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你是我今生触不可及的梦
赵光义的死并没有让罗楚亭体会到复仇的快感。他怔怔地望着那人的尸体，一言不发，怅然若失。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无垠大漠中的一缕孤烟，觅不到来处，亦寻不见归处。
他的脑海里突然回响起子夜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仇恨只会让人变得不幸。”可问题是，他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过“幸”，又何来“不幸”？对于他而言，或许“仇恨”是一种让他变得更加不幸的存在。现在，播下仇恨的种子的罪魁祸首已然殒命，他罗楚亭又该何去何从呢？
子夜看见这位昔日好友的眼睛里黯淡无光，心里不由得一阵刺痛。他想，也许这才是最真实的罗楚亭的样子。
现在，子夜终于明白，以往的玩世不恭、潇洒不羁只不过是罗楚亭的伪装色，真实的他其实脆弱而倔强，敏感而多疑，自卑且忧郁。他之所以喜欢俊男美女，喜欢美酒，喜欢美食，喜欢美景，喜欢美的音乐……乃至一切美的事物，都不过是因为他这一生见到了太多太多的丑陋和罪恶。他之所以喜欢白衣如雪，不过是因为他在黑暗中生活太久罢了。
子夜想走到罗楚亭身边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可他却犹豫了，因为他心里清楚，此时的罗楚亭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束光，一束可以照亮他黑暗世界的光。那么，那束光在哪里？他不由得抬头看向朝闻，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罗楚亭看。
朝闻抬起脚步，轻轻地走到罗楚亭身边，然后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罗楚亭愣了一下，缓缓地抬起头来，在他的目光和她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睛相接的一刹那，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恍若有什么东西代替了阳光射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一丁点儿温暖。他像个童真的孩子一样冲她微微一笑，轻声说：“我没事。”
朝闻从未见过罗楚亭露出那样纯真的笑容，不禁有些看呆了。在她的印象里，他一向令人捉摸不透，虽然平时也经常对她嬉笑，但却从来不曾透出真实。她在心里感慨，原来他本可以是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人啊！
“我不得不承认——你酿的桃花酒很好喝。你做的碧涧羹也很美味……”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你的人——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说完他忍不住笑了笑。
朝闻似乎受到了他的感染，也忍不住微笑道：“你说谎。我以前明明听见你对子夜说过，说我长得平平无奇。”
罗楚亭笑着摇摇头。其实，他很想对她说，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在他眼里，她是美好的、纯洁的，是神圣不可玷污的。他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在前往青州的船上，她用笔尖在洁白的纸上作画时的出尘脱俗、飘逸空灵的模样。那天的她，格外美丽。雪白的裘衣，乌黑的披肩长发，随风起舞的淡蓝飘带，略显苍白的肌肤，清澈纯真的眼睛，长而上翘的睫毛，还有她额间的三瓣莲花，以及属于她的特有的清香……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像迷恋神灵一样迷恋着她。可她眼里、心里只有子夜，从不曾回头看他一眼。他多么希望她能多留意一下自己，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开始频繁地光顾醉林，并找出各种蹩脚的借口留在她身边。甚至他还偷偷跑到她床前，观察她熟睡的模样。可她对他总是心存戒备，若即若离。是的，他嫉妒子夜。罗楚亭嫉妒凭什么子夜就能那么轻易地获取了她的芳心！他也曾设想过，如果当初是他先遇见的她，假如她倾心的人是自己，那么他的命运会否有所不同？可惜，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如果”。
“她明知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人，却还能关心我，对我亲切地微笑，甚至像以前一样和我轻松地交谈……这样就够了……”他想。
“我指的不是现在的你——”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轴画，接着将其徐徐展开，然后手指画里的女子，狡黠地说：“我说的是以前的你——”
“原来这幅画真的在你这里。”朝闻说。
“夜兄，对不起。”罗楚亭转头对子夜说。“是我不请自拿了。”
子夜走近他，尽可能以轻松的语气说道：“现在你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罗楚亭有些不舍地看了画一眼，随后收起画，珍重地将它交到朝闻的手里。“完璧归赵！”他也故作轻松地说。
朝闻收好画轴之后，冲他灿烂地一笑。她虽然笑着，但心里却在为罗楚亭感到忧伤，因为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其乐融融的一幕不过是他对他们做出的最后的告别。
果然，罗楚亭很快收起微笑，恢复到之前冷若冰霜的表情。“你们走吧——”他说。
“楚兄，你——”子夜惊讶地望着对方。他不明白为什么罗楚亭又忽然决定放他们走。
罗楚亭又看了看赵元佐和胡庆，他们正跪在赵光义的遗体面前暗自哀伤。“你们也都走吧——”
他们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们记着——”罗楚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赵光义的死只是一个开始。我的复仇还没有结束——”说完他邪魅地一笑，眼神里透出一种不为人知的城府。
似乎是被罗楚亭诡异的眼神震慑到了，胡庆急忙戳了戳赵元佐，示意他赶紧抬起皇上的龙体，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赵元佐他们离开以后，子夜失望地问道：“到头来，你还是决定要一条道走到黑，是吗？”
“子夜，我说过，我的世界里是没有光的。这条道是我唯一的选择。”罗楚亭坚定地说。
“好。你既然决心已下，我也不必多言。后会无期！”他拉起朝闻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罗楚亭，保重！”朝闻忽然回过头说。
“保重！”罗楚亭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子夜，朝闻，今生能遇见你们，是我惨淡人生中最大的幸事。只可惜，我的世界乌云密布，沼泽丛生，太过黑暗，也太过凄冷，你们照进我生命里的那一束微光是远远不能将我拯救出深渊的。”
他从怀里取出朝闻的荷包，深情地说：“朝闻，你是我今生触不可及的梦。对你的这份爱，只有我自己知道就足够了。”说罢他点燃火折子，静静地看着它燃烧成灰烬。
他知道，自己身为人的最后一点温情将不复存在。
今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在他的心里掀起一丝涟漪。
从此，罗楚亭的世界下起了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