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之前,长生不老法阵开启。
迸发着一阵刺目法阵光芒的木笼之中,身形高挑婀娜,黛蓝罗裙的女道长,踏着白骨与血肉,重临人世。
数百年的日思夜想,华孟道士终得再见之人,没能忍住鼻尖酸涩,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女道长,热泪盈眶……
身为扶苏之前,汝阳离氏道术最强大的一任灵女。
哪怕灵雎刚刚复生回来,蛇山地宫之内,来自灵雎身上,波动的灵力,亦足以震慑所有非人之物。
女道长与数百年前,离开时,并未有什么不同。
同为汝阳离氏之人,灵雎的眉眼间,依稀可辨,模样与扶苏有些许相似。
但女道长的柳叶眉,显得更为清冷凌厉一些,女子云鬓高挽,鬓边各有两只白玉银簪,流苏轻晃。
华孟道士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很轻,生怕是一场旖旎的梦,声量稍大一些,梦便碎了。
他小心翼翼,温柔而轻声地唤着他的心上人,“灵雎,你回来了?”
灵雎一双美眸顾盼生辉,一一扫过木笼与祭祀高台,最后一道清冷眸光,落到了黛蓝道袍,很是狼狈的华孟道士身上。
死而复生,逆天之举,灵雎却似乎接受得很是轻易,波澜不惊道:“华孟,是你啊……”
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席卷了华孟道士,以致于他未能敏锐察觉到,灵雎的反常。
但木笼之中,复陆支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清醒。
——它是法阵的开启者,更是千年前,修筑了祭祀高台之人。
——当亲眼目睹了祭祀高台之中,死而复生的女道长灵雎,复陆支不得不承认……
时隔十年……前功尽弃……它又一次失败了……
而且,失败得一塌糊涂。
——
千年之前,复陆支曾受过离道长恩惠,除了被阴刻于青铜甬道上的那首天岐诗文……
离道长酒醉后,更曾说漏一件事。
关于……离道长额间血色鸱纹的来历。
——因而,身为汝阳离氏灵女,灵雎若是真正复活,额间该有一血色鸱纹才是。
此刻,复生的女道长,并非真正的灵雎。
见状,复陆支悄无声息地隐入了庞然古木的树影暗处,静观其变,暗中准备着带走赤公子。
被困于木笼光圈中的赤公子,动弹不得,只能对复陆支摇了摇头。
意思是,他不会走。
——当年的少年阿支太傻了,他竟然没想过,为何奴兰女皇要设下骷髅冰境的法阵禁制?
……
…………
“灵雎,我欠你的,我终于还上了!!”
丝毫未怀疑法阵带回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灵雎,浑然无觉异样的华孟道士,迫不可待,疾步靠近了灵雎。
他伸手欲牵她,却被灵雎,闪身利落躲过了。
直至此时,华孟道士仍旧未作他想,只当是灵雎为当年之事,还在责怪他。
“灵雎,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华孟道士声嗓嘶哑,甚至带上了一抹哭腔:“灵雎,我不该嫉妒他的,是我愚蠢,才害死了你!”
灵雎悠然踱步,一袭黛蓝罗裙飘逸,裙摆婀娜摇曳而过。
灵雎的脚下,祭祀高台的无尽尸骸,半生半死的白骨血肉,死一般寂静。
见灵雎主动朝他走来,华孟道士大喜过望,忙不迭迎上前,哀哀恳求道:“灵雎,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
一道寒芒闪过,几乎同时,华孟道士的哀求,戛然而止。
只余下,满目的错愕、惊诧,以及不可置信。
面容冷若冰霜的绝色女子,手中紧攥着一支沾血的银簪。
女子明眸皓齿,轻启朱唇——“我,汝阳离氏灵雎,绝不原谅。”
等待了数百年的回答,却还是,不肯原谅。
胸口空荡荡的,华孟道士怔怔望着灵雎,她的明眸里,倒影出了他如今的模样……
满头白发,瘦骨嶙峋,垂垂老矣……狼藉不堪,活像一条无家可归的落水狗。
从祭祀高台跌落,嘭地一声重响,殷红水流四溅而起。
刹那间,吞没了华孟道士的一生爱恨。
——
虽然后来,定州盛氏富甲一方,成为天岐豪族世家,备受世人尊崇。
但华孟出生时,他的父亲盛二郎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卖货郎,经年四处奔波,却只能勉强温饱。
而汝阳离氏,却已经是天岐皇朝,最鼎盛的家族。
他幼时,并未有正经的大名。
直到六岁时,偶然一日,盛二郎听说汝阳离氏的族长路过天岐定州,将会在定州短住些许时日,为定州办一场法会……
盛二郎特意带上幼子,乔装打扮,在定州行馆谋了份端茶送水的差事。
后来,定州行馆的馆主见盛二郎行事利落,办事妥帖,便命他跟在汝阳离氏族长身边伺候。
馆主特别叮嘱了盛二郎,贵客身边有个不好惹的小主人,得小心伺候。
盛二郎不曾想,此行竟然有如此意外收获。
汝阳离氏族长受天岐皇帝之邀,为天岐定州办一场祈福法会,竟然将他最疼爱的女儿亦带在身边。
盛二郎不是没有盘算过,若能与汝阳离氏有姻亲之联,可是大大有利。
更何况,那块木头已被一分为二,一支海木簪,一支乌木长笛。
盛二郎直觉,汝阳离氏乃道门中人,定然会对此物十分感兴趣,因而满心欢喜地呈上了海木簪,可惜……
汝阳离氏族长却不屑一顾,直说世上绝无长生不老之术,更无长生不老之物。
——天道有常,凡世之中,芸芸苍生,生死自有定数。
……
盛二郎失算了,但两个同龄的小伙伴却一起玩耍得很开心。
离氏嫡出的小姐,眉目精致得粉雕玉琢,活泼好动,从小到大,从未到过东海之滨,很是好奇海滨街巷的百姓之乐。
两个丁点大的小伙伴,常常一道爬树溜出行馆,河边抓过鱼虾,上树掏过鸟窝……
更偷偷躲到渔船上,想要出海寻找传说中的蓬莱仙岛,见一见腾云驾雾的神仙。
那段日子,定州行馆外的长街上,傍晚时分,总有大批汝阳离氏的护卫,四处寻找离家游玩的小姐。
“小姐,别爬了,那树上有蛇!!”
——吧唧,蛇被他们的小姐徒手捏着七寸,掐死了。
……
法会之后,汝阳离氏族长一行准备离开定州。
盛二郎守在定州郊外的山路上,好不容易等到了汝阳离氏一行,为幼子向汝阳离氏族长求一个名字。
……
那日,孟春时节,下了一场温润春雨,山道万物蓬勃生长,晴虹高悬于瀑布之上。
汝阳离氏族长说……叫华孟吧,望他一生美丽而光彩……
盛二郎连声道谢,被父亲牵着的小小少年,却很想知道,他唤了大半个月的‘小姐’,会有一个怎样好听名字?
然而,汝阳离氏的千金小姐,闺名自然不可随意告诉旁人。
但汝阳离氏的马车临行前,一个小小的可爱姑娘探出纱帘,递给了小小少年一把油纸伞。
“华孟哥哥,快下雨啦!!这把伞借给你!!你记得拿到汝阳来还给我哦!!”
小小姑娘扎着两个小丸髻,眯着眼睛笑,“我叫灵雎,汝阳离氏灵雎!!”
……
但一别之后,直到师门九华山,被离灵雎亲手所灭,华孟都未能踏进汝阳山门半步。
……
第二年,盛二郎将膝下幼子送进了九华山门,修习道术,陪同华孟的,是父亲盛二郎留给他的一支乌木长笛。
之后,卖货郎盛二郎凭借着一支海木簪而得到了天岐东海盐田的经营之权。
自此,盛二郎立下了定州盛氏的门庭,数百年后,盛氏历代子孙苦心经营……
定州盛氏成了天岐豪族,汝阳离氏却被灭族,世上无人再敢与汝阳离氏牵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
但是数百年前,华孟道术终有所成时,恳请盛二郎向汝阳离氏族长提亲,却被狠厉训斥是痴心妄想。
他想,娶汝阳离氏灵雎为妻,为何不可?
盛二郎勃然大怒,彼时的定州盛氏,刚刚发迹,家底浅薄,根本不够资格成为汝阳离氏的姻亲。
……
盛二郎劝华孟放弃那般不切实际的狂妄念头,甚至不惜鞭笞,希望幼子能够清醒——你以为,汝阳离氏山门是什么?
“传闻煊圣帝留下遗诏,但凡有天岐秦氏皇族一日,皇族后嗣,皆不可伤汝阳离氏半分。”
盛二郎自拿了东海盐田之权,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结交了天岐东境的许多达官显贵。
渐渐地,对天岐豪族,道门之首的汝阳离氏,了解得……愈来愈多……
“更何况,那个灵雎还是汝阳离氏灵女啊!!”
盛二郎早已对外宣称幼子早夭,便是为了迷惑胤都的追查,掩盖乌木长笛的下落。
如今,盛氏盐田蒸蒸日上,他完全不必再试图攀附汝阳离氏的富贵!!
身为人父,盛二郎清楚幼子生性执拗,因而必须将话说死,于是只能道出更大的一个秘密。
“汝阳离氏每代灵女,都要入宫!!华孟啊,你难道要跟咱们天岐的陛下,抢女人吗?!”
……
华孟当年,道门之中,九华宗主最为得意的徒弟,道术修为一日千里,天岐道门之中,少有敌手。
何其年少轻狂!!
不过是区区凡世的皇帝,能耐他道门中人如何?!
若他愿意,推翻天岐秦氏皇族的江山,改朝换代,自立为皇,都是轻而易举之事。
他既然喜欢了灵雎,定是要将她娶回家的。
……
然而,未待华孟有所动作,九华宗主却勒令华孟闭关修炼。
数年,华孟终于得以出关,却发现,他闭关的数年里,汝阳离氏突然向道门中人下手,连连打败诸多山门。
西洲大陆上,但凡有名有姓的山门,为了躲避汝阳离氏,皆闭门不出,隐居避世了。
奇怪的是,九华山门却一直未收到汝阳离氏的战帖。
反倒是华孟的师兄,按耐不住,以九华山门名义,挑衅汝阳离氏,一路从汝阳离氏山脚,打到了汝阳离氏大殿门前。
华孟收到九华宗主消息,匆匆赶到汝阳离氏时,汝阳离氏已接下了师兄的邀战之约。
当年的小小姑娘已经长大了,汝阳离氏之人,容貌向来绝佳。
身形高挑的少女,一袭黛蓝烟纱襦裙,眉目艳若桃李,指尖以银簪为器,挑眉问对手。
“我若输了,自尽以谢天下……若是你输了,该当如何?”
华孟师兄根本不将一少女放在眼里,当即夸下海口,“若我输了,九华山门再不出世!!”
少女很是满意对手给出的比武筹码,华孟却为师兄担心。
灵雎身为汝阳离氏灵女,不再只是天岐豪族的小姐那般简单。
她不可能只为区区道术之上的输赢,便肆无忌惮地向天岐大半山门宗主下战帖。
汝阳离氏族长在天岐道门中,德高望重,更是不可能纵容小女儿胡闹。
彼时,华孟心中早有了计较……灵雎广下战帖一事,大约得了汝阳离氏族长授意。
……甚至……
——世人皆晓,汝阳离氏与天岐秦氏皇族关系匪浅。
虽然盛二郎曾经只是随口提了煊圣帝对汝阳离氏全族的优待,但华孟后来的暗中调查,却发现了……
煊圣帝与汝阳离氏先祖的一段过往。
汝阳离氏每一代灵女,必须入宫的约定俗成,亦是煊圣帝所留。
那么,汝阳离氏大灭山门,背后无论是否牵涉汝阳离氏一场更大的盘算……都与胤都脱不了关系……
……
九华山门与汝阳离氏的一战,为了从灵雎手中救下师兄,华孟不得不祭出乌木长笛……
然而,九华山门,师兄弟两人联手,却仍惨败于灵雎手下。
师兄不甘败于一小女子手下,决然选择自尽。
华孟更不曾想到……他祭出的乌木长笛被汝阳离氏族长施咒禁锢……
自此,九华山门彻底消失在了天岐道门兴衰洪流之中,再不见一字。
然而,汝阳离氏族长却未取华孟性命,反倒命华孟隐姓埋名,进汝阳离氏,成了嫡小姐灵雎身边的一名小厮。
……
数百年前的西洲大陆,还有很多非人之物存活于世,身为汝阳离氏灵女的灵雎,常常游历四方,斩妖除魔。
华孟是她的小厮,自当跟随。
那是一段飞蛾扑火般,不惜所有,梦幻绚烂的日子。
以致于华孟之后数百年,避世深山,想起那段日子,每每痛不欲生,不能自已。
……
某年春日,灵雎突然重燃了寻找蓬莱仙岛的念头,如烈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但渔船遇到了海啸,华孟与灵雎不仅中道而败,更是被海啸卷入狂海之中,手足无措,直到被人救起。
他们遇见了,不,准确而言,是灵雎……
灵雎遇到了那个人,温润儒雅,博识多闻,风趣潇洒……
那人自称道门中人,却无门无派,做事率性而为。
相处半月之后,华孟与灵雎对他的真实身份,达成了一种共识。
——从衣着举止看来,那人出身,必然非富即贵。
灵雎唤他阿阑。
从海昏郡相识,阿阑一路与他们同行,至天岐北境的凉州,阿阑向灵雎剖白了心意。
之后,华孟作为旁观者,冷眼旁观着灵雎与阿阑的相恋,冷眼旁观着灵雎对阿阑越陷越深。
——灵雎生为汝阳离氏灵女,注定属于天岐胤都皇城。
他明知此事,却佯装毫不知情,直至一道御旨赐婚,横空而降,命灵雎入宫为太子妃。
汝阳离氏大开山门,十里红妆,天岐储君率领黑翼铁骑,求娶汝阳离氏嫡女。
出嫁前夜,华孟等来了灵雎向他告别。
“我要走啦,阿阑会对我好的,你以后也要好好的。”
被御旨赐婚打乱了所有计划的华孟,骤然慌乱无措,他拿出了油纸伞,想要向灵雎解释……
他是当年的华孟哥哥啊……若她想逃离赐婚……带她离开之人……可不可以,是他呢?
灵雎换了府中丫鬟的粗衣麻衫,不施粉黛,却温柔若水。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半晌,将油纸伞还到了他手上……
——“华孟哥哥,其实你入府的那日,我就知道你是谁啦!”
——“……等以后……你有了更喜欢的姑娘……再送给她吧。”
华孟记忆里,他一生痛苦、后悔、愧疚的起始,便是灵雎眸子里,那个因嫉妒而面目狰狞的自己。
华孟向天岐皇帝告/发了将灵雎与阿阑私奔的路线,甚至主动请缨,率领黑翼铁骑,追回太子妃。
天岐皇帝大怒,果然命黑翼铁骑不惜一切代价追击……连汝阳离氏族长都派出了族中道术最为精湛的子弟……
最终,追杀者们,在天岐北境的凉州,逮捕了灵雎。
彼时,阿阑却不在灵雎身边,自此下落不明,
灵雎被华孟率领黑翼铁骑送入了胤都皇城……
华孟因告/发有功,得到了天岐皇帝特别授许……在东宫大婚之前,看守灵雎……
……
…………
灵雎见到他堂而皇之出现在胤都皇城的一瞬,已彻底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被关押密室的大半个月里,哪怕华孟费尽心思,使尽浑身解数,灵雎连半句话,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他。
华孟开始一遍遍向灵雎回忆他们游历西洲大陆时,经历的生死,悲欢,喜怒,哀乐……
他满怀希冀地想着……至少,灵雎并未与阿阑一起离开。
他还有机会,比起那个天岐储君,他与灵雎至少有过许多许多回忆。
直到东宫大婚之日确定。
灵雎突然朝他笑,笑得冰冷,她开口问他……
“华孟,你知道,为何汝阳离氏每代灵女都奉旨嫁入胤都皇城,但天岐史书上,却从未有过关于汝阳离氏后妃的记载吗?”
“甚至,这些出身汝阳离氏的妃子,位至贵妃、皇后,却无一例外地,无人留下子嗣吗?”
话音未落,灵雎已然面色惨白,神色绝望。
华孟心尖骤紧,他似乎遗漏了最重要的一丝线索,而这一丝线索,恰恰便是从前,被他忽略了的一点疑问。
——是啊,为什么天岐皇族之中,从未有身负汝阳离氏血脉的皇子出生呢?
灵雎被关押多日,消瘦不少,但华孟却觉得她高高在上,仍旧是当年名震西洲大陆道门的汝阳离氏灵女。
灵雎嗤笑,不屑地凝视着华孟:“盛华孟,你给我记住,是你害死了我。”
华孟隐约察觉到,东宫大婚极可能是一场陷阱,会毁掉灵雎。
他必须想办法将灵雎从胤都皇城带走,他会陪着她,他会为她重新撑起当年的那一柄油纸伞。
下一瞬,灵雎似乎猜出了他所思所想,冲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厌恶眼神。
“盛华孟,汝阳离氏灵女,是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