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亮了。
方平的车缓缓开进院中。
她略显生硬地将车停好——对于她这样一个身型单薄的女孩子来说,这辆刚刚到手几天的大越野车,还是没那么容易就开得习惯的。
方平利落地下了车,然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这车到手已经有几天了,车身上已经开始落了灰,就连车牌看上去也是灰蒙蒙的,那串白色的字在浅蓝色的底面上若隐若现:尧A87536。
这里是位于尧市城郊的一处苗圃。
虽然经过昨晚的一场大雨,清晨的阳光却仍旧是橙融融的;煦暖又和善地照着方平娇小素纤的身躯,即便这次方平来这里拿的任务还是杀人——跟往常一样,方平每次来这里,就意味着又有一个鲜活的生命被选中,即将要在她手中走完最后一秒。
她从不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妥,因为夫人给了她确定无疑的信仰:所有结果都是等价交换而来——为了这个信仰,她可以做任何事,包括亲手结束昨天那场属于自己的、荒唐的婚姻。
踏着淋满阳光的石板路,方平径直朝苗圃深处的露台走去。
露台的石阶上,那个小婴儿正躺在婴儿车里安静地晒着太阳。
他叫小海,是大约一个月前被捡来的,看上去也就只有几个月大的样子。
晒着阳光,那孩子正举着小手贪婪地吮着手指;两截胖胖的小手臂像刚洗过的莲藕,肉乎乎的小脚丫忙碌地将本来盖在肚皮上的小薄毯早已踢到了脚下;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被卷翘的睫毛裹住的一双墨色的眼球正灵动地盯着方平。
果然孩子的眼睛总是干净非常的——方平忍不住这样想着——是不是小的时候,自己的眼睛也如这般干净呢?
关于小时候的事,方平的确不记得多少了。
可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她杀的第一个人是她的继父,也是在同一天,她杀了第二个人——她的亲生姐姐。
那一年,姐姐16岁,而方平,也还只是个13岁的小姑娘。
继父强暴了姐姐,所以他是个坏人,死有余辜——直到现在,方平仍旧这么认为。
可是,姐姐呢?
姐姐临死前眼中的迷愕和惊恐让方平疑惑至今:自己当初这么做难道不是在帮她解脱吗?难道她不该感谢自己吗?
方平甩甩头,粗鲁地打断这段让她感到颇为不堪的回忆,又低头去看那个小婴儿,此刻他正对着方平咧着嘴甜甜地笑着。
她的心里突然在一瞬间莫名恍惚了起来:也就只有这样的一个婴儿,才会对她这样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手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了吧。
想着想着,她便忍不住伸手想要去逗逗那张肉嘟嘟的笑脸。
“别碰他!”一声并不大却严厉的喝止从一旁传来。
方平刚准备伸出的手蓦地停在半空,她扭头循声看去,见穆青正大步朝这边走来;她手里攥着奶瓶,腋下夹着个信封,看向方平的目光里满是厌恶和警惕。
“拿开你的手!离他远一点儿!”穆青直冽的视线最终在方平眼中停了下来,对着一脸茫然的方平,她厉声喝道。
方平立刻掣了手,像突然被狂风吹落了帽子的孩子,一瞬间的表情错愕又尴尬;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那白皙又纤细的手指——刚刚从鲜血中抽离的五指,似乎还隐约透着血腥——是的,眼下的穆青是该介意她带着这个味道靠近小海的。
穆青比方平大十岁,成为夫人手下的杀手也比方平略早些年。
跟别的杀手不同,穆青拥有自己的身份——她是这个苗圃的主人;并且,多数情况下,她只负责传达夫人下达的任务,极少参与到行动中。
自从这个孩子出现在这里之后,穆青变了许多,变得越发感性,越发温柔;又或者,她跟奚壬一样,也早就不想继续做杀手了吧。
“给,她已经在等你了。”穆青从腋下扯出信封,怒气虽稍息,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冷冷的。
方平伸手接过——仍旧是这样一个做工考究颜色细腻的浅色信封——只是不知这次里面装的又是谁生命的终点。
穆青弯腰把奶瓶放好,转身推着婴儿车朝屋里走去;两三步之后,她脚步一顿,缓缓说道:“以后你跟着她,这里——”穆青沉沉地叹了口气,似乎吐出了满腔释然:“别再来了。”说罢,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婴儿车里粉嘟嘟的小生命:“从今天起,夫人是夫人,我是我。”
望着穆青细心推着婴儿车渐渐走远的背影,方平刚刚在心底涌起的失落瞬间被一扫而空——她开始好奇:像这样一个被做惯了杀手的人抚养长大的孩子,他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略收拾了心情,方平打开手中的信封,里面照例是地址和照片,只是照片背面特别交代了杀人的方法;照片上的是个警察,警徽下一张帅气又英隽的脸,偏偏这张脸,方平是认得的——
钟原。
任务是在一个小时后,方平跳上汽车,发动;越野车扬着尘土驶出苗圃大门,朝信封里的那个地址驶去。
这代人的故事,就从这一天开始。
甘心守护,是一半灵魂渐离渐远的修行。每一次奋不顾身的原因,不是冲动的血,就是升华的爱。
第一章 失踪的新娘
对钟原来说,尧市的春天应该总是明媚又和谧的,比如今天这个:
云朵之上一整片灿烂的阳光就像钟原的人生般——首先他是个警察,十分出色的警察;其次,他有一个足够让别人羡慕的背景:闻名全国的元盏集团是钟家的产业,而他,是元盏集团的大少爷。钟原虽然自幼丧母,但父亲钟泉严厉却慈祥,妹妹钟迦同活泼可爱,弟弟钟迦异更是出色,小小年纪便已经能将集团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是现在,走出交警大队的钟原却是一脸滞然,似乎周身都透着疲惫。
今天对他来说,本该是个幸福极了的日子——他跟余知予的婚礼原本就定在了这一天。
如果几天前没有发生那场车祸的话。
正是那场车祸,让余知予的父亲余沛殳和钟原的弟弟钟迦异同时失去了生命。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在钟原看来,这场车祸很是不简单,再加上刚刚在交警大队看到的那些现场勘查资料,让他心里的那个疑问似乎又深刻了些:丁大亮,一个有着近十年驾龄的大货车司机,怎么会在大白天喝得大醉,又正好撞上二叔和迦异的车呢?
只是眼下,钟原怕是没有精力去想这些,因为刚刚,尧市又出了新案子。
进入四月份以来,原本平静祥和的尧市仿佛被施了魇般一直不太平:先是几宗频繁又离奇的人口失踪案,之后便是接二连三的凶杀案;几天时间内,死者接连出现,加上今天早上刚刚发现的这一个,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不算太大的尧市已经有四个人死于非命了。
为此,局里还特别成立了专案组,钟原就是这个专案组的组长。
桃源路19号,是位于尧市闹市区的一处小城中村,因为距市区较曲折,反倒真是个如世外桃源般存在的地方。
谁能想到在这一天,平静的气氛从一早就开始蒙上了恐怖和诡异——街里一幢二层的旧楼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每个四月都像是俏皮的孩子,左手挽着春天右手拉着夏天,恰如桃源路两旁梧桐树枝头那一簇簇嫩绿的芽苗苗;轻轻的绿色依稀掩映着旧楼大门两旁鲜红的“囍”字,空气里喜庆的鞭炮味似乎也还未完全散去;而与这种盎然的生气形成截然反差的,却是已经将不大的建筑环成一圈的警戒线。
钟原驱车赶到现场时,法医和几个警员已经忙开了。
“钟队”“钟队”众人见钟原进来,纷纷抬了脸打着招呼。
钟原点头应着,顺手接过同事递来的手套,穿过客厅,顺着木楼梯向案发现场——位于二楼的卫生间——走去。
这是一幢刚刚经过翻新的旧楼,木里椽间似乎还依稀留着时光沉淀的味道:大厅的地面是颜色沉重的青石板,四周墙面上的照片已然微微卷翘泛黄,丝丝微微处都透着沉闷的古香古色。
清晨的阳光透过稀疏的叶隙穿堂而过,覆盖过寥寥几件家具陈设,加上那份属于旧楼的独有的年代感,使整个空间不由地透着股空阔的阴森感,尤其再加上这已经满溢到整幢楼的、浓浓的血腥味。
二楼的卫生间里一片狼藉:地上的地漏口没有开,从浴缸里溢出的血水也已经将整个卫生间的地面覆盖,几乎流到了外面的卧室;满满一浴缸的水已经和血混合成了浅红色。
死者看上去是个年轻的男士,正被浸在这缸略显粘稠的液体中,透过浑浊的水,只依稀看得出身体的轮廓,和那令人只觉毛骨悚然的死状:
尸体的头部露出水面之上,双目微阖,嘴角微扬,神态平静如寐,惨白的脸上却早已没有一点血色;颈部与水面相交的皮肤上,一道殷红的伤口足有十公分长,深可见骨;早已流干了血的两瓣皮肉此刻正怵心刿目地翻张着。
副组长许菱对钟原的到来感到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之前因为钟原家里突然出了事,警队破例给他放了假,若不是今早有个小警员把电话错打给了他,这案子,钟原根本没法知道。
钟原没有回答许菱的问题,他抬脸反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嗯,”许菱也不再追问,“半小时前,我们接到社区的环卫工人报警;据报案人称,他见这家大门开着里面又有水声,进门之后就发现了死者——
经过辨认,死者邵新海,是这幢旧楼的主人,昨天刚刚举行完婚礼;死因是利器割喉导致的失血过多,因为尸体被泡在了温水中,需要尸检来判断准确的死亡时间;现场遗留带有血迹的水果刀一把,应该就是凶器,已经带回去了;周围的监控已经展开排查,不过需要点时间;半小时前我们到达现场后关了总水阀,眼下除了这缸水,现场还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昨天结婚,新娘呢?”钟原侧身将整个整洁的卧室看了一圈问道。
“当时现场只有死者一人,”许菱回答道,他也多少能猜到钟原此刻的想法:“你是怀疑新娘也遇害了?还是怀疑新娘是凶手?”
“后者可能性大一些——既然是新婚,怎么会连一张二人的照片都没有。”说完,钟原再次环顾四周,才将视线重新拉回到眼前的浴室。
他先是盯着墙上空开着的水龙头想了一会儿,进而仔细把整个浴室四周看了一圈,然后托着下巴思考许久才开了口:“你交代一下查监控的同事,重点看一下两个小时前,也就是——”钟原抬手看了眼手表,“七点之后周围各个路口的监控,看有没有可疑车辆出现,尤其是上次失踪的那辆87536。”
钟原口中的这辆车,属于第一个死者,已经在他遇害后失踪,并且,这辆车曾经在第二个死者事发现场周围出现过。
“好!”许菱一边应着,一边面露忐忑:“两个小时?会不会......”
“不会,”钟原开口打断许菱的问题,分析道:“通常情况下,水龙头开到这种程度的话流速大约每秒0.15~0.2L,去掉死者身体所占的体积,装满这样一浴缸水加上流到地面上这些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保险起见,两个小时,足够了。”
许菱恍然大悟,转脸朝一旁待命的警员交代了下去。
这就是钟原,运算和逻辑分析是他的强项,再加上思维敏捷,心思细密,从警数年来破过不少棘手的案子,在尧市刑警队,钟原,似乎是个神话般的存在。
根据钟原的推测,果真在早上七点十二分的监控里发现了车牌号为“尧A87536”的越野车,并且,开车的是个女人。
第二次凶案发生后,钟原在追捕中开枪击中了正准备逃离的嫌疑人的手掌,那声尖锐的叫声,基本已经确认了嫌疑人是女人。
那么,这次的凶手又是个女人。
可是这个结果还是让钟原和许菱二人感到越来越紧张:在四个死者身上同样的作案手法,之前三个死者胃内同样的丙泊酚成分,加上刚刚的线索:这个凶手会是那个失踪的新娘吗?
回警局的路上,许菱看着闷声开车的钟原,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老爷子还好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该在家好好陪陪他才是……还有知予那边……”
许菱知道钟原一早去了交警大队,也就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才有机会谈一下私事。
钟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许菱的问题。
因为此刻,他确实不得不面对他的另一个身份——元盏集团董事长钟泉的长子。
元盏集团由钟泉一手创立,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和经营,已经成为尧市最大的商业集团,也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几个茶产品产业集团之一;即使是在全国,“元盏”二字,也是个如尧市名片一般存在的名字。
钟原作为元盏继承人之一,若不是因为他有像迦异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弟,又怎么可能安心地只是做个警察呢?
因此,迦异的死,几乎抽走了钟泉的半条命,加上与钟泉亲如手足的余沛殳,还有突然失去父亲的余知予……面对这一切,钟原除了心疼和振作,只怕所有劝慰都显得苍白了些吧。
突然,许菱的手机传来急促的铃声,是从警队打来的。
“喂,小姜?”
“许哥,找到嫌疑车了!”电话那头,传来警员小姜略显兴奋的报告,“刚刚我们路上的同事发回通知,嫌疑车辆出现在东南城区,峡口路附近。”
“好,赶紧调人过去,把人给跟紧了。”许菱应着。
此时钟原的思维还在模糊,却把“峡口路”三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刚刚脑海里那个关于车祸的疑问也似乎一瞬间得到了最接近于正确答案的解答。
“在哪里?峡口路?”许菱刚刚挂断电话,钟原便急忙开口问道。
“嗯,怎么了?”许菱点头应着,见钟原脸色已变,随即问道。
“知予早上给我打了电话,说在余家给父亲收拾遗物。”钟原边向许菱解释,边准备调头。
许菱瞬间看懂了钟原的举动:之前的三个死者,多多少少都跟元盏有点关系,因此,许菱也悄悄怀疑过,凶手对元盏是不是存了什么芥蒂。
“我想起来了,余二叔家在峡口路那边!所以你是怀疑,凶手下个目标是知予?”许菱问道。
“不止知予,”钟原的声音随着调转的车身微微颤动着,“就连二叔和迦异的死也许都不是意外。方块儿,也许我们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凶手杀的人,都是跟元盏有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