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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宫宫门落锁的当夜,灵犀宫大宫女竹青忧声提醒姝贵妃:“娘娘,陛下此举分明是将您变相送入冷宫啊!”
姝贵妃收拾着小女儿的衣物,闻言却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竹青,什么是冷宫?这些年,自从踏入胤都皇城,我便始终被困在冷宫里……萧皇后她的未央宫,天岐的中宫,秦炀一年到头来,却只是碍于祖制而不得不初一十五到萧皇后她宫里……难道那座未央宫便不是冷宫了么?……德妃、赵夫人、李舒嫔……她们哪一个不是待在冷宫里呢?”
“秦炀,咱们的天岐炀帝陛下啊,他的心里住着的女子,并不是如今在天岐后宫里的哪一个啊……”
大宫女竹青很是无法理解,“娘娘,可您难道不为小公主想想么?小公主年纪尚小,咱们灵犀宫若是从此以后便始终被冷落,小公主将来的婚事可怎么好?……北境有奴兰国虎视眈眈,与咱天岐东海一隔的莘罗国亦是时常在定州捣乱……将来若是陛下迁怒于小公主,将小公主送往异国和亲,您岂不是要与小公主母女两人,远隔天涯了?“
大公主竹青苦口婆心地劝:“其实奴婢倒是觉得,娘娘早些年,着实该趁着时机,为陛下怀上一位皇子,将来也好在那个位置上,与其他娘娘有一争之力!!但此刻也不晚,娘娘你不如主动放下身段,重新挽回陛下的心?”
姝贵妃的目光悠悠,似是想到什么,忽而笑出声来。
“竹青,若是我生了皇子,怕是如今的灵犀宫,早就是孤坟一座了。”
“冷宫不冷,冷的是帝皇的心啊。”
端庄华贵的妇人,把玩着熟睡中的小女儿腕间的鸱纹银镯,“阿离自有属于她的路要走,一切都强求不来。”
姝贵妃将小女儿阿离搂进怀里,怜惜道,“但愿我的阿离,永远不要懂得什么是帝皇心术。”
……
…………
一道圣旨,离怀姝从灵犀宫,宠冠后宫的姝贵妃娘娘,变成了灵犀宫,无人问津的贵妃离氏。
珍馐佳肴变成残羹冷炙,奉承恭维变成冷言冷语,锦衣华服变成粗衣烂衫。
然而,离怀姝却很是感激炀帝的那一道御旨。
不仅仅是离怀姝,连同阿离都很是快活。
灵犀宫宫门一闭,无论外头再翻天覆地,都与阿离无关。
她过上了一直以来想象中的日子……
每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兴致来了便照着母亲的教授练一会墨银剑术,舒展舒展骨头……
直到某日清晨醒来,阿离望着镜中的自己,猛然发觉,她原先纤细的小脸,仿佛有了变胖的痕迹。
阿离捶胸顿足,后悔不已,默默拉起袖子捂脸,为何冷宫里的饭菜,她都能与母亲一般,将这日子过得太惬意呢?!
心宽体胖啊!!心宽体胖!!
忏悔了两个时辰后,瞧着圆桌前,母亲卖了她从外祖家带来的首饰,买通御厨,又由竹青乳娘亲自送进来的晚膳……
阿离咬着筷子纠结了半个时辰后,果断举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啧啧……林大御厨的手艺大有长进啊,不错,不错!!”
……
…………
阿离本以为,她睡饱了吃,吃饱了睡的美好日子会一只持续下去,但竹青乳娘的一番话却提醒了她。
竹青乳娘对她们母女俩得过且过的模样,很是恨铁不成钢,“娘娘您和陛下去解释解释吧!!或者娘娘先认个错吧!!陛下那么宠爱您,只要娘娘您稍微做点什么……咱们灵犀宫便很快能重新恢复往日的荣光!!”
盛夏时节,阿离正和院子里的蚊子奋战,听了竹青乳娘的话,拍蚊子的手顿了顿。
继而,阿离继续举着墨银软剑朝那群在空中胡乱飞行,向她耀武扬威的蚊子,狠狠挥去。
然而,阿离还是分了一耳朵去听母亲的回答,其实她还是有点想念父皇的。
父皇也很久没有来瞧她了,不知道想不想她。
“竹青,我不想去求他,而且,我已与父亲说好了……只待汝阳离氏从天岐百姓面前消失,我便带着阿离走……”
阿离满心纳闷:什么是汝阳离氏消失?外祖家怎么了?外祖那个臭脾气的小老头难道发生什么意外了?!
阿离期待着竹青乳娘再多问母亲一些,她便可以多偷听到些许外祖家的消息。
然而,竹青乳娘闻言,却是不再说什么。
竹青乳娘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
…………
午后的日光透过手指间的缝隙,直刺入阿离的眼里,微微有些晃眼。
自从上回竹青乳娘劝说母亲主动向父皇求好后,又过了大半个月……
阿离隐隐约约听说后宫里头发生了许多大事,但向来喜欢热闹的她却被困在了灵犀宫内,半步不得踏出。
正当阿离郁闷得直挠头时,灵犀宫的宫门,咯吱一声巨响,却是打开了。
阿离循声回头,只见是父皇身边随侍的呃太监总管盛公公,后头领着一群浩浩荡荡的戍守皇宫的黑翼铁骑。
“贵妃离氏接旨!!”
盛公公捏着嗓子,尖利嗓音高声宣读了御旨——汝阳离氏意图谋反,诛九族。
“娘娘,请您赶紧跪下接旨吧,陛下可是还等着奴家回去复旨呢!”
“你说什么?!”
阿离眼睁睁瞧着母亲似被抽了浑身的力气,瘫倒在盛公公面前。
“不可能!不可能的!!那老头怎么会谋反?!他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想着挑起战端?!”
盛公公手里拿着那一份宣判了汝阳离氏全族命运的御旨,头微微扬起,“贵妃娘娘,是您的兄长起兵造反,要夺陛下的帝位……甚至还从汝阳离氏的老宅里搜出了巫蛊之物……那可是咱陛下最厌烦的东西了……其实吧……贵妃娘娘您该庆幸的……陛下还念着与娘娘您的情意,手下留情,娘娘您这才能好好地在灵犀宫里住着呢……”
蓦地一瞬之间,阿离抓住了母亲的袖角,母亲却似乎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悲怆一声惨笑。
“我当你为何突然锁了灵犀宫,原是等在这里呢!!秦炀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吧?!”
“我的父兄都打算离开了,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向来以温婉端庄示人的姝贵妃,汝阳离氏的嫡女,惨笑着咒骂:“秦炀你怕是忘了,你们秦氏皇族的天下,你太极殿上的帝位,究竟是如何稳固的?!……你们秦氏皇族踩着我汝阳离氏的骨血享尽了权力与荣华,如今还要杀尽我们汝阳离氏一族么?!秦炀你就是个恶魔!!活该你得不到她,活该你一辈子都得活在自责与悔恨当中!!!”
“贵妃娘娘您此言可是大逆不道,难道不怕奴家告诉陛下么?”
盛公公借机摸了一把曾经高高在上的贵妃手背,嘲笑道:“娘娘您不如求奴家一句,奴家定会……”
“狗奴才!你当你身后的那些黑翼铁骑是为何而来?”
阿离见她母亲双眼泛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猛兽:“我告诉你,整座灵犀宫里发生的一切,没有人比秦炀看得更清楚!!”
闻言,盛公公被吓住了,做贼心虚地左顾右盼,最后恶狠狠地朝贵妃撂下狠话。
“奴家明白了,奴家定然是要将今日贵妃娘娘的一番话,一五一十地告诉陛下的!!!”
……
…………
盛公公带着那群黑翼铁骑趾高气扬地离开。
待灵犀宫重新安静下来,阿离见母亲眼角含着的泪,终于静静淌下。
正正好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温温热热,像极了母亲怀里的温度。
“母亲?外祖与伯父,他们是不是都会被父皇杀掉?”
话音未落,阿离被母亲抱进怀里,只听得母亲嚎啕大哭:“阿离,是母亲的错,母亲低估了秦炀的心狠,是母亲害了外祖与伯父他们……母亲一早便该清楚的,秦炀男人刻薄寡情,自私自利到了极点……母亲竟然认为他会改?!”
……
…………
隔日,从灵犀宫传出消息。
贵妃离氏,恶疾难愈,为免恶疾传播,炀帝下旨命黑翼铁骑驻守灵犀宫,直至贵妃离氏病情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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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一直认为,父皇未下令诛灭汝阳离氏全族时,母亲都不肯向父皇示好,如今汝阳离氏全族的血染在父皇的双手上,母亲自然更加不会愿意再见父皇一面。
然而,令阿离意外的是,母亲却花费了大量银两,打通了看守灵犀宫的黑翼铁骑上上下下,只为求见她的父皇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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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阿离想不通,姝贵妃此举更是在炀帝的意料之外。
当年,道门之首的汝阳离氏嫡女,一曲舞姿倾动天下,被他一份御旨诏进天岐胤都皇城,嫁与他为妃。
汝阳离氏嫁女,自是不可能寒酸。
离怀姝出嫁那日,嫁妆铺遍十里长街。
彼时还尚算年轻的他骑着红棕寒烈马,在汝阳离氏家族老族长,云胡老人的面前亲口承诺,“此生定以阿姝为重”。
誓言犹在耳,然而,谁能想得到,他们会走到如今的地步呢?
将离怀姝娶进了秦氏皇族,仿佛那人还在他身边,她还为他生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圆满了他的夙愿。
若是与那人长得那般想象的离怀姝,并非汝阳离氏嫡女,便更是锦上添花的好了。
如今很多年过后,他们竟然都看透了彼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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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日这一身红衣,倒是很像我初见你时,明媚动人的模样。”
闻言,姝贵妃朝炀帝露出一抹嘲讽笑意:“陛下可觉得穿上红衣的我,与那人,更相像了一些?”
炀帝抿唇:“阿姝你何必如此轻贱自己,你与她,其实除了面容以外,再无一丝相像。”
“是么?”
姝贵妃记得那位垂垂老矣的老嬷嬷提及那位红颜薄命的公主时,不停地称赞公主貌美聪慧,有勇有谋。
姝贵妃还记得她幼时与师兄沈素一道听老头分析天岐几位皇子皇女。
那老头虽然瞧着很是不靠谱,但却无愧于云胡老人之名。
老头曾似真似假地感叹道:“若是那位灵懿长公主身为男儿,天岐的江山必定落在她手里,或许,那位灵懿长公主能与她的先祖煊圣帝一般,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绵延数千年的秦氏皇族,自从先祖以胤都为皇城,立下天岐皇朝基业时,便出过几任留名青史的帝皇。
煊圣帝便是其中之一,有天岐圣君之名。
能得道门中的云胡老人如此盛赞,那位灵懿长公主的确有不凡之处。
可惜啊,她还是落在了‘情’之一字上,不得善终。
坐在太极殿的暖阁里,姝贵妃的心突然便静下来了。
屋子里,紫草香萦绕,侵入她的嗅觉,让她想起那一天,那是个极平常的日子,她嫁给了秦炀。
她满心的怨恨,怨父亲与兄长,为了家族的延续,狠心将她送进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恨沈素那个混账,为了他的沈国公府,竟然亦连争一争都不愿,便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了别的男人的怀抱……
她不愿等秦炀来揭她的盖头,于是寻了个理由支开竹青她们,偷偷溜出灵犀宫,沿着胤都皇城的运河一路小跑。
谁能料想得到呢,秦炀竟然还是找到了她,不对,或者说……
那一日,秦炀是特地等在那里的,等着她自己个儿,傻乎乎地撞上去。
……运河旁,寂静的很。
他们两人便无言无语地并排坐着,吹着由南面而来的风。
秦炀问她,“阿姝,朕清楚如今的你并不爱朕,但若是朕等着呢,你会在很久以后的某一日,答应朕么?”
“……你为什么如此问?秦炀你该不会,真的是喜欢我的吧?”
那时候的她还未曾当母亲,还是个小姑娘,拍了拍身旁男子的肩膀,鼓励道:“秦炀你放心,像你这般好的男子,世间多的是女子很欣赏你,更何况你还是陛下呢!!我不会妨碍你的,将来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你便大胆去求亲吧……我支持你!待那姑娘进了后宫,我会帮你照顾她们的……”
——那时候,刚刚入宫的姝贵妃便已经清楚,她是众多与那人长得相像的女子中的一个。
话落,她为了表示自己对秦炀的支持,还特地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地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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炀帝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以为朕会孜孜不倦地,搜寻世上那些长得与她相像的女子,一个又一个地接进宫里来?”
“阿姝,朕是人,有七情六欲,但偌大的天岐皇朝,内忧外患,已足够令朕忧心。”
炀帝无奈道:“朕分不出太多精力应付后宫里的女人……萧道韫出身琅琊萧氏,朕为了应付她一个,已分身乏术,哪里能再找更多女子入宫?更何况……如你所言,朕在你身上寻找她存在的痕迹,本就是极尽可笑的做法……”
姝贵妃怀揣着心事而来,没想到,从前她对炀帝虚与委蛇,不敢多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神色。
如今,在炀帝亲自下令诛灭她汝阳离氏全族之后,她竟能与炀帝平静地坐在同一屋檐之下,聊着曾经绝无可能提及的话。
一道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她从回忆里回神,只见炀帝一身玄墨袍服,脸上是一贯见了她的温和笑意。
“你饿了吧,来,吃点东西,这是朕知道你要来,特地吩咐太极殿后厨给你做的薏米杏仁粥……朕记得,这是你最爱吃的。”
见她呆呆盯着他看,炀帝像是想起了什么,笑意逐渐加深,“你放心,粥里没有毒,朕哪怕想对汝阳离氏赶尽杀绝,也不会用偷偷在粥里下毒的伎俩……你怕是这些日子都没有好好用过晚膳……待你用完这粥……朕再与你聊,汝阳离氏……”
想到汝阳离氏,她鼻子一酸,“秦炀,我知道你的御旨不会改,所以,我只是想求你,放过阿离。”
他的身体因听了她的话,颤了颤,“阿离是朕的女儿,朕怎会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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