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一身汗,脑袋也没有那么沉了,庄冬雪睁开眼,发现趴在床边的是大姐。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钟表的滴答声,只有风吹过窗棂的钝响。
庄冬雪想起床找水喝,刚一动弹,床板发出的细微“吱呀”声就惊醒了庄春柏。
“醒了?”庄春柏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动作利落地起身,从桌上取来一只军绿色水壶,“喝点淡盐水。”
水壶递到唇边,温度刚好,庄冬雪小口啜饮着,感受到庄春柏微凉的手指贴上了她的前额。
“总算退烧了。”庄春柏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谢……谢谢。”庄冬雪有些不自在地攥着被角。
这种被细致照顾的感觉太过陌生,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别扭,主要是因为照顾她的人是平日里对她最冷淡的大姐。
“再躺会儿,”庄春柏不由分说地按着她的肩膀,“你底子本来就弱,这次是劳累过度加上感冒。”她顿了顿,突然问,“你是不是快来例假了?你每次经期前都容易生病。”
庄冬雪一怔,她确实不知道这个身体的生理周期,但更让她惊讶的是,看似漠不关心的大姐,怎么会记得她这么私密的事情?
“大姐,”庄冬雪鼓起勇气,从被窝里探出半张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庄春柏,“其实你没那么讨厌我,对不对?”
庄春柏正在掖被角的手突然停住,转过头,眉头紧锁:“庄夏菱跟你说的?说我讨厌你?”
“没有没有!”庄冬雪连忙摇头,被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二姐没说过,是我自己瞎猜的。”
庄春柏沉默了片刻,拿起床头的听诊器开始收拾,背对着庄冬雪说:“你以前是挺讨人嫌的,矫情,娇气,还一身臭毛病。”她的声音依然冷硬,但手上的动作却轻柔,“不过既然都到这儿了,窝里斗没意思,再说,”她瞥了庄冬雪一眼,“你不是也换来了粮食,还算有点用。”
庄冬雪忍不住弯起嘴角,她突然看明白了,大姐就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嘴上比谁都刻薄,心里比谁都软。
“知道了,还是要谢谢大姐。”庄冬雪故意拖长了音调。
“睡你的觉吧。”庄春柏把水壶拿走,“既然退烧了,我也去休息了。”
庄冬雪赶紧往床里侧挪了挪,拍拍空出来的位置:“要不要一起睡?”
“等你把感冒传染给我吗?”庄春柏白了庄冬雪一眼,却还是替她重新掖好被角,然后径直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桌子,趴在上面准备将就一晚。
庄冬雪望着大姐的背影,小声嘟囔:“明明就是怕挤着我,还找借口……”
要是真怕传染,怎么可能守在她床边一整晚?
煤油灯被调暗了,庄春柏的背影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庄冬雪看着那道影子轻轻动了动,想起刚才那个梦。
只能说,有舍有得吧,她虽然有些惧怕这里的生活,可更多的是对亲情的贪恋,不管是妈妈全然无私的爱,还是姐姐们不易察觉的关心,都让她觉得温暖。
如果现在真给她选择的机会,要不要回去,她大概有六成的可能会选择留下。
……
红色浪潮大会如期举行。
病还没完全好利索的庄冬雪被庄夏菱裹在厚厚的军大衣里,从屋里出来“放风”。
“庄春柏说了,你得透透气,但也不能被冻着,摔跤比赛一会儿就开始了,骑射下午才开始,你就先随便看看吧。”庄夏菱用手搭着小棚,遮挡着刺眼的阳光,环顾周围一圈,不由得叹了一句,“真热闹啊,比上海的城隍庙会还热闹。”
庄冬雪靠在墙边,回答的劲儿都没多少。
这一病,病得她腿软气短的,等天暖起来,无论如何都要将健身提上日程了。
为了大会,兵团专门将平时练兵集合的操场空出来了,差不多有两三个学校正规操场那么大,到处都挂了醒目的标语和毛主席像,还有迎风飘扬的红旗。
庄冬雪想起了刚来那天的火车站,在这里,所有人的精神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引导着,没人能置身其中却不为所动,不能说现代人没有精神支撑吧,但至少和这个时代的人比,差点意思。
“二姐,这个时代的人,是不是以损己利人为荣?”庄冬雪问。
“损己利人?这个词倒是有点意思。”庄夏菱微一挑眉道,“不过,《人民日报》上那些典范不都是这样的人?侯隽,赵耕,邢燕子……可多呢,我之前听说有些人为了给别人缝补衣服,把自己的衣服都给拆了,还有些人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把粮食让给吃不饱饭的人家。”
是了,当一个时代的人大部分都是“损己利人”的人时,好像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就比如吧,我来兵团之后遇到个知青,叫什么吴向前,估计以前不叫这个名儿,为了表明立场专门改的吧,”庄夏菱左右看了看,像是在寻找她举例的人,“他成分好像也不太好,总被人骂臭老九,说他什么也不会干,笨得要死。”
“但我来这两天就发现了,他比任何人起得都早,上工也早,虽说力气确实不如别人,可人家干五小时,他干八小时,为了给射击场立靶,得在冻土上刨坑,别人抡几下就成,他刨不动就抡几十下,手上磨了一堆血泡都不叫唤一声的。”
“那他不会觉得委屈么?”庄冬雪好奇得问。
从四队回来,她心里一直压着点不平衡还有委屈,毕竟从小到大她都没受过这样的嘲讽,明明好心帮助人,还被人曲解,手还摔破了。
可和这个吴向前比,她的境遇好像又好很多,至少没被人骂笨和蠢。
“这有什么委屈的,都是为了祖国做贡献,就像你说的,损己利人呗。咱妈不是也说过,吃亏是福,骂就骂几句,又不会少块肉,哎?摔跤比赛是不是要开始了,乌力吉也来比赛了呢!”庄夏菱说着变得有点激动,庄冬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摔跤场那边确实要开始比赛了。
谢小兰和庄秋月也过来了,庄秋月还是老样子,缩在太阳晒不到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小雪你能行么?别逞强,不舒服还是进屋去躺着。”谢小兰将一壶热羊奶塞进庄冬雪手里,她刚才专门去煮的。
“妈妈,我没事,透透气挺好,乌力吉要比赛了,咱们去给他加油。”庄冬雪笑着很自然的搀住谢小兰的手。
谢小兰忍不住笑道:“李队长送去的那些粮食,诺日勒也给乌力吉家里送去了一些,他那嘴硬的阿爸呦,其实心里是感激你的,但就是不肯明说。”
谢小兰说罢从衣兜里拿出来一只银镯子,放进庄冬雪手心:“这是乌力吉的额吉让我送给你的,作为保住了她家那么多羊的感谢。”
质朴的银镯,纯手工打造,上面还刻着吉祥的花纹,庄冬雪举起来在阳光下看了看,余光发现庄秋月其实也在看它。
“三姐姐,送你戴。”庄冬雪转头就将镯子递了过去,把庄秋月吓了一跳。
庄秋月收回视线,转头就要躲,被庄冬雪眼疾手快的拽住,没等她反应,镯子已经套在她手上了。
“别拿下来,不然我就默认是你不喜欢我。”庄冬雪小声在有点应激的庄秋月耳边叨叨,这一招对大姐有点作用,希望对三姐也有效吧?
庄秋月拽回手,低头挪远了点,倒是也没有将镯子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