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洪灾是因为飓风引起海水倒灌造成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如果他俩当日被冲进了水里,依照当时的情形,应该还没有抵达入江口时,就会被人发现了。
再说,从长溪到长江,这一路沿途并没有一处是荒滩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相反商旅往来频繁,如水中有人岂能发现不了?
活得自然会回家,死得自然会报官。
但是最近那扬州城头,并没有张贴认尸告示对吗?
所以说让你回去安心等着呢?”
“那他们为什么不回家呢?”
“嗯——”那人沉吟了会道,“或许遇上什么事耽搁了?也或者是受了点伤,暂且还不能行动?”
“是吗?”元月半信半疑。
那人见此,不免焦燥起来:“有可能你出门后,他们已经回到了家。这见你久久不回,说不定又要出来寻你了。”
“哦!”元月信了。
洪灾过去已有十来日,想来只要他们活着,那么这时也该回到家了。
元月当即同他作别,拨转船头往回赶。
直到她和船变成一点消失在仓茫夜色中,那人才一点一点的收回目光。
嗯!刚刚的少年,俊挺的眉眼、执拗的神态真是像极了大将军!
哎!一晃大将军去世已有三载。
当初跟随他的六十几个兄弟如今都各奔前程,散落天涯。
也不知何时能重逢再聚?而何家军也早已分崩瓦裂,看来今生是无望了。
想到此处,他不禁心下一片愀然。
定了定神后,他这才重新向着芦苇深处发出鸟叫声。
三长两短。
两短三长。
声音刚落,那最为茂盛的芦苇丛动荡起来,同时也响起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
“哗啦!哗啦!”
不大一会功夫,三艘快船缓缓驶了出来。
“曾老大,今儿怎么生出一副菩萨心肠来?同那小子聒噪这许久,害我兄弟喂水蚊子。”
随之传出一阵“嘎嘎”怪笑声。
“哎!最近风声这么紧,谁能保证他不是官府的探子?我多同他罗嗦几句,也是为了摸清他的底细。总之,最近各位都须小心谨慎才行。”
“是。”
“嗯!”
“不知对面的码头,老大已打点停当?”
“放心,都办好了。只是,上次被洪水冲走的货,你们这回补上了吗?”
“当然。没见今日来得三条船吗?”
“那就好。趁着那边还没交班,赶紧去。”
曾老大一挥手,三条船齐齐向着对岸快速驶去。
不大一会功夫,江面又恢复一贯的宁静。
水波跳荡,折射着闪闪银光。
***
这一带属于鬼柳村的地界,离瓜洲渡还有十几里地。
不过,也是远近闻名的所在——走私、偷渡者藏匿、交易之所。
元月压根不知自己刚刚是虎口脱险。
那个被她当作船夫的人,正是闻名于长江两岸的黑道匪首——曾恩泰,江湖人称“野鸭子”。
走私、贩卖人口、甚至杀人放火,没有一样落下。
直到一年后,元月与他再见时,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过,那是他已金盆洗手,弃恶从善了。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此刻,元月正奋力撑船,星夜兼程的往回赶。
先前心中的郁结,都在被人指点迷津后,一扫而空。
反倒有着醍醐灌顶般的轻快、通透。
***
紧赶慢赶,元月回到村时也是翌日卯初。
灾后的溪柳村元气大伤,虽有官府的大力帮扶,但仍陷入一蹶不振的状态中,没了往日的朝气鲜活。
此刻,村子里还是静悄悄的一片死寂,连只早起遛弯的狗都没有。
元月将船还回祝家后,便一步一步往自家走去。
出来一天一夜,也不知道二郎怎样?长生他们是否已到家?明明归心似箭,却在看见家门的那刻松懈下来,摇摇欲坠。
她硬提着最后一口气,摇摇晃晃的往院子里挪去,却脚下一崴,摔倒在地。
一只脚还掉进沟里。
咦!这里何时多出一道沟来?
元月歪倒在地上,缓了一会,才爬坐起来。
她顺着脚边的那道沟一直往前看,直到视线进入刁家地界。
元月忍不住借着身旁的一棵树,缓缓站起身,再放眼这么一打量——这些纵横交错的地沟围起来,不正是方方正正一栋房屋的墙地基吗?
显然是刁家人挖得。
他家要起新屋了呀!
但是,怎么挖到辛家的地界上了呢?
元月瞧着自家院前,那一道浅沟,掩下心头疑惑,走回自家的院子。
家门仍紧闭着,长生他们还没起来吗?
元月抬手,拍了拍门,没有回应。
她挪到西窗前朝屋内看去。
室内的两张榻上,一张空着;一张只在床头处蜷缩了一个小小的人。
二郎竟抱着被子蜷缩在墙角,沉睡着。
难道长生他们并没有回来?
他一定是因为家中无大人相伴,不敢独自入睡,所以才会在床角蜷缩了一夜的。
元月心中一滞,自责、愧疚、油然而升。
从前长生他们在家时,二郎何时这般委屈过?
那时,长生待自己也是嘘寒问暖,关心备至。
如今,他不过是离家十来日,自己却不能替他照顾好他的阿弟。等他回来后,自己怎么好意思见他呢?
元月默默的退至门槛处坐下,心道:让他好好睡一会吧!
而她,也终于支撑不住,倚门睡着了。
***
仿佛刚刚入梦,元月便被杂乱的脚步声、说话声吵醒。
“长生?”元月惊喜的睁开了眼,心道:你们总算回来了吗?
然,映入眼帘的却是刁家父子,而非辛家父子。
刁老丈站在昨日挖得地基前,扯着嗓子朝自家院内吆喝道:“老二、老三,还不起床?还要不要起新屋了?”
“他俩个回回都是这样,一干活就偷奸耍滑。”一旁的刁老大忿忿不平的,挖起一锹土抛向一边。
刁老丈一共有四个儿子,除了老四,前面三个皆到了婚配的年龄。而现有的屋子只有三间,所以,起屋也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的事。
又过了一会,刁家院子里才响起拖沓的脚步声。
“哎呀!催什么催?昨天都累了一天了,能不能让人多睡会。”
“那你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想有什么用?大哥还没娶,哪里就轮到我了?哼!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这个小畜牲!”刁老丈瞪圆了眼睛,训斥刚刚同他顶嘴的刁老三道。
刁老二则从中劝和道:“哎呀!老三,长幼有序吗?这总是要轮着来的。你想快点娶亲,只要大哥娶了,你不就快了吗?”
听罢,刁老三不情不愿的冷哼一声,把头一偏,又道,“为什么不叫老四起床?”
“老四还小,正在长身体。你就别跟他计较,让他多睡会吧!”刁老大见他俩已来,立即摆出一付友爱兄长的架势。
“还不快干活?”
刁老丈则又瞪了一眼,杵在那像木桩的刁老三。
而刁老二也已经动起手来。
元月揉了揉眼睛、理一理衣襟、又掸掸身上的灰尘,这才走过去。
“老丈这是起新屋,准备给儿子娶亲吗?大郎的媳妇说好啦!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啊?”
她摆出一付好邻居赛金宝的热心样!
果然,刁老大把嘴一撇,哈哈笑道:
“傻阿月,平时看你闷不吭声,没想到说话挺中听的啊!等我媳妇娶进门,一定介绍给你认识。哈哈!”
刁老丈却黑沉了脸:“去去,别捣乱。大郎的媳妇不用你个傻子操心。”
前日才吃得元月瘪的刁二郎,把嘴一撇,暗道:真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说元月是个傻子的?只怕那人才傻呢!
只是警觉的立在一旁,阴恻恻等着看元月的后招。
元月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嘿然一笑道:“只是老丈,你们家起新屋,这墙脚怎么挖到我们家地界上来了?”
“谁说的?”刁老丈的脸黑得像锅底,“哪里是你家的地方?”
既然挑明了话头,元月也不再同他兜圈子。
“离这树篱一丈之内,都是辛家的地方。而你们现在挖得这墙脚,离树篱一米远都没有,难道不是吗?”
说罢,元月也沉下脸,冷冷的逼视着刁老丈。
脑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卢判官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庞。
嗯!朗朗乾坤,大唐天下,她就不信没有了王法?
卢判官打死也没想到,他那张板正严肃的脸此刻竟能鼓舞了元月的斗志?
刁老三立即蹦了出来:“笑话!谁规定的?又是谁告诉你的?我告诉你听,别说这里,就是整个辛家占得都是我家的地盘。”
“哦!那你之前怎么没来要回去?”元月冷笑道,“又怎么偏偏这时来要了?”
刁老三两手叉腰,大言不惭道:“那时看你们可怜,让给你们的。”
“辛老丈之前没地方盖房子,我阿耶一时心善,就把这块宅基地让给了他。没曾想后来会生下我们兄弟四个,自家的宅基地不够用,所以现在要收回这块宅基地。”
刁老二则立即替刁老三描补,煞有介事的虚构出一个热心助邻的故事。
“呸!”元月再也按捺不住,怒道:“是不是以为长生和阿耶回不来了,所以就在这信口雌黄?
别说长生他们一定会回来,就是不回来,这村里住着的也有知情的,怎会容你们在这颠倒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