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文艺女神的梦醒时分
哈拿2024-08-20 16:219,599

1

在我弟所有的相亲对象里,王云菲无疑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俩人还没见面,我弟就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了一张她的照片,附言:“真想拿下!”那时王云菲将将24岁,纤细清丽,肤白脸小,大眼睛清澈有神,睫毛长且浓密,满脸的“颤抖的文艺的灵魂”。

这样的美女放在大城市也许不足为奇,但在我们老家那个小城里,却很是扎眼。我让我弟面对现实,别白费功夫,这是他踮着脚,抻断了脖子也够不着的人,可我弟觉得“有戏”——他俩都是大学生,王云菲学的绘画,他学的音乐,有共同话题;大学毕业后,他们都考上了村官,突然从校园闯进伧俗、粗糙、人际关系复杂且微妙的基层,很不适应,所以惺惺相惜。

两人见了一面,我弟就着急忙慌地向我“汇报”。他说王云菲真人长得比照片上还好看,性格也挺随和,说话柔声细语却直接,“很单纯、很天真、很可爱”。吃饭时,王云菲没点贵菜,只吃了一点点,然后就聊起工作,一连说了几十遍“不适应”——她在某社区上班,除了她,身边的同事都是糙老爷们。

王云菲在烟台读的大学,眼界渐渐打开了,毕业后她本想去大城市发展,奈何父母抵死让她回老家考公。她拗不过,只能听话照办,成功“上岸”后她人在小地方,心却向往大城市的各种精彩,所以过得并不开心。

后来我弟又约了王云菲几次,她欣然赴约,两人看电影,喝咖啡,聊得很投机。王云菲认为小县城太土,横平竖直就那么几条街,文娱设施实在有限。这里的人也浅薄,一个个务实得要命,文艺浪漫的音乐会、话剧、艺术展览在这儿根本搞不起来。

之后,王云菲给我弟打了几次电话,主要是诉说工作上的烦恼:她不高兴给领导洗涮那个被茶垢糊住的茶杯;上面的领导下来视察,她整理了3天材料,每天睡不到4个小时;领导天天批评她说话太直,得罪了来窗口办事的人……

我弟充当了心理咨询师的角色,先是安抚,后又给她出谋划策,然而当他表明想处对象的意思后,王云菲说:“我们很聊得来,但你的长相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是独生女,没有娘家哥哥,你就给我当娘家哥哥吧。”

我弟被发了“好人卡”,却仍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自然沦为了一只“舔狗”。

王云菲没停过相亲,不久她和一个名叫徐大磊的男人恋爱了。

徐大磊大她5岁,人长得不算帅,但身材高大。他本科毕业后进了县工商局,父母也都在体制内上班,据说他家的条件十分优渥,除了本地,在青岛、烟台也有房产。这些年,徐大磊在小城里相亲无数,一直挑挑拣拣,直到遇见王云菲,一见钟情。

两人很快结婚,王云菲邀请我弟去参加婚礼,我笑他找罪受,他却说:“人家的条件对咱是全面碾压,我还有什么好难受的?再说了,认识个工商局的也挺好的。”

婚礼在小城最好的酒店举行,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把整个场子照得奢华浪漫,一丛丛玫瑰、百合簇拥出一条花路。台上的新郎高大,新娘娇媚,白色婚纱清雅别致,头顶的钻冠晶莹璀璨,看得出花费不菲。

不同于男方父母的从容淡定,女方父母一看就是农村出身,应酬宾客时缩手缩脚,有点放不开,虽然穿着新衣裳,精心装扮过,但还是掩不住身上那种饱经日晒风吹的沧桑感。

王云菲的母亲精力充沛,父亲却干瘦,一脸病容,听说他于一年前查出了肺癌,已经做过手术了。王云菲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也是受了一辈子苦的老两口捧在手心里的唯一指望,她也争气,考上了大学,又考得了编制,如今还嫁了好人家,算是直上青云,扬眉吐气了。她爸妈对这门亲事、这个女婿、这场婚礼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两人站在台上眼圈红红的,不停地擦泪。

参加完婚礼,我弟就和徐大磊结识了,没过多久,热心的磊哥辗转托人帮他介绍对象,后来这个姑娘成了我的弟媳。

我弟结婚当天,也邀请了磊哥两口子来观礼,我张罗客人时跟他们聊了几句,看得出徐大磊很疼爱王云菲,走到哪里都手牵手,是一对甜蜜的璧人。

2

2013年,小城里的村官要“分流”,最好的出路是考公,然后是进学校,最差的是进企业。我弟和王云菲都考了学校,王云菲是踩着分数线进去的,按规定,她只能分配去偏远的乡镇小学。

小两口自然不愿意,公婆就打算动用关系把王云菲调到城区,就在这时,王云菲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家人宝贝得不得了,考虑到进城区的好学校,工作压力大,不利于养胎,就决定让她先服从分配,等生了孩子休完产假,再慢慢调回来。

就这样,王云菲在一个偏僻的小学开始了教学工作。因为关系硬,又怀着孕,领导心领神会地照顾她,她的课少,休假的日子多,也没有人敢非议,反而处处都是笑脸、赞美和趋奉。在小城里,这几乎是大部分女人都向往的日子了:体面、资源、风光、好处、声誉都占尽了。

那时,我弟媳最爱看王云菲发的朋友圈,看完了又叹气,说简直是自虐:“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婚姻果真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

27岁这年,王云菲生下了一个女儿,洋娃娃一般可爱,全家珍若拱璧。公婆开心之余还盼个男丁,就嘱咐小两口养好身体继续努力。

王云菲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又让生二胎,我都快成为生育机器了,结婚那会儿说好的欧洲旅游是遥遥无期了。”

那时,王云菲的婆婆已经内退,家里雇了经验丰富的育儿嫂,几个大人伺候一个孩子。为了方便,他们一家三口干脆在公婆家住下,新手爸妈的确不受累,但家里人多嘴杂,不如过二人世界时清静,有情调。

孩子被保姆和婆婆全面接管,王云菲似乎成了一个“专职奶妈”,每天只用负责挤奶、喂奶,别的都不用她动手。不少人羡慕她的生活,说她有福气,可她却有苦难言:“不是我不爱孩子,是他们根本不给我机会爱孩子,老说‘你不会,我来’。”

王云菲变得非常渴望与人倾诉,渐渐就和我弟媳聊成了好朋友。一次,王云菲说:“我觉得我在家里都没有存在感了,就是一头喂奶的母牛,吃吃吃,不停地把自己吃肥,然后挤奶给孩子,一家子都围着小孩转。”

我弟媳很会安慰人,说现在有了小公主,大公主就得退位让贤。

王云菲又说,公婆看不上她爸妈——前些日子,她爸妈大包小包地带着礼物来看孩子,要抱抱孩子,她婆婆一脸不自在,让亲家先洗手、换衣服。

“真是洗了又洗,换了又换。什么高贵的人家?什么了不起?他们家人就知道打通关系,遇事找人。他妈整天自诩是高级知识分子,瞧不起农村人,其实她小学毕业,对我父母一副居高临下教训人的口气,当真俗气。”

王云菲的婆婆曾是体制内的女干部,做事理性、刻板,性格又有点强势,即使退休在家,她依旧爱穿一身正装。

我弟媳避重就轻,说城乡生活方式本来就有差别,有时候她也觉得我妈做饭不卫生,但谈不上谁看不上谁,谁欺负谁:“别上纲上线,再说孩子那么小,注意点也是好的。”

王云菲赌气,说早知道三六九等似的,她才不要嫁到他们家呢。依仗着补贴了他们小两口不少钱,婆婆就跟太上皇似的:“没办法,钱的声音最大——”

弟媳说这话讲得没良心了,磊哥算是“模范女婿”,每隔一星期就去看望岳父母,大包小包提着,吃的喝的用的,什么好东西都舍得拿。还有岳父吃的那些贵价的药,都靠他出钱出力,真是够可以的了。

不过王云菲却直说:“模范女婿是不假,模范丈夫就不是了。”

3

徐大磊不够浪漫,恋爱的时候,是王云菲逼着他浪漫。徐大磊也算配合,时不时陪她去青岛看演出,坐游艇,再找个有品位的餐馆来个烛光晚餐。“现在呢?加班,应酬,睡觉,加班,应酬,睡觉。今天他在床上吃饼干,吃完了饼干屑撒了一床,翻个身,又粘了一身,越来越邋遢了。”

生了孩子之后,王云菲的身材依旧苗条,曲线甚至更胜往昔。而徐大磊的小肚子倒是鼓了起来,他日常穿西裤配衬衫,皮带兜着,大肚子愈发明显了。在酒席上,他张大了嘴,吃相难看,喝起酒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下子就搂住对方的脖子称兄道弟:“真是油腻,以前我总觉得我老公应该是鹤立鸡群的那种,如今看,就是一大俗人。”

除了在网上发一箩筐一箩筐的牢骚,王云菲偶尔也约我弟媳出去逛街、喝咖啡。午后的暖阳下,她把头靠在咖啡馆的玻璃上,显得慵懒又娇美,只是满脸寂寥:“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大概是我结婚前太急着有个人帮我脱离社区的那种环境了,所以只看了条件和表面。”

“大磊是个好人,对我好,对我父母也好,这样的丈夫算是很好的了,就是太古板。其实,我结婚前就知道自己跟他说不到一块去,电影、话剧、音乐会、艺术展,他都不感兴趣,只关注工商局的那一亩三分地,现在更是忙得每天跟我说不了几句话。”

我弟媳劝道:“哪个男人在事业上升期不忙呢?”

王云菲一脸忧郁,声音低不可闻:“我真是越来越不适应现在的生活了”。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时我弟媳刚刚怀孕,最担心到了六七个月的时候,工作太累,自己挺不住,该怎么跟领导请假。万一扣了工资,钱够不够还每月的房贷和车贷。

弟媳跟我聊起王云菲时挺羡慕,说人逛街花钱眼都不眨,看上什么买什么,还抱怨小城的货色土,跟不上大城市的潮流:“姐,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人家才真是富贵闲人呢。”

女儿8个多月的时候,王云菲终于在丈夫的劝说下,回到学校上班了。徐大磊着手帮她调动工作,为了讨她欢心,又买了一台钢琴当作生日礼物。

业余时间,王云菲弹钢琴,学舞蹈,考驾照,过得很充实。她不会照顾孩子,婆婆也不愿意把孩子交给她,于是他们小两口就搬回了婚房住。徐大磊给她配了辆小车,她开始三天两头往青岛跑——那里有房,还有亲戚、同学和旧友,她的朋友圈里开始出现各种照片,生活过得缤纷多彩。

那时我弟媳也生了孩子,手忙脚乱地照顾新生儿,没空继续做她的倾听者了。月子里,王云菲倒是来家里探望过,之后两人就联络渐少了。

大约是在2016年夏天,一个夜晚,徐大磊突然约我弟出去。我弟和他平时来往并不多,见了面,徐大磊一身酒气,看起来情绪很不好,开门见山地问:“你问问你媳妇儿,王云菲最近都在跟些什么人交往?”

我弟表示自己老婆最近都在忙孩子,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跟王云菲见面了,电话也没打过,所以并不了解她的近况。徐大磊听完,抽了一口烟,一脸阴云密布,我弟好奇地问:“磊哥,你跟云菲到底咋了?”

徐大磊顿了顿,艰难地开口:“云菲外面有人了,我青岛的同学看见她跟一个男的脑袋挨着脑袋一起逛街,还挽着那个男人的胳膊。她在青岛的熟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想你媳妇前段时间老跟她一起逛街,她有没有提起过什么人?”

我弟摇头,说:“磊哥,这种事你不要听别人瞎说,最好自己问。云菲长得好看,漂亮女人容易在这些事上遭人非议,大概率就是个普通朋友。”

徐大磊点点头。

4

回家后,徐大磊当面问了王云菲有没有这回事,王云菲表现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地说:“没错,有这么一位朋友,是同学介绍的,天津美院毕业的,在青岛开一间画室。别的什么都没有,就是一起谈谈绘画、电影、人生感想,经常吃个饭,也有别的朋友作陪。”

徐大磊将信将疑,但见老婆这么坦荡,也不好说什么,只说让她以后要注意界限:“跟别的男人聊这些干啥,为什么不跟女的聊?”

可是,他的警告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王云菲还是经常往青岛去。

一天,徐大磊难得早下班,也没有应酬,回家却不见王云菲。联系上之后,他驱车赶往青岛的家,结果还是不见人影。他坐在沙发上喝得醉醺醺的,一直等到深夜11点,王云菲才回来,同样也喝了酒。

两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愤怒之下,徐大磊把一扇房门砸得稀巴烂。邻居听见这么大动静,害怕地报了警,两人被请进了派出所。

这个消息先传到了徐家亲戚的耳朵里,然后迅速从青岛传回了小城,飘进了徐大磊爸妈的耳中。小两口当然得瞒着爸妈,死活不肯说事情的原委,但他们还是辗转知道了。

公公倒没有说什么,只跟小两口谈话,让他们好好沟通,婆婆却爆发了——她本来就对“美人灯”似的王云菲没什么好感,嫌她出身农村、不通人情世故、不会讨公婆欢心,是搁不住自己儿子喜欢才答应迎娶进门的。如今,这风吹吹就歪的“美人灯”竟然出去丢人!

婆婆把王云菲叫进书房,狠狠地训了一顿,扔出一堆大词:“做人的尊严”、“妇道”、“孝道”、“孩子的榜样”、“体制内的名声”、“一家人在青岛的脸面”……婆婆让她注意检点,不要丢了老徐家的体面。

王云菲委屈坏了,一气之下,闹着要离婚,徐大磊当然舍不得。等冷静下来,两口子决定以后跟公婆尽量少见面。王云菲想带着孩子和保姆一块走,婆婆咬紧牙关不同意,还说:“不能让那样的娘教坏了。”

徐大磊自然不能跟媳妇说实话,只说孩子打小跟着奶奶,离不开。而且他们白天都有工作,怕保姆一个人带照顾不过来。

这事,王云菲的爸妈完全不知情,他们进城来看女儿一家,因为没看手机信息,不知道女儿女婿已经搬去了婚房住,就去了她婆婆家。

老两口手提肩扛地带了一大堆东西:家里磨好的二茬子面、一个个攒下来的柴鸡蛋、还有杀好洗净的家养鸡鸭。等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才发现女儿、女婿、亲家公都不在,迎接他们的是亲家母的那张鄙薄的冷脸。

老两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时,可爱的外孙女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外婆忙把她抱过来,问:“妈妈呢?”

2岁的宝宝声音干脆:“别跟我提她!”

“怎么了,宝宝生妈妈的气了?”

“别跟我提她!”

王云菲爸妈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这时,亲家母又叫他俩进书房谈话,她用教训下属的口气,训了老两口一个多小时,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女儿,不要出去丢人。从书房出来,王云菲的爸爸脸色发白,孱弱的身体晃荡了几下。老两口饭也没吃就走了,当然,人家也没留。

5

回到家,王云菲她爸的病情就加重了,呼吸带喘加咯血,拉到医院去看,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没治了。

小两口赶回家,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爸爸,王云菲的眼泪哗哗地流。她上前握住爸爸的手,爸爸却把她甩开了,转而抓住为他治病、买药东奔西跑的女婿的手。他没说什么话,眼泪却流了下来,眼睛里全是恳求。

没撑到那年的春节,王云菲的爸爸就去世了。王云菲悲愤欲绝,将这一切都怪罪在婆婆头上。我弟媳妇劝道:“她是做得不妥当,但气是气不出肺癌转移的,老人总是要走的,你且得活呢,你活得好,老人就安心了,振作一点吧,为了孩子。”

徐大磊也知道自己母亲过分了,于是加倍地体贴王云菲,然而她的心并没有因此暖过来,反而和这个体面的婆家越来越疏远,他们的夫妻关系也出现了裂痕。

“那时,我连看见大磊都很难受,他长得太像他妈了,都是金鱼眼,看人的时候,直不愣登地瞪大眼睛,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他们在家分房睡,躲不过去的时候,她就躲到外面去。那年夏天,济南的某大学组织艺术学院的师生去丽江、大理采风,里头有个辅导员是王云菲的大学同学,答应让她自费参与。徐大磊也表示支持,认为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没准能小别胜新婚呢。

然而,小别并没有让他们的关系得到修复,反而让这段婚姻彻底走向破裂。

王云菲从云南回来之后,说他们没有必要再在一起了,提出了离婚。这一次,徐大磊答应了。他给了她一个小两居的房子,虽然是个老小区,但环境很好,王云菲就把母亲安顿在那里。

离婚后,徐大磊着实颓废了一阵。我弟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人也变得浮肿。他说“女人心,海底针”,尤其是王云菲这种女人,根本不知道她想要的什么,只能把世界上所有你觉得好的东西都放在她面前,尽着她挑挑拣拣,就这样,还换不来她一个笑脸。结婚这几年,她越这样,他越是上赶着,“想想自己也真是犯贱。”但这段婚姻破裂也不能全怪王云菲,他觉得自己母亲至少要负20%的责任。

他的言语中有太多的眷恋和不舍,我弟劝道:“磊哥,你既然这么舍不得,就和好吧,都有孩子了。”

徐大磊摇摇头:“不可能了,有些刺一旦扎上,一辈子都拔不出来了。”

这根刺究竟是什么?徐大磊讳莫如深。

6

2019年国庆节期间,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的电话,一开口,说的是我们老家的方言,语气很娇柔。

她说她是王云菲,是我弟弟、弟媳的朋友。她已经辞去了教职,要来北京找工作,希望我能帮她找找房子。电话里不好多问,我只能答应下来。

随后,我给我弟打电话,询问王云菲的情况。他说:“王云菲这人真是让人提不起来,她问我要你的电话,我本来不打算给她,后来想想又给了,她求人的时候,别人都不好拒绝的。”

国庆节后,王云菲果真来到北京,我帮她在通州新华西街的一处老楼里找到了住处。这套出租屋有三个卧室,朝南的两卧已经各住了一个女孩,王云菲住的是北卧。不久之后,她在一家教培机构找到了工作,教小学语文、英语,还在一家高考美术培训班兼职教绘画。然而,这些收入加起来都没有多少。

一次,我在通州开会,想起王云菲的住处离开会的地方不远,就去探望她。那年北京的冬天又干又冷,王云菲的北卧里,微弱的暖气根本抵不过从窗缝、没有保暖层的墙壁沁进来的浓郁寒意,屋子里哈气成烟。

“姐,我不会做饭。”王云菲有点尴尬,小小的桌子上摆着一盆猪肉白菜炖粉条,一盘清炒西兰花,都没有热气了。

我决定带她出去吃,饭间,我建议她买个电暖器取暖,再买点牛皮纸把窗户缝、墙缝糊一糊,也可以保暖。

她支支吾吾地说:“熬一熬就过去了。”

我想,她应该是经济困难。于是回家找出了一个旧的电暖器,还有一条电热毯,又找了住北卧的室友,她那儿有去年糊墙缝剩下的牛皮纸。第二天下班,我把这些东西给她送了过去,她收下了,眼眶红红的,泪水在里面打转。

我曾买过两张特价的话剧票,邀请王云菲去看,是黄湘丽演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演出地点在东直门的蜂巢剧场。

王云菲兴奋异常,那天她穿了一件云朵纹的改良旗袍,外披一件宽松的驼色呢子大衣。到底是学美术的,配色清雅高贵,愈发显得她清逸出尘。

我们来得早,话剧没开场,只好先去喝杯咖啡,她突然开口问道:“黄觉和麦子经常来这里看话剧吧?”

“你怎么知道的?”

“网上看到的,嗯,那才是神仙眷侣呢。”王云菲露出一脸的羡慕与向往。

在这一刻,我完全理解了王云菲,理解了她所渴望的爱情模式,也是很多文艺青年所渴望的爱情模式。两个美丽的、文艺的、高贵的人,没有经济压力,没有世俗羁绊,灵魂契合、品味一致,手牵手看风花雪月,烟火人间。

想到这儿,我笑了,我们距离这样的人,那可是千山万水的阶层阻隔啊。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镇做题家,跳出农门,也翻不过龙门,这样的爱情是实打实的顶级奢侈品,既不可遇,也不可求,太不切实际了。

话剧很精彩,王云菲不停地流泪,看得出十分感动。但这样偏执单向的爱情观引不起我太多的共鸣,我兴兴头头地看着舞台的创意布景,震撼于黄湘丽的舞台气场。

散场后,王云菲住在我家,说到了插在她婚姻里的那根刺——出轨,对象是那个开画室的男人。

她在丽江的时候,这个男人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不顾千山万水地奔过去找她。王云菲还沉溺在父亲去世的痛苦中,脆弱的她情不自禁地扑向了男人的怀抱,将他当成了脱离情绪苦海的浮木。徐大磊很快知道了这事,王云菲也没打算瞒他,然后就离婚了。

我问:“那个男的呢?他应该对这事负责啊。”

王云菲一下子就哭了。离婚之后,她本打算离开小城去青岛,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可他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订婚了,未婚妻是青岛某位领导的女儿。

我懂了,他只是玩玩,根本没想过对这段感情负责。这是一种俗得不能更俗的男女关系,这样精刮上算的男人,面对年轻娇媚、生活优裕、心灵空虚的少妇,揩一把油是上算的,至于要对她的经济、情绪、家人诸多的一切负责,那是她丈夫的责任。这样的男女关系,既谈不上高雅,更谈不上文艺。

可是王云菲不这么想,给我说了句:“姐,他缺乏爱的勇气。”王云菲用纸巾擦擦眼泪,擤擤鼻涕。

这句话,让我的头皮感到一阵阵发麻。30多岁的人了,还是带着天真幼稚的、浓浓的文艺滤镜去看男人这种生物,去处理男女关系,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气氛变得有点冷,还是她先开口找了话题:“姐,你经常去看话剧、看展览、听音乐会、参加演唱会什么的吧?”

“没有,来北京十多年了,看的这些东西,三只手能数得过来吧,没时间,也不太舍得花钱。”我实话实说。

“怎么可能?你工资那么高,而且工作也是创意类的,不应该多多参与这些吗?”

我耐着性子,说像我这种从十八线小城、小镇、小农村出来的人,即便是心怀文艺梦想,也必须小心翼翼地认真经营自己的日子,才能勉勉强强够格做个普通人。理想中的爱情模式、生活方式,就跟这样高雅的音乐会、先锋话剧一样,大多数属于不切实际的奢侈品,既费时间又费钱。

而且,人总得从自己的阶层出发,在适当范围内,尽量选择适合自己的日子,而且多少要付出点代价,要懂得游戏规则,在北方十八线小城市,体制内的日子该怎么过,就像钢板上打的钢印一样,杠杠的,是约定俗成的真理,任何人挑战它都没有好日子过,除非你有极大的能量,不然一定会把日子搞得满目疮痍,把自己和身边人搞得浑身是伤。

我这一番杂七杂八的话说完,王云菲神色懵懵懂懂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理解,面面相觑后,我只好跟她说洗漱睡觉。但睡意全无,直到我听到王云菲翻身的动静,也实在按捺不住了,起身问道:“离婚就离婚吧,为什么连老师都不做了?好好的编制教职,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王云菲说:“我前婆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是压抑地哭过了。

徐大磊他妈消息灵通,他们离婚不久,她就得知王云菲是婚内出轨,恨得牙痒痒。这一次她没有去闹亲家母,而是堵上了王云菲调进城区学校的通道,不仅如此,她还找到王云菲单位的领导,跟对方说了些什么。

总之,这番操作下来,王云菲曾经拥有的“特权”都消失了,还成了众人的笑柄,她说:“被瞧不起、被奚落,被支使得团团转,成了填坑专家、背锅侠。真的是适应不了,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我喟然长叹,不知说什么好。王云菲泪流满面:“因为出轨离婚,到底是让我妈知道了,我妈到现在都不愿意跟我说话。”

7

疫情来势凶猛,2020年一整年,全国各地都在防疫,很多人的工作时断时续,生活节奏也被打乱了。

到了2021年春节,政府鼓励大家就地过年,我们出租屋里的三个女孩都没有回家,我想起在北京无亲无靠的王云菲,就约她来跟我们一起过除夕。她却说什么也不来,执拗得要命。

大年夜,我收到她发来的微信消息,很长,不是新年祝福短信,更像是一段深刻的自我剖析:

“我没有多少文艺细胞,却中了文艺的毒,以为做个自以为是的理想主义者,就可以横冲直撞;我忘了身为小镇文青,注定不是这个世界的宠儿;我什么都不想适应,却希望这个世界无限度地适应我;我仗着有几分美丽,以为可以在爱情的世界里予取予得,然而我也不过降得住徐大磊一个人,赚了那几年得意洋洋的时光。姐,我凭运气得来,终于凭实力全部亏掉。姐,别同情我,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这一年,各行各业都极尽艰难,但是没有一个行业像教培行业一样直接面临折戟沉沙。7月后,王云菲作为第一批被裁掉的人,要离开北京了。

我们约在她住处附近的一家快餐店见面,王云菲憔悴疲惫了不少,脸还是那张脸,白肤清丽,大眼长睫,只是曾经“颤抖的文艺的灵魂”荡然一空,仿佛一身的灵气都被抽走了,剩下的就是一具略有姿色的中年人的躯壳。

寒暄过后,她说起自己的打算。这几年北漂挣的那点钱,全搭在房租里了,离开之后,她打算去烟台,一个要好的同学说那边教培管得没有那么严,她们可以一起租房子,一个月几百块就够了:“挣三千节省点能存下两千,再说离家也近些,我妈有事,两个小时就能赶回家。”

这是很务实靠谱的打算,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跟阿姨关系好点了吧?”

“好多了,好多了,我妈终于肯重新认我这个女儿了,最近打电话老问我吃得好不好?”她一边笑,一边流出眼泪来。

我觉得那是伤愈的眼泪,于是真心地为她高兴。

2021年底,我回老家过年,跟弟弟、弟媳一起闲聊。说起王云菲,我弟说,她的前夫徐大磊已经在国庆节时再婚了。

“新娘漂亮吗?”

我弟笑道:“本来不想去参加婚礼,参加就得给第二次礼钱,我又收不回来。搁不住我们两口子跟你一样八卦,忍不住去参加了。新娘子有几分像王云菲,不嫌弃磊哥的肚子越来越大,摸着他的肚子,笑得心满意足。磊哥还说新媳妇跟他妈处得特别好,怎么可能处得不好?就是他妈托人找的呗。”

弟媳叹道:“王云菲可惜了,挺好的一人。要不是当年她婆婆非要把孩子抢过去,她天天照顾孩子,有了精神寄托,就不会闹那一出一出的乱事了,我说,主要就是怪她婆婆。”

我弟反唇相讥:“她太贪婪,这也要,那也要,孩子也拢不住她的心,关她婆婆什么事?”

之后,他们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了起来。

到了2022年春天,我给王云菲发了一条微信,问她过得怎么样。她回道:“姐,挺好的!挣钱养活我妈,努力攒钱买房,积极相亲结婚。”

她终于落地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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