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裹着厚重的棉袄、带着帽子和口罩,一把拽过我的手,上了一辆出租车。
“十三——”
在车上,他掀开了帽子、取下口罩,露出了一张红润的笑脸。
缺了半边儿的门牙在暗淡的霓虹中闪着洁白的光。
“你不认识我了啊,我是你米子哥啊。”
我揉揉眼睛,艰难地读懂了自己的处境。看清了眼前的人,让我又惊又喜。
能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夜里,遇见了心念的亲人,是何等的幸运。
我酸了鼻子,一把抱住了他。
米子哥系好安全带,关上了急窜着寒风的车窗。
他一转头,指着车头方向,接着笑:
“我们去吃烤串儿,兄弟姐妹可多人嘞。”
1
米子是大我八岁的表哥,不久前见他,还是个油腻的中年大叔。现在成功的减肥,阳光和健康的模样,让我完全认不出他。
我们的饭局设在万达广场,三楼的火锅城,应该可以说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
橙子姐姐、她的老公,还有杰子哥。三个好久不见的人,一齐远远的用热切的目光欢迎我们的到来。
我挑选了一个角落坐着。举起了酒杯,一边聊天,一边吃盘子里他们用热情夹来的菜。
我知道,这些个天南海北、飘来飘去的亲人们,在元旦将歇、新年伊始的宝贵时间里,这一次的相聚,是何等的难得。也许,今天之后,他们就要立马各奔东西。
“还有一个人,她马上就来,你们要不要猜猜是谁?”
米子哥举着一杯白酒,眼珠子亮晶晶,询问大家。
“是谁呢?米子,不会是你交了女朋友了吧。”
杰子哥和橙子姐姐一脸好奇,不停地讨问着这些年他们错过的、米子哥的生活。
我看着他们聊天,其实心里早就知道米子哥说的那人是谁,但我不说出来。就像从前他对我那样,无声而来的温柔。
2
2019年四月,暮春的柳轻抚过月河桥北的流水,荡漾在碧波中的灰黑色野鸭子,用凄美的叫声划开了寂静的夜。
就如往常一样,我和云雀相约在曾经无数次牵手走过的地方。聊聊分手的事宜。
“真的不爱了吗?”
我看着云雀的侧脸,几乎颤抖着声音。
“对不起十三,这不怪别的,只怪我们拥有不同的路要走,注定不能相伴下去。”
“已经很好了,我们曾经那么快乐的在一起过。”
我的云雀不回头,同样我不能阻止她的离开。
“能给我一次机会吗?总有能够挽回的办法。”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卑微,因为云雀小姐已经离开,她用高底鞋踩着石板小道,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就像一个刚刚接受了勋章的勇士。
那段时间里,我的眼泪一直止不住,只有不停地吃。从泉舜吃到宝龙,从老城吃到关林,不知不觉中,已经吃遍了洛阳所有最辣的火锅。
陪在我身边的人一直是米子哥。
他用辣锅里的丸子在番茄锅里涮开,等表面变得干干净净,然后再夹到我的碗里。
丸子落在碟子里,被他压成了一团,汤汁崩裂开来,聚集在碗底。
“没有谁离不开谁,向前看就好。爱情就像这种丸子,轻轻一捏就碎了,靠不住靠不住。”
他捞起清汤锅里的素排给自己,连酱都没蘸一下,一口吞掉。那种可以想象的味道,在他嘴边冒着热气,就像他说的话,都带着一种舒爽的干脆。
3
一个人,假如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解压方式,就像这些一样。米子哥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男人,无论经历什么事情,都可以安然入睡。
“米子哥,你之后要干什么?”
那是米子哥刚刚毕业的一年,他用大学时候存下的钱买了一套楼房。
我和他站在毛坯房遍布阳光的楼道里面,欣赏他嘴里缓缓吐出的烟雾,和他俊朗的背影。
伊滨新区,开元大道北,11乘9,二层的单元楼,一共99平米。
那个被画在广告纸上房子,美工和设计都能让人瞬间心动。是他走在过街天桥上,作为一个行人路过那里的时候,被别人忽然塞到了手上。
他只看了一眼。
“留个电话呗,这房子我买了,两年后肯等升值。”
结果不到一年,房地产开发商赔钱跑路,整栋房子沦为烂尾楼,眼看着就要被政府推掉。
米子哥发现情况不对,不得已把房子以百分之二十的价格卖给了介入公司。
买房所投入的50万元,除去了中介费、订金、各种杂乱的证件费用。
米子哥几乎赔的精光。
我乘车去找他,出乎意料,他并不憔悴,而是大汗淋漓的趴在健身房的一角拉大绳。
“嘿,十三,来的正好,给我带瓶水。不要红茶、绿茶,有脉动最好,不然的话,就拿瓶农夫山泉。”
“叮铃铃~”
米子哥远远抛过来一颗米币,然后对我微微一笑。
这个习惯他始终改不了:从小到大,只要是和我出去,所有的开销全部都是他来承担。即使现在的我上了大学,作为一个客人来看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助学金和兼职的收入。
等我买来了水,他正躺在平板卧推机上,摆弄着25公斤的杠铃。
“所以,你以为我会怎么样嘛?”
“不会认为我站起不来了吧。”
我有些恍惚,一只手拿着一瓶水,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嘿呦~”
米子哥双臂用力,努力把杠铃向上举起,脸蛋上布满了爆开的血管。
那个杠铃,在他手里摇摇晃晃的,最后还是被举起来了。
他把杠铃放在架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诺,这不就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陪他喝了酒,睡在他旁边。
他睡的很随意,连衣服都没有脱掉,用被子卷起的一角盖在肚脐上,肚子随着他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
一个人,假如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解压方式,就像这些一样。米子哥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男人,无论经历什么事情,都可以安然入睡。
4
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你曾那么爱我,也会选择忍心离开。但请你不要离开的太快,等过了今夜,我长成了一个大人。
米子哥趴在桌子上大嚎啕哭,被所有人用温暖地目光注视着,那是一种绝望的幸福。
18年7月,米子哥在洛阳做自己的工作,忽然有人传来消息。
他当时在和顾客谈一个项目,手中拿着装满茶叶水的玻璃杯。
当那个消息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米子哥眉头紧锁,好像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手中的玻璃杯滑落掉下,摔在薄薄地一层地毯上面,脆裂成了十分完美的两半,形状好像是一颗碎裂的心。
屏幕上是姐姐发来的消息,还有姐姐打来的两个未接电话:
“(下午7:18)
米子,咱爸出事了,快回来。”
米子心里一怔,脑子嗡的一声,眼前像是布满了星星。
他清楚父亲出的是什么事,立刻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冒着被辞退的危险,米子哥连夜回家。
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面,姐姐用清亮的眸子望向一脸尘土的米子,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一层水汽弥漫在空气里。
“米子,我~”
姐姐的眼泪像是掠过天空的流星雨,坠落在他干涸的脸颊上。
一滴,两滴。
“啪嗒。”
当滴下了第三滴的时候,米子哥放开了紧紧拥抱着的姐姐,睁开了湿润的眼睛。
“姐姐你别哭了。爸的病,我们倾家荡产也要治。”
米子哥用力的望着姐姐的眼睛,好像很快就要把眼前的人给望穿了。
“可是我们没有钱啊,从哪里来的70万?”
“我来赚,钱我来赚。我们一辈子只有一个爸爸,我们要救活他。”
那天的米子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可父亲却通过姐姐得到了他曾说下的话。
父亲的病是从米子哥投资失败之后开始的。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原本还是一个健健康康的老爷子,拉着一条小小的柯基,在每天的早晨和傍晚,走在小区健步公园。
不知哪天就忽然病倒了。他们的家,那个空旷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柯基,它安静地蹲在父亲床边,等待父亲醒来带它去遛弯。
但是左等右等,父亲没有一点动静,柯基瞪大了眼睛,感觉到了异样。
柯基不会打电话,柯基也不会开门,但柯基会嗷嗷地叫。
当邻居陈阿姨破门而入的时候,米子的父亲已濒临死亡。
米子哥趴在医院碎花的大理石地板上面,把自己的眼泪滴落在光滑的地面上,一直到反射出盈盈地光,然后又默默地止住哭泣。
“医生说心脏要搭桥,加上爸爸身体的其他部分也不好,下来至少要70万。”
脑子里是姐姐说的话,米子哥已经到了绝望的边缘。
他的工作在郑州,住在和许多人一起出租的屋子里面。他每天积极的上下班,夜里总是做着同样的梦,梦到自己一夜之间东山再起。
“我这一辈子总是为钱奔波着,而现在不想了,才算知道,钱是个什么东西。”
父亲敲打着床头的白百合,心脏监测仪器发出了不安的嚎叫。
“你们是单亲家庭,我对不住你们,没能够带给你们再多的爱。”
“就像落在干枯井里的青蛙,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够挣钱,再去多挣一些钱。”
“而现在我的目标已经完成了,没有什么留恋的了。”
“没有,我不缺爱,你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一些。”
米子哥看见父亲颤抖着从床上坐起来。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的他,想要拔掉自己手上的针管。
“琴,你帮帮爸爸~”
姐姐还是个小孩子,即使她知道有一百种安慰别人的办法,可此刻的她,依旧是只有哭泣和沉默。
“米子,帮帮爸爸~”
父亲的声音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去,他的身体因为承受了极度地痛苦而颤抖着,抬起了头,有浑浊的眼泪落在被子上面。
假如有神奇的力量能够带着米子哥回到他刚刚毕业的那年,不知道,他是否会把家庭放置在梦想的前面。
“为什么?都怪我。”
米子哥不断地自责,可父亲还是离开了医院,他的肚子里面,是一颗随时可能坏掉的心脏。
18年6月,父亲得病后的第一年。米子哥用了浑身的解数,进入了一家体面的公司。他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一点点增加,自己的焦虑正在一点点地减少。
当中我有一次乘车去见他,已经完全认不出。短短一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大人。
可就像想要追上太阳的男人夸父,米子哥永远追不上飞逝的时间。
就在柳絮飘雪的7月,姐姐发来那样的消息:
“(下午7:18)
米子,咱爸出事了,快回来。”
“。”
父亲葬礼那天,下了一场太阳雨,柯基眼神里没有了光彩,耷拉着耳朵,整张脸都迷茫着。姐姐穿的是黑色的裙子,裙摆上注满了雨滴,像露珠里的玫瑰花。
可哪有黑色的玫瑰?
应该是在最不堪的土地里,沾满了灰尘的印记。
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你曾那么爱我,也会选择忍心离开。但请你不要离开的太快,等过了今夜,我长成了一个大人。
米子哥这样在朋友圈写下心里的话。
那天,米子哥趴在桌子上大嚎啕哭,被所有人用温暖地目光注视着,那是一种绝望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