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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2025-11-11 16:525,523

  晚饭后,夫妇俩去遛弯。他们出了小区,顺着坡道往山顶走去,远远就听到了从山顶传来的嘈杂声,有人在跳广场舞,歌声顺坡而下,清晰可闻:“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他们说你嫁到了伊犁……”

  范松波对邵瑾说:“小观见老了。”

  邵瑾不答话,默默行路。她就当松波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如果松涛有知,他大约会这样回答他:“嗐!谁还能不老呢!”

  路过山顶那家烘焙店时,范松波问邵瑾,要不要买点绿豆糕做早餐。邵瑾说好。这家烘焙店店面狭窄,仿佛是出于谦卑,比别家往后缩了小半步;又像是担心因此被人忽略,就靠浓烈的香味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偏偏邵瑾嫌他家的东西太香,不爱吃,只有一样无糖绿豆糕,她却喜欢的。

  范松波进门买绿豆糕,邵瑾站在门外等他,看小广场上一群着白上衣红裙子的妇女跳舞。“那夜的雨没能留住你,山谷的风陪着我哭泣……”歌声悲切,可妇女们却都跳得很欢乐。范松波很快就从烘焙店出来了,对邵瑾说绿豆糕已售罄。

  听到“售罄”二字,邵瑾的嘴角不由现出一丝笑意。

  她听松波说过,现在烘焙店的位置,三十多年前是一家旧书店,松波说他和松涛的一点古文基础,皆来自于此。“郑卫之故墟有老妇焉,年已七十,发白齿落,寄居隘巷……”多年以后,松波还信手拈来的。据松波说,那时这家书店的生意非常红火,许多书,都是只租不卖的,一毛钱租一天,看完一本还想看,看完一本舍不得还,去还时都有同学跟着去,生怕租不到。一套《笠翁十种曲》,里面不仅仅是戏曲,还收有《十二楼》之类。有一本也叫《绿野仙踪》的,讲的却是花场失意、风月招邪的故事,跟那本外国人写的《绿野仙踪》毫不相干的。松波说他后来买外国人写的《绿野仙踪》给得慧和得安看时,不放心地打开来看了又看,生怕搞错。也有一些杂志,《情与法》《大案纪实》《当代人体艺术》之类,打着严肃报道、严肃艺术的旗号,行低俗之事。印刷粗糙,有股墨臭。翻开尽是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或不忍直视的图片。题目也相当抓人眼球,“喋血双雄”“雌雄大盗”“风流女贼落网记”什么的。书店刚开业时,那书店的老板要把报纸卷成喇叭状,站在门口向来往的人吆喝,后来就供不应求了。人们不请自来,买上一本出门后便迫不及待地坐在教堂下面的台阶上看起来。很快书店老板就发家致富了,竟能买得起一台彩色电视机——那时只有观相山南坡脚下的国营大东方饭店才有彩色电视机。书店老板是观相山一带最早拥有彩色电视机的人。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浪花淘尽英雄。现在这书店老板不知去了哪里。

  松涛也偷偷读过这些书。那时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都没有对青少年进行性教育的意识,大家全是这样,从这些低俗出版物里吸取猛烈的营养,野蛮生长。范松波说后来他在语文课堂上学白居易,不管是《琵琶行》,还是《长恨歌》,首先想到的,都会是他弟弟白行简的《大乐赋》。松波跟她说过发现松涛看小黄书的旧事。

  那大约是松涛上初二时的事。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懂得了珍惜时间》。松涛开篇便写道:“黑发难留,朱颜易改,人生不比青松。”文中还有“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老师给了满分,却被松波看出端倪。高中生的松波一下生出了端严的责任,私下里告诫松涛要少看坏书,以学习为重,不要做太多伤害身体的事。他吓唬松涛,老撸会脸上生痘,个子长不高,撸多了会精尽人亡。

  “我没有变坏,一是本质好,二是因为松涛唤起了我的责任感。”松波曾有些得意地如此总结道。

  “那棵小冬石南怎么样了?开花了吗?”邵瑾问松波。

  那棵冬石南又开花了。范松波原本就想跟邵瑾说的,但又怕因此令邵瑾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所以就闭口不提。见邵瑾问,松波只得说:“开了几朵。”

  去松涛的墓地要路过一个花卉市场,每次他们都会在那停车买花。去年今日,邵瑾一进花卉市场,就在一个摆满小盆栽的货架前停了下来。她蹲下来盯着一小盆盆栽看。松波也弯下腰来,只见矮矮的针叶密布的枝条上,开着好看的小白花,枝叶纤细,花朵娇弱,是以前不曾得见的。枝条上别着一张心形的小卡片,上面写着小盆栽的名字、习性。原来叫冬石南,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却是极为耐寒的。范松波没等邵瑾开口,就捧了它去付款。他们将它种在了松涛墓前。回来时他们又路过花卉市场,邵瑾让松波停车,她进了花卉市场后到处找,终于在另一家又找到了一盆冬石南。邵瑾本打算将它拿到办公室去养的。就在回家的路上,范松波接到了得慧打来的电话,他们约在一家咖啡店见面。范松波把邵瑾放到了临近咖啡店的一家商场门口,独自去见得慧。聊完他先送得慧回家,结果得慧见到放在后座脚垫上的那盆冬石南,不由分说就抱走了。得慧总是这样。邵瑾倒没说什么。只是过了一阵子,得慧的妈妈却抱着这盆花上门来大闹了一场。得慧妈姓曹,得慧和松波都叫她老曹。老曹把那盆冬石南砸在他们家门上,指着范松波的鼻子大骂,骂他不是个东西,把送死人的东西送给了女儿。值得庆幸的是,老曹来闹那天,邵瑾去办公室了,她只看到门上被砸出来的一个深痕,没看到那场闹剧。过后她也没问松波,松波猜她应该是从邻居那听到了些什么。

  “可长大了些?”邵瑾问。

  范松波想了又想,有些迷茫地答道:“应该长大了点的。”他完全不记得去年它有多大,所以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墓园的植物有人浇水,但谈不上什么打理,那株冬石南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花朵仿佛也比去年小一些、少一些。

  邵瑾说:“去年冬天那么冷,没冻死算不错了。”

  “长得跟盐蒿似的,应该也没那么容易死。”

  怕邵瑾顺着冬石南想到得慧,范松波飞快地转移话题。他看了邵瑾一眼,说:“小观问你好呢。”邵瑾不语,单是点头。松波又看了邵瑾一眼,说:“今日他正好要回观相一路的家里取点东西,我本想叫他来喝酒的,在地铁上他接了个电话,那个叫妙一的还俗和尚——你还记得吗?”说到这里松波扭头看着邵瑾。邵瑾想了想,摇了摇头。

  范松波提醒邵瑾道:“就是那年给松涛抄《地藏经》的妙一嘛。”

  邵瑾想起来,松涛去世后,有次松波安慰邵瑾说,小观的一个朋友,原本是出家人,后来还了俗,这个人给松涛抄了四十九遍《地藏经》。原来这个人叫妙一。

  “妙一前些年到处跑,听小观说,还去国外待了几年。近来回来了,在湛山寺里帮忙呢。寺里在维修药王塔,刻药师经碑,妙一一手好字,用得上。小观就在湛山下了车。我本来想着也去看看妙一的,手上拎着鱼,腥,去寺里不好,就先回来了,改日吧。”

  邵瑾不语。

  “我说,”范松波看了看邵瑾,道,“小观的娘有些老年痴呆了,他带着他娘搬到了温泉镇那边。挑个日子,我们去给他温温锅吧?”

  邵瑾默默走在范松波身边,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温泉镇一带是岛城别墅小区、疗养院最集中的地方。汉代时那里就因海水温泉出名,被封为温水侯国。史书上记载,这一带曾到处都是温泉眼,大者如拳,小者如豆,所以又名汤上。小观家那套小别墅,邵瑾和松涛曾去住过两日。她听松涛说过,那房子可能是小观舅舅的,因为小观一家,怎么也不像是买得起别墅的样子。小观的舅舅是军人,在温泉镇附近的一家部队疗养院工作。不过他舅舅一家都住在部队大院里,这小别墅一直空着,钥匙便丢在小观家。小观身体弱,最怕过冬天,每年入冬后,小观娘都会带他去那里住几天,泡泡温泉。邵瑾根据以前跟小观和小观娘有限的交往得到的印象,小观的舅舅似乎是很怕小观娘的。邵瑾还记得,有一天,她和松涛正好在小观家,小观的舅舅来了,给小观家送来一条烤羊腿。小观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既没起身,也没说话,连看也没看小观舅舅一眼。她和松涛站在沙发边,都感到了说不出的尴尬。小观舅舅站在客厅中央,摘下头上的军帽擦汗,和小观说了几句话后,冲邵瑾和松涛点点头,就走了。

  邵瑾隐约记得,那别墅小区的周边,多是果园和园艺场,种着樱桃、杏树、蓝莓和各种花木。距果园不远处,有几座小山,绵延成屏障。从小观家二楼的房间窗口,能看到其中一座,山上多是洋槐树和野桑树,春上倘若刮北风,远远能闻到槐花香。——有一年,松涛去果园写生,便找小观要了钥匙,带着邵瑾去那住了两天。正是樱桃熟时,所以那两天里,他们也吃了很多樱桃。

  “小观家那个小区好像叫……巴冬小镇?”

  邵瑾记起来,说:“叫巴登小镇。”

  她记得松涛说过,巴登小镇是德国一个著名度假胜地,位于黑森林边上,有条清澈的河流流经小镇中央,河水流过时会发出“巴登巴登”的声响,所以小镇得名巴登。邵瑾记得当时她还对松涛说,德国小河发出的声音好奇怪啊,不是叮咚响,而是巴登响。两个人还因为这译名浮想联翩,想象中应该是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河岸陡峭,流经小镇处,落差大,水势雄壮,声有回响……他们在巴登小镇住了两日。那时温泉镇开发不久,整个小区都看不到什么人,晚上只有路灯是亮的,星空下的果园暗得像夜海。

  小观姓刘,名观海,他的哥哥叫刘观山,小名大观。大观和松涛是发小,两个人从小学到初中都同校、同班,形影不离的。高中时他们分开了,大观去了十五中,高中毕业读技校,后分配到火柴厂,做了一年刷磷工后,调到销售部跑销售。松涛喜欢画画,高中上的是美术职业高中六中,学画画,后来考到省艺术学校,志愿填的是西画系,却被录取到国画系,不过好歹学的还是画画,算是“专通水墨,旁通油画”。他也曾自嘲学贯中西。松涛毕业那阵,观山正好出差到省府,有个晚上,他特地打车跑到松涛学校附近请他吃饭。学校在远郊,两人在校门口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菜,喝了不少啤酒。松涛惦记着第二天的毕业展,没有跟观山回城里耍,他在校门口给观山打了辆黑出租。上车时观山还好好的,不像喝多了的样子。汽车一跑起来,观山扒着车窗就吐了。司机怕他弄脏车,骂骂咧咧地把他丢在了半道上……那晚观山就在那条路上出了事,被一辆卡车撞飞到路边麦田里。

  邵瑾还记得第一次见小观时的情景。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在杂志社大院里。

  一个秋日的下午,她去单位看二校的稿子,刚进社科院的大门,远远地见松涛带着一个长相清秀的小伙子往外走。邵瑾叫住松涛,待他们走近了些,她便问松涛,杂志新一期封二的大师照从哪里找的,好像有点不对呢。松涛一手插在满是油彩斑点的风衣口袋里,一手拿着本画册。他微微低下头来,亲昵地问:“你从哪里看出来不对的?”邵瑾笑着说:“腼腆的神情,不像米塞斯,倒像海德格尔。”松涛也笑起来,眼睛里亮亮的,闪着惊奇的光。他柔声说道:“你像是见过他们似的。”

  他们说话时,那个小伙子站在边上,一直有些害羞地微笑。那个小伙子就是小观。“这是我弟小观。”那天松涛这样跟邵瑾介绍小观,他也让小观喊她姐。

  那时,邵瑾和松涛刚开始一场恋爱,周围的人还没有察觉,他们像两个挖到神秘宝藏的人,分享着秘密的欢欣。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周围萦绕,甜蜜而结实,使他们从这纷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自成一国。就连每一天的阳光,似乎都是他们独享的,只灿烂温暖地照着他们两个。风,也只轻柔地吹着他们两个,与别人全不相干。尤其是松涛,简直像被观音大士的杨枝甘露水点过,完全变了一个人,先前的抑郁、萎靡都不见了。他的眼睛亮起来,整个人变得很有生气,这让邵瑾感到幸福。大学时,邵瑾也经历过一次青涩而懵懂的恋爱,但松涛,使她这一生中第一次很确定自己是在爱。爱一个人。爱一个男人。

  有两件事,邵瑾至今也还记得。那个秋天,她和松涛牵手时,两人的手指刚接触到的一刻,时常会冒出“噼啪”的火星。另一件,是松涛在和她正式确立恋爱关系之前,跟她说,观相一路刘家的人,也是他的亲人。

  那时观相一路刘家,只剩两个人了——小观和他娘。

  松涛从未跟邵瑾说起过大观。后来,她是从松波那知道大观的,但她多次听松涛提到小观。他们在一起吃饭,吃到什么好吃的菜,松涛都会说:“这个不错,等小观出来,带他来吃。”或者:“这也是小观爱吃的,等他好了,带他来吃。”那阵子,小观在市第七人民医院住院,松涛跟她说小观住院治胃疼。邵瑾是外地人,又刚踏出校门,对本市的情况还不太熟悉,不知市七医院是精神病院。所以那天她还笑着问小观:“胃疼可都好了?”小观看了松涛一眼,对她笑笑,什么也没说。当时她只是觉得他腼腆。

  邵瑾还是从小观娘那儿,知道小观得的是精神病。

  她在社科院见过小观后没几天,松涛带着她去了观相一路刘家,一栋部队家属楼顶楼的小单元,打扫得很干净。小客厅朝北,能望见山上教堂的尖顶。窗前摆着两张紧靠在一起的旧办公桌,桌腿上钉着铭牌,标明是军产。桌子上蒙着一块碎花粗棉布,吃饭时卷起来,吃完饭再铺开。墙上倒是什么都没有,雪洞似的白。小观娘提前准备好了一盆饺子馅,准备包饺子款待他们。松涛和小观出门散步,她留下来帮小观娘包饺子。小观娘把桌上那块花棉布往窗边那端卷过去,一边卷,一边回头瞅着她笑。她也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她们面对面坐在桌边包饺子时,小观娘看看她,又看看她,低叹一声后,道:“唉我家小观,不知还能不能带小嫚回家来了。”邵瑾笑道:“小观这样的,愁什么。”小观娘又“唉”了一声,歪头浅笑,翘着兰花指慢悠悠地捏一只饺子,半晌方道:“可人都是这样啊,一听说是从七医出来的,就没有乐意的了。”邵瑾这才知道七医是精神病院。但松涛说小观治的是胃病也没错,小观那阵子有进食障碍,吃什么吐什么。

  小观娘那年不到五十,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气,长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薄妆浅黛,风韵犹存。

  邵瑾自和松涛分手后,就再没去过观相一路刘家。她有年头没见过小观娘了。

  有一年,她和松波带得安去中山公园看樱花,远远地,见小观娘站在一棵樱花树下,攀着花枝翘首赏花。她穿着一件藕粉色的毛呢外套,脖子上挂着条白底上晕染着灰色和粉色色块的长丝巾。有个老头头戴礼帽,上着黑色风衣,下着草绿色军裤,殷勤地围着她拍照。邵瑾连忙拉着松波和孩子绕开了。自那以后,邵瑾再没见过小观娘。

  这晚睡着后,邵瑾竟梦见了小观娘,只见她从两边开满樱花的小径走来,风摆杨柳一般,背后青山高耸,似是在温泉镇。她也还是当年模样,开口说话前,先低头浅笑,眼波从眼角、眉梢处徐徐兜转上来,一股风流难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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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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