码头,我等的人是宋少宋恩庾,劝你不要乱来!”周好极力镇定。

她知道这是宋氏的地盘,她知道宋氏幼子宋恩庾就读于皇仁英文书院,与她年纪相仿。

她更知道她十八岁的声音还是个中学生,一个女生跟一个男生约出来晚间见面,无非就是一桩年少风流谈资。

哪怕把她扭送到宋恩庾跟前对质,装傻也好,栽赃也罢,她也会一口咬死这约会。

身后的男子一听,大为意外,从眼神到心思都复杂。

他不及犹豫,果断摘下她一只耳环,轻柔放开了她,“无论今晚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对外说。你时刻记着,我能找到你。”

周好心一沉,下意识摸着耳垂,只一秒,头也不回飞快跑远。

他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照片,打火机一照,照片上的人让他错愕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周好遭此一劫,却没有真的离开,一直躲在暗处角落等候。

过得二十分钟,见到一个瘦长人影越走越近,那人右手夹着两只香烟,两点红红的亮光在黑夜中像是某种发光乱飞的萤虫。

周好松了一口气,她来此地,正是要跟这人接头的。

还好,没有被码头的人给困住自己。

两分钟的短暂密谈,对方塞给周好五张珍贵无比的东西,周好侧身,三两下塞进自己的衣裙,各自散去。

出到灯火通明的街市,周好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她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选择在宋家的港口接头,是觉得那里安全,毕竟没人敢在宋家地盘上弄出动静来。

她却想不到,撞见宋家港口在夜里偷运货物的秘密,要不是她机智,把宋恩庾的大名抬出来,估计要悬。

把手提包翻了个底朝天,照片不见了。

那是她答应送上门去给顾客的照片,偏巧顾客临时有事,她一直放在包里,忘记拿出来,这可如何跟顾客交代?

特意绕了几条街买了几样点心,推开家门那一刻,周好把一切情绪都抹掉,眉开眼笑,看见母亲早回到了。

“去这么久?”母亲埋怨,“耳环怎么没有了?”

耳环价格不菲,是三个月前周好高中毕业时,母亲专去订制给她的礼物,是毕业礼,也是十八岁成人礼。

“怕耳环丢了,就摘了。街上又热闹,不知不觉的,忘了时间。”周好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

“我在港口听说,宋家暗中走私,天天晚上命人从香港开船,运了金山银山一样的急需物资过去大陆,大发国财,只是无人敢真的去宋家码头查看,怕被放哨的抓去。世人都说他家,真真是商人重利,一分钱都不肯放过。我很不爱听,还忍不住跟人辩白了两句。”

“这种混淆视听的话,世人最爱编排。”周好想起刚才港口经历的一切,心有余悸,“大陆有物资,宋家能挣钱,这有什么值得说的?要不是那些英国佬盯着,这事也不至于成了走私,能光明正大。”

宋氏到宋恩庾这一代已是第三代,祖上是小商人,父辈做食品起家,一路飞跃成为商界巨头,资产涉及到食品、航运、纺织、机械和房产等十几个行业,地盘庞大。

周好彻夜难眠。

宋氏想要拿捏她,如同拿捏一只蝼蚁,她只怕连累到了母亲。

虽说这是她第一次去接头,有失误在所难免,但这点失误是性命相关的下场。

耳环上面不但刻有她的名字,还刻有订制的日期,她逃不掉。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码头的男子。会是三年前的他吗?

是他,那又怎么样?

他不会记得她了。

他也许记得,可也不会知道方才就是她。

知道了,他也不会心有波澜。

她笃定。

因为香港这地方,本就是冷血寡情的。

海风扑窗,灯塔闪烁。

这一晚上无法安睡的,还有宋恩庾。

在码头抓到周好的人,正是他。

漆黑也无妨,她一开口,他霎时间就认出了她。只不过,她不认得他而已。

他在玉白鎏金流苏台灯下久久盯着手上的耳环出神,耳钩上小小两个字,周好。

思绪纷飞。

三年前,他16岁。

那一次他补习,天色擦黑才一个人从校门出来。

路过一家瓷器店的时候,只听见后头几下急促的脚步,口袋像是被塞了什么。

他还来不及回头,就被一个女孩猛烈抱着一块滚向前去。

她几乎是用拖着他赴死的气势,重重砸向了瓷器摊子。

哗啦的巨响,街上的人都震了。

他和那女生倒在一堆碎器上,他身上和手臂被划伤多处,渗血出来,疼痛不已。

女生拿自己身体垫着他不少,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除了多处划伤,她已磕到头部,不省人事。

很显然,她的姿势是在护他。

宋恩庾五雷轰顶。

他拧着眉宇吃痛抬头的那一刻,唇畔划过她白腻纯净的脸,见她闭了一双乌眸,发际之间的鲜血惊心。

他实在是不明白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他根本没见过她。

店老板哭爹喊娘,揪着宋恩庾就不松手,一定要他赔钱。

宋恩庾百口莫辩,陡然想起来,掏了口袋,掏出来一张纸条。

“有绑匪尾随,万不可离店。”

宋恩庾面无血色,手指哆嗦,他惶恐看向店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却看不出来哪一个才是绑匪。

他出身不凡,知道不少名门子孙被绑架过,他刚才早觉得有几个人跟着自己,只是大了意。

她天崩地裂的勇气过后,是孤零无依的楚楚动人。

他不懂她看上去轻盈如飘叶的身躯,怎么会生出那么大的力气。

瓷器摊斜对面的馄钝店老板娘说,这女生一直在吃馄钝来着,吃得很慢,见店里几个男人出去了,她才忙着结账跟了出去。没两分钟,就出了这样奇怪的事。

隔壁诊所的大夫给周好包扎。

宋恩庾不愿暴露家世,请人去通知皇仁书院的老师,老师帮他先赔钱,又从学校叫来了十几个人,簇拥宋恩庾回校。

宋家来了三辆车,接走了宋恩庾,又把一直未醒的周好送去宋氏的医院。

不出两个小时,宋家就查出了两件事,一是周好的背景,二是绑匪的下落。

天亮之前,绑匪们被拖上货船带到海面上,腹背、腿脚各被扎了七八刀,放干血后全丢进了深海。

宋家一直不大给港英政府面子,黑社会又需要钱,于是,政府跟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后,人心难料。

宋家不允许宋恩庾打听周好的下落,连她叫什么、是哪里人都不许知道,彻底断了牵扯。

宋家怕周好是劫匪设计好的一环,怕她是长线,怕宋恩庾迟早上钩,不得不防。

宋恩庾背着父亲去问管家,管家不肯透露,只说请他放心,医院都安排好了,她不会有事。

没几天,宋恩庾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宋父的意思是,想攀龙附凤的女孩子太多,何况周好的母亲当初是歌女身份,却入了浅水湾冯氏家族的大门,香港无人不知。那么,已和冯家断绝关系又落魄潦倒的周好母女,未必不会去设计宋恩庾。

宋恩庾的心被砸中。不久前,冯氏三公子私生女冯好登报与冯家撇清关系,改跟母亲姓周。家丑不可外扬,何况还是权贵之家?周好这一手,让冯家颜面扫地,绝无再有与冯家牵扯的可能。

原来是她。

他看过报纸的。

宋恩庾不相信,她这么一个决然的人,有敢跟冯家豁出去的心气,也有豁出命救他的勇气,她怎么会是为了小利益和绑匪牵扯的人?

若真要攀龙附凤,她何必离开冯家,和母亲自食其力,还要受别人奚落欺负?

那种无良的记者和邻居,都把她们母女租的平房给打坏了窗户,就为了无底限窥视她们,以挖掘她们为乐。

那一阵子,报纸上全是这样的新闻。

宋恩庾失落之余,止不住回想过那霹雳般倒下的一瞬间,回想起他的唇划过她的脸,他心里喃喃自语:“她到底看清我没有?”

他也怀疑过,怀疑她一早认得她,怀疑是圈套,他不希望是。

一个月后,周好拿着自己编写的历史笔记走进了宋恩庾的教室。

她活泼健康、笑容甜美,身上的伤一点痕迹也没有,在课堂上口若悬河,跟救他那晚判若两人,宋恩庾简直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他心里安装了百八十个弹簧,多想立刻跳到她跟前去,然而他不能。

他的家世让他不能不谨慎,他不能忘记父母的话,他不能跟她有牵扯。

他依然怀疑她是冲着他去的,可他几次与她不经意四目相对时,她春风化雨的目光只淡淡掠过他的脸,对他一点没有格外的感觉。

宋恩庾松了一口气。

她不认得我,他心里想。

所以,所有的事情根本说不上是她在算计。

三年的时间,每个学期,周好都会去几次皇仁书院上历史课。

宋恩庾一直在最远的角落,一步不敢上前,他很想近距离再仔细看看她,可是他不能。

他内心装了太多东西,他清楚,即便没有家里的人盯着他和周好,周围那么多的眼睛和嘴巴,也容不得他踏出那一步。

哪怕,他真的只是想要再看清楚她的一双乌眸,仅此而已。

他每堂课都做笔记,他对她的声音太熟悉了,不然,何至于在码头一下就认出是她?

一微尘三千界,半刹那八万春。

任何微小的细节,任何刹那的感觉,都藏之于心。他一看到她的笑容,一领略到她的光芒和坚韧,就觉得触目皆充满了生机跟希望。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神思。

就好像,某种令人期待的美好要从他心底破土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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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姑娘的香港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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