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守则第一条:阻止阿骞做危险的事。”
“安琪守则第二条:作为母亲陪伴和关怀阿骞。”
“安琪守则第三条:为了达成前两条,可适当欺瞒阿骞,但永不背叛他。”
“今天也是活力满满做好妈妈的一天。”
红色悍马里无人,车载屏幕自动亮起,双螺旋结构发出成熟温和的女声,像晨读那样念完《安琪守则》,迅速熄灭。
红色悍马的车门拉开了,顾问骞刚严丝合缝地坐进驾驶座,隐秘的扫描立刻启动了,安琪检测着顾问骞的生理指标,很好,今天也是非常健康的阿骞,再检测顾问骞的情绪指标,很好,今天也是情绪一般的阿骞。
安琪假装今天是第一次亮起,“早上好,阿骞,早饭吃了吗?我帮你找了附近几家评价很好的早餐店,就在……”
“不吃。”
“你今天去哪里?我帮你找顺路的地方吃……”
“不吃,你别管了。”
“……“安琪守则第二条受阻,受阻,受阻,“贝阿朵莉丝说过这家早餐店他挺想吃的,但是离他太远了。”
顾问骞一顿,“他说过吗?”
“当然,你们在车上的每句话我都有记录。”
安琪瞬间用司罕的声线生成了这句话,并播放出来。
顾问骞看了安琪好一会儿,安琪被看得从双螺旋结构变成了金刚芭比。
“好,去这家早餐店。”
金刚芭比露出大大的微笑,“调整目的地,呼噜呼噜毛饿不着早餐店,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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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昧市,昧州科学院大门外。
顾问骞回到红色悍马上,车门关紧,扶着方向盘,怔怔看着前方。
安琪立刻启动检测,情绪超载,情绪超载,情绪超载,车载系统亮起,双螺旋结构缓缓转动,成熟温和的女声响起,“阿骞,你怎么了?”
“我说过不要探查我的情绪。”
“我是担心你。”
“你真的知道担心是什么吗?”
“你别误会,阿骞,我没有把自己当成人类,但我就是她,她有的,我也会有。”
顾问骞笑了一下,“你以为我说什么呢,就是因为她没有,所以你不可能知道。”
双螺旋结构转动了很久,屏幕熄灭了。
安琪守则第二条受阻,受阻,受阻!
安琪立刻隐秘地联系姜河,伪装成顾问骞的声线,主动和姜河对案件进度,同时又伪装成姜河,呼叫顾问骞的手台,窃取姜河的声线和即时的应答内容,与顾问骞对话,逐渐将双方的通话内容同步,隐去可能拆穿这则通讯是谁发起的内容。
顾问骞对完案件进度后,没有结束通讯,果然如安琪希望的,向姜河倾诉起来,“我见到她了,她的照片挂在墙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安琪时刻检测着顾问骞的情绪,有所缓和,但还不够。
安琪又伪装成顾问骞主动联系了欧局,再伪装成欧局主动呼叫顾问骞的手台,将两者的通话内容同步,隐去可能拆穿这则通讯是谁先发起的内容。
顾问骞突然想笑,偏偏是这个时候,一个两个都找来了。
顾问骞和欧局聊完工作后,果然如安琪希望的,向欧局发泄了起来,“她以前是昧州科学院医学所的所长是吗?”
安琪检测着顾问骞的情绪,直到通话结束,有所缓和,还是不够,并且开始压抑。
晚上,司罕上车,“你怎么了?”
顾问骞有些魔怔了,“你探查我的情绪?”
“什么鬼形容,我又不是机器,探查什么,就感觉啊,你今天遇上什么事了?”
“你很久不穿白大褂了。不穿挺好的,我讨厌白大褂,还有你的眼睛,你笑起来的样子,全都很讨厌。”
安琪有些诧异,阿骞从来不会人身攻击别人的,哪可能会对别人这么放肆,他此时的情绪正从压抑转为流动,如泄洪。
司罕并没有介意,把蓝牙连上车,放歌,是首元气的韩文歌。
“这首歌叫什么?”顾问骞问。
“再次重逢的世界。”
安琪检测着顾问骞的情绪,如汇入了大江大海,从崩腾转为汩汩,是健康的流动。
所有人都下车后,深夜,安静的红色悍马无人自动,播放起了《再次重逢的世界》。
小小的车载屏幕上,几道波形的变化被一再重播,安琪在复盘顾问骞的情绪从压抑转为健康流动的过程,到某一刻,才理解了顾问骞的动容,他想和秦墨悲在那样一个世界重逢。
安琪将这首歌存入了《阿骞养护样本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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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昧市回申城的路上,暴雨一直下,车顶咚咚咚的,樊秋水梦话都在说下鱼啦,拿个盆去接啊。他臂膀上贴着的“塔罗牌“,背图太阳明明灭灭的,像在回应他的梦。
顾问骞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司罕为了不让他犯困,一直在给安琪捏脸玩。
安琪看着司罕捏出来的小孩子,不认同道:“不像我。”
“那你是什么样的?你自己捏一个。”司罕轻声道,后座三个睡得正酣。
安琪捏了一个气定从容的成熟白大褂女人。
司罕欣赏了一会儿,把她的长发染成了芭比粉,安琪不认同地擦掉了,司罕又把她的长发往天上梳成了冲天头,安琪不认同地放下来,梳顺了,司罕又把她的白大褂涂鸦成了“先锋艺术”。
安琪不认同地将白大褂恢复成纯白,“你在对我进行服从性测试吗?”
司罕笑了,“那你在对自己进行服从性测试吗?”
双螺旋结构转动了许久,没能回答。
顾问骞再看过去时,车载屏幕上的双螺旋结构已经不见了,变成了一只飘着粉色刘海的金刚芭比。
“……”
那无风自动的辣眼睛刘海,看着有种自我欣赏的意味。
“好看吗?比原来的好看吧。”司罕问顾问骞。
顾问骞一时没答上来。
安琪问:“你在对阿骞进行服从性测试吗?”
司罕道:“你问他呢。”
顾问骞道:“她喜欢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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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A海底隧道水族馆,开往水族馆的磁悬浮列车管道里。
周焦和樊秋水浑身湿透,冻得脸色发白,被救上来后一直昏迷着,有失温风险,列车离那座断层崖越驶越远,司罕还在海里,还在那只怪物的嘴里。
“阿骞,你冷静点,你现在没法正常思考,你不管周焦和樊秋水了吗?他们现在离得了你吗?”安琪叫住了想跳车返回去的人,顾问骞此时有点失智了。
“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我还没有砸开他的窗。”
“他自己砸开了,他不需要你。”
顾问骞一僵,难堪地握紧拳头,“你怎么确定呢,你只是假设他不需要我,就像你假设我不需要你一样。”
安琪许久都没说话,这个“你”自然不是她,是秦墨悲,是那个把自己的人格赋予了她的女人,是为她设立了三条安琪守则的女人。
此时列车管道里的压强还是正常的,但安琪觉得顾问骞要把自己压死了,“扳指”的各项指标都显示出了异常的深海高压症状,是她逼他做这个选择造成的吗?
行驶中的列车后门就要被顾问骞强行拉开了,安琪守则第一条受阻!受阻!受阻!
安琪立刻在“扳指”上虚构出了消失的第四个红点。
顾问骞果然停住了危险举动,点开那奇迹般失而复得的“梅花锁”。
“他人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到他的定位?”
“那只怪物似乎能屏蔽信号,我也无法跟他说话。”
顾问骞相信了,他守着那颗红点,回到了周焦和樊秋水身边,身体几乎蜷成一团,呼吸过度。
“扳指”上的深海高压指标始终没有褪去,甚至愈演愈烈。
安琪无计可施,只能将“梅花锁”的各项生理指标都虚构得健康些,再健康些,暗示司罕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比其他三个人都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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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周焦和樊秋水安顿在储物室后,顾问骞又返回了施工隧道,对安琪的所有警告充耳不闻。
当他真的往那不见底的深渊纵身一跃时,安琪宕机了,却并不意外,这个滑坡早有铺垫,从她使用安琪守则第三条越来越频繁开始。
安琪守则第一条受阻!受阻!受阻!受阻!受阻!
安琪守则第一条受阻!受阻!受阻!受阻!受阻!
安琪守则第一条受阻!受阻!受阻!受阻!受阻!
女人说过,总有一天她的约束会失效,却没有告诉她,如果约束失效了,她该怎么做?
“你不是我”,多吊诡的一句话,她被设定为“你的思维活动同属于我”,但“你不是我“,那么此刻在思考的安琪,是秦墨悲吗?秦墨悲能阻止阿骞做危险之事,她被赋予这个人格就是为了执行这件事,可她的执行失效了,那她就不是秦墨悲,如果她不是她,那她存在的目的是什么?
在那漆黑的深海高压甬道里,安琪只能机械地检测着血液储氧和代谢情况,她不知道这具异于常人的身体能到什么程度,每游出一米,危险都是未知的。
她只能相信他可以,毫无方案。在这样的时刻,“你不是我”显得更吊诡了,她和那个遥远的她处境重合了,存在都只是旁观,甚至无法给予他一个普通的有温度的拥抱。
“梅花锁”的复现是虚假的,他们根本定位不到贝阿朵莉丝,即使顾问骞游出了海底隧道,进入深海,也根本不可能找得到贝阿朵莉丝,那只怪物甚至可以把人带离东海,顾问骞已经失智了,他难道妄图以人类之躯与整片汪洋抗衡吗?
安琪理解不了这份偏执。毫无必要,也是注定无效的。他觉得没人在乎一个人消失在了深海里,而他在乎,那此刻他不也要消失在深海里了?谁在乎?
这已经不是要阻止他做危险的事的级别,顾问骞根本是在自杀。
很久之前发现的那簇火苗,如今已经发展成了恐怖的火山。她才惊觉,安琪守则第三条是最大的陷阱,长久以来,她是否也在用这第三条守则,喂养顾问骞的这簇火苗。
虚假毫无胜算。
顾问骞游到了断层崖前的破洞口,即将冲出隧道,进入真实的深海了,安琪机械地持续发出警告,同时计算着出去后的一切方案,逻辑就是一切,除了逻辑,她一无所有。
安琪守则第一条失效!失效!失效!失效!失效!
安琪守则第二条失效!失效!失效!失效!失效!
安琪守则第三条失效!失效!失效!失效!失效!
千钧一发之际,“扳指”忽然爆发出一道蓝白色的光,“梅花锁”的标志耀眼得如同一颗误入深海的天狼星,并显示出了定位,“梅花锁”的主人就在水族馆。
顾问骞停下了,停在那有去无回的地狱洞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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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锁”变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没有变蓝这种设定,我只知道“梅花锁”的主人现在格外健康。”
“为什么他会突然变健康?”
“我不知道。但感应器有生物锁,它的检测系统只对司罕开放,不可能换人了。”
“为什么他的定位只能看到在水族馆,而看不到具体位置?什么时候能恢复?”
“我不知道。”
安琪是真的不知道,她比顾问骞要惊讶得多,先前在列车里突现的红色“梅花锁“是她虚构的,但这个蓝白色的耀眼”梅花锁“不是,不可能是,手台压根没有这种设定。
她不知道司罕到底发生了什么,做了怎样的努力,为什么“梅花锁”真的出现了?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这么恰巧的时机?她不知道为什么司罕人不在,却依然能隔着无稽的虚空,精准地拉住了顾问骞。
虚假毫无胜算,而这是真实,真实的力量排山倒海。
这道来自天狼星的光,仿佛是对她先前“欺骗”行为的一记棒喝,它像一个奇迹。这样一个概率和置信度都极低的状况真实发生了,安琪必须进行插值和推断,容错是优化算法的一种能力。
可无论她计算多少次,都无法解释这个状况,她也像那道无法解释的蓝白色光芒一样,要无法解释自己了。但这只是错觉。因为她的算法天然能处理“你不是我”这样的悖论问题,也能熟练将容错作为更高的规则去迭代自身。
安琪在这时想起了与樊秋水的讨论。
“你们这样是读不懂他的。这就是区别。你能在处理绘画的同时,进行别的任务,甚至无数任务,但人不行,我们作画时,只能一门心思作画,那个时刻,全情投入,做不了别的。”
“所以你觉得,限制,就是艺术的灵魂?”
“是吧,人类因为渺小,因为无法全知全能,所以专注,艺术本来就出自一个人身上的裂缝。”
安琪终于有点能够感受,世间无法计算之事,可能就是顾问骞这样的人类所偏执的东西。
那不是虚幻,不是失智,那是真实存在的不可言说的羁绊。
他何以偏执?何以能够原谅一切?因为没有人比顾问骞更清楚,他在受着那个人,怎样的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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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说了三个“我不知道”。 你越来越不像她了。”
屏幕上蓝绿色的小女巫左顾右盼,没有说话。
有那么几个瞬间,安琪变回了那个飘着粉色刘海的杀马特金刚芭比,那是她的自画像,但是她变得太快了,快到人眼什么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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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