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罢都笑了起来。
唯有阿萄做了个鬼脸。
“也对!一旦圈进自家院子里,便想着种些着什么树,怎么修饰它?倒不如搁在外面,无人看管、无人打理,风吹雨淋的有些着野趣。”
“阿婆说得极是。看惯了精雕细琢的自家花园,偶尔换个景致看看也挺新鲜的。”
“那就这样说定了,从明日起我们便到这山上来遛弯。站得高看得远,这天高地阔的,教人心底也舒坦亮堂不是。”
“你现在有孕在身,也不能太过劳累!”卢老夫人叮嘱道。
“儿谨遵阿婆教诲。”
一行人说说笑笑回了府,家中的老仆重新关了角门落了锁。
元月将祖母送回她的房中,便退出回到自己的屋里,闷闷的坐在窗下想着心事。
阿萄让人将柿子送去了厨房后,便来伺候着她午休。
元月摆手让她自便:“我坐一会,便去睡。”
“娘子是在想阿郎吗?他的船现在快到安南了吧!”
元月笑了起来:“只怕早过了安南,离大食也不远了。”
“怎么会呢?我们从京城到扬州还要两个月,且一路还是顺风顺水的。”
“你哪里知道?我们来时坐得不过是一般的航船,而郎君这次出行坐得是装了轮翼的海舶。那船速本就快过一般的航船,且又一路顺流。”
“那就好了。郎君很快就能回来,娘子也不用天天对窗神伤,巴望着他早日归来。”
元月不禁红了脸,啐她道:“我什么时候,天天对窗神伤了?”
阿萄吐了下舌头,扭身跑出门外。
元月透过窗子,看着阿萄那夹着尾巴一溜烟跑回隔壁自己房间的小样,郁结的心情竟松散开来。
心思也转了转,不知此时景裕在做什么?整日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茫茫海水,是否觉得日子单调又枯燥呢?
不过,依景裕喜静的性子,也许正得其乐也未可知?
想起他临走时,让人打包带走的几箱子书卷,元月不禁莞尔:自己还真是杞人忧天呢!难得清闲,景裕还能不抓紧时间看书、习字、面朝大海参一下禅?
只是——这一路风大浪高不说,海中有暗礁、激流,海上有海盗……刚刚舒展开的心结再次揪成团。
唉!元月啊元月,你竟忘记你已嫁为人妇,竟还能被什么曹啊什么的搅乱了心神?你应该牵挂着的是你的夫君,景裕啊!
元月轻扶桌案站起身,出门,往中院的祠堂而去。
*
日出日落,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
元月的身子越发笨重,为了能顺利生产,她依旧每天上山下山好几趟。
一是为了多运动,二是排遣心中的烦闷。
看河、看船、看两岸夹树。
河边最多的便是柳树,枝干虬劲,枝条柔美,在风中轻拂荡漾。
杨柳,杨柳,日暮白沙渡口。船头江水茫茫,商人少妇断肠。肠断,肠断,鹧鸪夜飞失伴。
凝神久望,恍恍惚惚中元月觉得自己就是那诗中的商人妇,一时感同身受,心中涌起无数愁思来。
阿萄见她神色有异,便劝她下山。
元月朝她摆摆手,却道:“这里很好”。因为,她可以不必顾及祖母的心情,任由自己放飞心中的千愁万绪。
卢老夫人见孙儿媳妇每日都要上山盘恒许久,便命人在那山上设了胡凳、交椅,供她休息。
她自己则偶尔去上一次,并不去打搅孙儿媳妇的独处。
每当这时,她只是交待身边的叶奴送些茶水点心到山上去。
元月坐在胡凳上,一手支颐凝望着那远水近树、往来舟船,心中却畅想着若身旁交椅上坐着的阿萄是景裕的话,那自己一定要跟他说:“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呵呵!不过,这事也怨不得景裕啊!他若不是为了安葬自己的种菜师傅,又怎会千里迢迢的前往大食去呢?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好在,自己并不是商人妇,等景裕回来后,他们便再也不会分开了。
夜间,她便将自己白日的所思所想,统统笔录在册。
因为她怕景裕回来时,又都忘记了,所以要录下来,到时分享与他。
没曾想难得动笔,一时脑中神思清明竟再也无法入睡,元月信手在书案中抽出一册乐府诗集翻阅起来。
这天,元月带着阿萄在山上待得久了些,眼见着风云突变,似有一场暴雨将至,这才匆匆下山。
山下,一辆华丽又阔大的马车匆匆驶过。
元月下意识的瞥了一眼。
大约是为了看清外面的雨势,马车的车帘是高高卷起的,车内坐着身着华服美饰的一男一女。
那是位青年郎君,面目俊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半拥着姿容艳丽的女郎,正眉眼含笑着看着窗外。
而女郎的怀中是一粉雕玉琢的小娃。
显然,这是一家三口,是夫贤妻美琴瑟和谐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急于避雨的元月却停下了脚步,无比艳羡的目送着那辆马车疾驰而去。
这时雨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将那扬起的一路灰尘驱散开,并在地面砸下无数小坑。
“娘子,雨下大了”。阿萄急急催促道,“娘子,快点啊!”
元月这才回过神来,抬腿便往家中跑。
结果——
便动了胎气,还有十多天的预产期,当晚便发动了。
折腾了半宿,总算母子平安。
元月看了一眼襁褓中那个粉红的小人儿,先前提着的那口气顿时一松,虚弱的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祖母说,小孩子愁生不愁长。
果然,一晃花奴便有八个月了。别家的孩子还伊伊呀呀的,他便会喊阿娘了。
元月便又教他喊“阿婆”、“阿耶”。
元月笑说:“等花奴能清清楚楚的喊出阿耶时,景裕大约也就到家了。”
这天晚上,元月在睡梦之中恍恍惚惚又回到溪柳村。
辛家宅院里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听闻元月来了,一团锦簇的辛老丈出门拦住了她:“长生今日娶亲,你来作甚么?”
“是吗?”疼痛在心底渐渐弥漫开来,“他要娶谁?”
“反正不是你。”辛老丈一挥衣袖道,“不要再罗嗦了,快快走吧!”
“可是,长生他……”元月想说长生说过会娶她的,现在怎么会不是自己了呢?“长生呢?他在哪里?”
“他去迎亲了。”一屋子的人拥了出来,劝她道,“那可是曹家的小娘子,你一个无根无叶的孤女怎能比得上?快快离开,休要自讨其辱。”
是吗?元月垂下了头,如同游魂般游荡在村外白雾蒙蒙的旷野中。思绪已经停滞,而胸腔中却盘旋着挥之不去的悲伤。
如此,飘来荡去直到天际破晓,东方泛白。
元月揉着胸口坐起,叹道:唉!为什么还做这样的梦呢?明明阿耶和长生早已搬离溪柳村了,一直守着那片葡萄园过活。
嗯!自己上次去探望他们时,还被埋怨为什么没将花奴抱过去,给他们瞧瞧的。
屋外阿萄闻声问道:“娘子,你起了吗?”
元月应了声后,便披衣下床。
而屋外的阿萄则忙着吩咐人去拿水过来给娘子洗漱。
元月缓缓走至窗前,看向院中。
晨光中,院子里被清风明月照拂了一夜的花草,更加清丽夺目清翠娇嫩。窗台下那缸芙蕖,也终于菡萏初绽:粉色的花瓣、黄色的蕊,亭亭玉立。碧绿如华盖的叶上,滚动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晨光的照射之下,折射着五彩光芒,如梦似幻。
看着看着,元月看见一张如太阳花般的笑脸,温温柔柔的看着自己,温暖而又明亮,将她心底所有的郁结、所有的不快、所有的阴霾一一驱散开来。
那些彷徨、失落、无奈都被一扫而空,刹那间,天高地阔,月明风清。如同秋日万里长空澄澈明净,又似夏夜繁星满天,灿烂辉煌。
“景裕”,元月脱口道。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从此自己的人生没有离别、没有遗弃、没有背叛、没有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