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泉街五彩斑斓的石阶上走着,倘若你大叫一声:“阿福”。不管是下雨天,下雪天,还是汽车鸣笛声压迫着耳畔,都会有一只灰褐色的小狗狗从绿化带里跳着窜出来,追着你跑一段路,或者大叫着咬你的裤腿;或着原地转圈圈直到狗腿子发抖。
我也不晓得到底是怎么认识的阿福,大概是许小萱突然出现的时候。
那时候,正值入秋的黄昏,天上刮着醉人的西北风,我和几个哥们叼着烟,踩着滑板,箍个头巾,穿一身嘻哈,像一群痞子,围着月明湾,来来回回转圈圈。
目的只有一个:吸引女生的注意。
比如说,在幽暗的路灯下面,摆好造型,迎着微风,用力一蹬脚下的滑板,感受着大路两旁翠绿的钟摆树向后飞去,直到变成一条细小直线,消失不见了。我的余光里留下的,就全都是女生们回眸观望的倾慕脸庞。
有时候,太帅了一点,就会有女生低着头,红着脸,羞涩的跑上来要微信。
但也有让人心烦的时候,比如说,大路上突然冒出个傻子:
那么宽的路,还有许多来来往往、鸣着笛的车子,许小萱就往路中间一站,笑着、跳着、向我招手,像个刚从医院里逃出来的神经病。
“这他么谁啊?”短板手老林问。
我不看他,默默地说:“我高中同学,是个傻子。”。
“可惜,小姑娘长得还挺别致的,却是个傻子,不然我就给撩了。”有人惋惜的说。
许小萱不仅是个傻子,还他么的是个意志坚强的傻子。
那次,我和两个身材火辣的小学妹谈的正投入的时候,忽然被人打断。
是许小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耳朵上扎着两个碧绿的蝴蝶结。然后,弯下腰去,面带微笑,朝着那两个女生站立的方向,鞠了一个夸张的90度正躬,然后,操着非专业女播音主持的音线:
“您好,这是我的男朋友十三,很高兴认识你们。”
她的表情夸张,动作十分僵硬,却是可恶的那般熟练,像极了丧葬场上的礼仪女郎。
那两个女生脸色瞬间大变,也顾不得是不是淑女了,提起裙子,迈开双腿,飞快的逃走了。
有一次,我真的被气疯了,面朝着波光莹莹的明月湾湖水,悲壮的走过去,想要纵身一跃,结束我这悲惨的一生。
她却看穿了我的无奈,伸直胳膊去拉我的衣角。然后,用力过猛……
“刺啦……”
姐姐?我他么!
刚买的衬衫……
我两眼冒光,青筋暴起,豁出去了,转过头提起拳头就要揍她。却隐隐约约看见她灰黑色大眸子里泛起的一团波光,像极了天上孤独的月亮。
一瞬间,气消了一半。
但不管怎么说,男人的面子总是要挽回的。
我用力一推她柔弱的肩膀,很轻巧,就像把一张湿透的纸啪在墙上那样,她就被我逼迫到了墙角。
她的脸变得很红润,很恐惧的样子,眼睛出奇的变大,眼球都快被挤出来了,额头上的汗珠跟着身子一齐抖动着滴下去,嘴唇半张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然后,我低头,吻了上去……
她的嘴唇上涂着口红,但不知道问什么,尝起来很干很干,就像食堂里的武汉热干面,散发着一些说不出的淡淡温暖。
就这样,我最讨厌的女人成了我的女朋友。
还好,这个女孩儿除了脑子不好、眼不灵光、不会说话外,长得还是很漂亮的。
我俩喜欢手拉着手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从单身男女身边经过,于是,总有许多人投过来羡慕的眼光。
我们总在黄昏十分,钻进校外浓密的小树林里。
那里有这座城市里最温柔的灯光。小萱抱着一本小说,坐在我腿上,温柔的读一首诗。身边趴着一只叫“阿福”的灰褐色小狗狗,懒散地摇着尾巴。
有时,我们对着逐渐黯淡的太阳大声喊叫,说出自己的愿望。
许小萱靠在我肩膀上闭着眼听着。
“我要参加比赛,得奖。”
“然后,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
“然后出书,成为下一个韩寒。”
“最后,娶一个温柔的姑娘,一起变老。”
忽然,我感到肩膀一阵凉意,小萱靠在我身上哭了起来。
“哥哥,那个姑娘一定不是我吧?”
我看着她哭红的眼睛不说话,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吻她的额头,直到她不再哭了。
心里想着:傻瓜,那肯定是你呀。
可“当时只道是寻常”,那时的我,肯定不会想到她会忽然之间就离开我。
我总是踩着满天星光回寝室,然后,直到宿管阿姨都和我脸熟了。
有一天,我再次晚归,寝室门上的锁早都凉透了,整栋楼安安静静的,宿管阿姨裹着睡衣正准备关灯,却看见黑漆漆的夜路上走来一个人。
“怎么又是你?”
阿姨被气的发火:
“整天都是你,因为你,我们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她愤怒的朝我大喊着,喊声招来了另外几个体格健硕的阿姨,都提着鸡毛掸子,两眼放光,要出来揍我。
我感觉自己的尊严遭受到了严峻的欺辱和践踏。
呵,这年头,谁还没几个好兄弟?
我默默从怀中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到了楼上。
“兄弟们,提着家伙下来,干架了。”
哥们还得是哥们,接到消息,游戏都不打了,聊女朋友的直接给挂断。
然后,在清冷的路灯下,头顶是条弯弯的月亮,身畔是淡淡的青草香。
六个男孩,一个人抱一把吉他。对着枣园宿舍灼灼其华的小小门楼,唱响了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
说时迟,那时却快:风不刮了,蟋蟀突然不叫了,半个寝室楼的窗户一齐打开,探出几百个大小不一的脑袋……
哄堂大笑。
据说,在十里外的教师公寓楼里都听的一清二楚。
宿管阿姨的脸悄悄地变红了,扭扭捏捏的,像是刚刚恋爱的青纯少女。
当然,是给气的。
据说,那天发挥的太好,我们唱歌的视频被人发到抖音里,点赞过千万,还上了微博热搜。
星期一的升旗仪式,站台底下的学生乌压压站了一大片。
我和校长一人一个凳子,面对着面,冷峻无言的坐着。
台上下起小雨,台下安安静静。
忽然,小萱在站台下面望见了我,甩着身后的两条大辫子,笑嘻嘻的翻上台来,一把扯住我的手臂。
“哥哥,我也来了。”她的声音很小,但却被在场的所有人听的一清二楚。
那个恬不知耻的女孩,居然还对着人群鞠躬,90度正躬。很僵硬、很熟练的那种。
根本不用想……又是哄堂大笑。
曾经的一切曾是那么疯狂而美好。
然后,忽然有一天,我的小萱死了。
当我坐上赶往西安的火车,已经是午夜了,强劲的寒风灌进车厢里,孤独无助地小男孩穿着单衣,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像一条不间断的小河,流下去,再流下去,穿透了厚重的铁皮地板,落在黄土高原坚硬的冻土层上。
“车子那么快,你不躲,还要救人?你是个傻子吧……”
大雾包裹着田野和远山,茫茫似近,也似远,我却被云雾遮了眼,看不见来路,更无法向前。
你知道吗?当我看见她可怜的父母:那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互相搀扶着,为对方擦拭眼泪。我甚至无法对他们表明我的身份,我只能说是我萱子最好最好的朋友,然后流着泪,哽咽着,向那些献花的人一直鞠躬,一直鞠躬……
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对着逐渐黯淡的太阳大声喊叫,说出自己的愿望。
许小萱靠在我肩膀上,闭着眼说:
“我要考上研究生,继续读书,然后和我心爱的哥哥一起,去遥远的地方,看远山和美丽的田野。”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不想得什么奖了,也不想出什么狗屁的书了。
我只想对你说:萱子,我们都好好的活着,我会一直爱你,永远爱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