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好再次遇见那少年,已是三年后。
杨宝森大师率一众子弟及梨园大家从大陆过香港,每周演出两三晚。
《青石山》《春秋配》只是开场,《失空斩》《龙凤阁》压轴。
香港民众万人空巷,周好的母亲更是痴迷得热泪盈眶。
纵是票价港币十八元,也省出钱来每场必看。
周好陪母亲看了半场,借口去买苏州小吃,往港岛东边鲤鱼门海峡的方向。
那里是运货的码头,白日忙碌晚上歇工,光线越走越暗,行人越来越少。
路边有零散苦力工人的简陋睡棚。
她一个玲珑少女的单薄身姿,在这浓重的黑夜里实在是危险。
港英政府如魔鬼,港人活得牛马不如,穷生奸计,邪恶之人见她孤身一人,很难不生出三分歹意。
周好踩着碎石,靠近码头时赫然看到近乎无声的鬼影曈曈,差点朝后栽倒。
仔细看时,是码头工人不支棱任何照明,正麻利迅速地装货。
她甚至听到货船刻意压低声音缓缓开出鲤鱼湾。
啊!一下反应过来,1949年10月1日,是十天前的事情了。
香港报纸都在说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急需各种生产和日常物资,祖国很期待能得到香港的一些援助。
在港英政府的虎视眈眈之下,少数几家爱国的公司都秘密往澳门、深圳蛇口等地运输用品。
摸黑赶工,实在是迫不得已。
周好理解大形势。
可对她来说,这也是个麻烦。
她跟人约好了在这秘密见面。
四周愈发显得空旷,静谧得仿佛只有她的呼吸,和难以名状的恐惧感。
“什么人?”
严厉又警惕的低沉嗓音,从她身后猝不及防传来。
是个年轻男子。
周好猛然转身回头,在暗处光芒中看到一个俊逸文弱的黑影。
看不清面目,辨不清他是否来者不善。
她的手趁着夜色悄悄打开了手提包,里面有防身的匕首,“我来这里等朋友。”
黑影听到她开口,浑身僵了一下,似有不小的触动,逼近她两步,“你一直往货船那边张望,你看到了什么?”
她的脚步开始后退,“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朋友可能失约了,我得回去。”
她拿出那匕首在手,对方一把将她拉住。
周好拿匕首去撞他,那匕首像短刀,原有刀鞘,万不得已,她不想出鞘伤人。
男子的力气毕竟大,钳制她一只手腕反在后背,另一手将她整个肩膀横着抱住。
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
他抓着她拿匕首的手,她的匕首就在两人腹背之间,她动弹不得。
他温暖的身上,是幽幽夜雨过后,满塘清荷的冷冽气息。
周好的脑海轰然,炸裂成一片空白。
三年前,她贴在他身上闻过这气息,如入魂魄肺腑,至今不能忘记。
只是,她那时过于惨烈,当场昏过去,没能见到那个少年的真容。
港英政府夜间巡逻的高大探照灯淡淡扫过来,周好看不清身后男子的样貌,男子也看不到周好的脸。
他只看到她耳垂圆润的明月珰,猫儿眼的透明宝石珠子。
她抓着匕首的手挣扎几下,他一低头,见她手提包袋口掉落一张相片。
周好另一只手肘狠狠砸向他的腹部,被他觉察了先机,将她两手都反着。
几秒一晃而过,那探照灯的光消逝,重新漆黑一片。
她身上有了微微颤抖。
“不管你是谁,这是宋氏的码头,我等的人是宋少宋恩庾,劝你不要乱来!”周好极力镇定。
她知道这是宋氏的地盘,她知道宋氏幼子宋恩庾就读于皇仁英文书院,与她年纪相仿。
她更知道她十八岁的声音还是个中学生,一个女生跟一个男生约出来晚间见面,无非就是一桩年少风流谈资。
哪怕把她扭送到宋恩庾跟前对质,装傻也好,栽赃也罢,她也会一口咬死这约会。
身后的男子一听,大为意外,从眼神到心思都复杂。
他不及犹豫,果断摘下她一只耳环,轻柔放开了她,“无论今晚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对外说。你时刻记着,我能找到你。”
周好心一沉,下意识摸着耳垂,只一秒,头也不回飞快跑远。
他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照片,打火机一照,照片上的人让他错愕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周好遭此一劫,却没有真的离开,一直躲在暗处角落等候。
过得二十分钟,见到一个瘦长人影越走越近,那人右手夹着两只香烟,两点红红的亮光在黑夜中像是某种发光乱飞的萤虫。
周好松了一口气,她来此地,正是要跟这人接头的。
还好,没有被码头的人给困住自己。
两分钟的短暂密谈,对方塞给周好五张珍贵无比的东西,周好侧身,三两下塞进自己的衣裙,各自散去。
出到灯火通明的街市,周好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她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选择在宋家的港口接头,是觉得那里安全,毕竟没人敢在宋家地盘上弄出动静来。
她却想不到,撞见宋家港口在夜里偷运货物的秘密,要不是她机智,把宋恩庾的大名抬出来,估计要悬。
把手提包翻了个底朝天,照片不见了。
那是她答应送上门去给顾客的照片,偏巧顾客临时有事,她一直放在包里,忘记拿出来,这可如何跟顾客交代?
特意绕了几条街买了几样点心,推开家门那一刻,周好把一切情绪都抹掉,眉开眼笑,看见母亲早回到了。
“去这么久?”母亲埋怨,“耳环怎么没有了?”
耳环价格不菲,是三个月前周好高中毕业时,母亲专去订制给她的礼物,是毕业礼,也是十八岁成人礼。
“怕耳环丢了,就摘了。街上又热闹,不知不觉的,忘了时间。”周好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
“我在港口听说,宋家暗中走私,天天晚上命人从香港开船,运了金山银山一样的急需物资过去大陆,大发国财,只是无人敢真的去宋家码头查看,怕被放哨的抓去。世人都说他家,真真是商人重利,一分钱都不肯放过。我很不爱听,还忍不住跟人辩白了两句。”
“这种混淆视听的话,世人最爱编排。”周好想起刚才港口经历的一切,心有余悸,“大陆有物资,宋家能挣钱,这有什么值得说的?要不是那些英国佬盯着,这事也不至于成了走私,能光明正大。”
宋氏到宋恩庾这一代已是第三代,祖上是小商人,父辈做食品起家,一路飞跃成为商界巨头,资产涉及到食品、航运、纺织、机械和房产等十几个行业,地盘庞大。
周好彻夜难眠。
宋氏想要拿捏她,如同拿捏一只蝼蚁,她只怕连累到了母亲。
虽说这是她第一次去接头,有失误在所难免,但这点失误是性命相关的下场。
耳环上面不但刻有她的名字,还刻有订制的日期,她逃不掉。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码头的男子。会是三年前的他吗?
是他,那又怎么样?
他不会记得她了。
他也许记得,可也不会知道方才就是她。
知道了,他也不会心有波澜。
她笃定。
因为香港这地方,本就是冷血寡情的。
海风扑窗,灯塔闪烁。
这一晚上无法安睡的,还有宋恩庾。
在码头抓到周好的人,正是他。
漆黑也无妨,她一开口,他霎时间就认出了她。只不过,她不认得他而已。
他在玉白鎏金流苏台灯下久久盯着手上的耳环出神,耳钩上小小两个字,周好。
思绪纷飞。
三年前,他16岁。
那一次他补习,天色擦黑才一个人从校门出来。
路过一家瓷器店的时候,只听见后头几下急促的脚步,口袋像是被塞了什么。
他还来不及回头,就被一个女孩猛烈抱着一块滚向前去。
她几乎是用拖着他赴死的气势,重重砸向了瓷器摊子。
哗啦的巨响,街上的人都震了。
他和那女生倒在一堆碎器上,他身上和手臂被划伤多处,渗血出来,疼痛不已。
女生拿自己身体垫着他不少,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除了多处划伤,她已磕到头部,不省人事。
很显然,她的姿势是在护他。
宋恩庾五雷轰顶。
他拧着眉宇吃痛抬头的那一刻,唇畔划过她白腻纯净的脸,见她闭了一双乌眸,发际之间的鲜血惊心。
他实在是不明白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他根本没见过她。
店老板哭爹喊娘,揪着宋恩庾就不松手,一定要他赔钱。
宋恩庾百口莫辩,陡然想起来,掏了口袋,掏出来一张纸条。
“有绑匪尾随,万不可离店。”
宋恩庾面无血色,手指哆嗦,他惶恐看向店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却看不出来哪一个才是绑匪。
他出身不凡,知道不少名门子孙被绑架过,他刚才早觉得有几个人跟着自己,只是大了意。
她天崩地裂的勇气过后,是孤零无依的楚楚动人。
他不懂她看上去轻盈如飘叶的身躯,怎么会生出那么大的力气。
瓷器摊斜对面的馄钝店老板娘说,这女生一直在吃馄钝来着,吃得很慢,见店里几个男人出去了,她才忙着结账跟了出去。没两分钟,就出了这样奇怪的事。
隔壁诊所的大夫给周好包扎。
宋恩庾不愿暴露家世,请人去通知皇仁书院的老师,老师帮他先赔钱,又从学校叫来了十几个人,簇拥宋恩庾回校。
宋家来了三辆车,接走了宋恩庾,又把一直未醒的周好送去宋氏的医院。
不出两个小时,宋家就查出了两件事,一是周好的背景,二是绑匪的下落。
天亮之前,绑匪们被拖上货船带到海面上,腹背、腿脚各被扎了七八刀,放干血后全丢进了深海。
宋家一直不大给港英政府面子,黑社会又需要钱,于是,政府跟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后,人心难料。
宋家不允许宋恩庾打听周好的下落,连她叫什么、是哪里人都不许知道,彻底断了牵扯。
宋家怕周好是劫匪设计好的一环,怕她是长线,怕宋恩庾迟早上钩,不得不防。
宋恩庾背着父亲去问管家,管家不肯透露,只说请他放心,医院都安排好了,她不会有事。
没几天,宋恩庾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宋父的意思是,想攀龙附凤的女孩子太多,何况周好的母亲当初是歌女身份,却入了浅水湾冯氏家族的大门,香港无人不知。那么,已和冯家断绝关系又落魄潦倒的周好母女,未必不会去设计宋恩庾。
宋恩庾的心被砸中。不久前,冯氏三公子私生女冯好登报与冯家撇清关系,改跟母亲姓周。家丑不可外扬,何况还是权贵之家?周好这一手,让冯家颜面扫地,绝无再有与冯家牵扯的可能。
原来是她。
他看过报纸的。
宋恩庾不相信,她这么一个决然的人,有敢跟冯家豁出去的心气,也有豁出命救他的勇气,她怎么会是为了小利益和绑匪牵扯的人?
若真要攀龙附凤,她何必离开冯家,和母亲自食其力,还要受别人奚落欺负?
那种无良的记者和邻居,都把她们母女租的平房给打坏了窗户,就为了无底限窥视她们,以挖掘她们为乐。
那一阵子,报纸上全是这样的新闻。
宋恩庾失落之余,止不住回想过那霹雳般倒下的一瞬间,回想起他的唇划过她的脸,他心里喃喃自语:“她到底看清我没有?”
他也怀疑过,怀疑她一早认得她,怀疑是圈套,他不希望是。
一个月后,周好拿着自己编写的历史笔记走进了宋恩庾的教室。
她活泼健康、笑容甜美,身上的伤一点痕迹也没有,在课堂上口若悬河,跟救他那晚判若两人,宋恩庾简直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他心里安装了百八十个弹簧,多想立刻跳到她跟前去,然而他不能。
他的家世让他不能不谨慎,他不能忘记父母的话,他不能跟她有牵扯。
他依然怀疑她是冲着他去的,可他几次与她不经意四目相对时,她春风化雨的目光只淡淡掠过他的脸,对他一点没有格外的感觉。
宋恩庾松了一口气。
她不认得我,他心里想。
所以,所有的事情根本说不上是她在算计。
三年的时间,每个学期,周好都会去几次皇仁书院上历史课。
宋恩庾一直在最远的角落,一步不敢上前,他很想近距离再仔细看看她,可是他不能。
他内心装了太多东西,他清楚,即便没有家里的人盯着他和周好,周围那么多的眼睛和嘴巴,也容不得他踏出那一步。
哪怕,他真的只是想要再看清楚她的一双乌眸,仅此而已。
他每堂课都做笔记,他对她的声音太熟悉了,不然,何至于在码头一下就认出是她?
一微尘三千界,半刹那八万春。
任何微小的细节,任何刹那的感觉,都藏之于心。他一看到她的笑容,一领略到她的光芒和坚韧,就觉得触目皆充满了生机跟希望。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神思。
就好像,某种令人期待的美好要从他心底破土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