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一路狂奔,直待远远地望见了待离小楼顶巅上的一身黑袍。
熊熊大火顺着待离小楼楼柱如同火蛇一般,蜿蜒蔓延而上,如同万千多盛开的赤红火莲,随风摇曳……
耀武扬威的凶猛火海之中……火浪烈烈……黑袍翻飞……猎猎作响……
屹立火莲高楼,宛若火海之巅的黑袍男人,寒眸凛肃,冷若冰霜,如同一尊高贵神祇,不悲不喜,俾睨众生。
他连剑都未出,待离小楼周遭,已有数不清的横尸遍地。
阿统奉呼韩邪之命,将黑袍男人就地诛杀。
然而……他……或者说他率领的那一队赤鳞铁甲军,虽然已经将待离小楼围得水泄不通。
但是,哪怕他挑选了赤鳞铁甲军最为精锐的一队,还是低估了黑袍男人的剑道修为。
那个黑袍男人从未露出过剑息,他原本以为,黑袍男人大抵真的只是一个云瀑来的商旅,只会做做生意。
阿统骤然恐惧,若是此番任务失败了,他会遭受国主何等残酷的惩罚?
……国主其实提醒了他,黑袍男人不好对付,命他小心布局!!
阿统脑海中回放着适才,他们连黑袍男人是否出招,招数是什么,都未看清……便眼睁睁地看着他奉命斩杀的人物,将他们戏耍得团团转。简直是将他们威震西洲大陆的赤鳞铁甲的尊严,擦在了地上摩擦!!
蓦地,阿统见始终面无表情的黑袍男人,突然微眯着眼睛,望向远处。
阿统随即顺着黑袍男人的视线回身望远……倏地……阿统觉得……他的心尖……动了动。
楼宇屋檐上,一白衣女子凌空飞来。
一袭奴兰月白纱罗裙,腰间缀着雕刻纹饰精美的银环,环佩叮当,裙摆轻纱缥缈,月白罗裙翩跹。
阿统不由得看得愣了……他从未在复陆宰相府内见过她……但是他曾经从长辈口中,听过一个传说。
传说中……千年前,帮助天岐皇帝打败了奴兰女皇远征大军的天岐道长,便是一位极美的女子。
阿统还听长辈喝醉了提起过……赤庙最后一层的大殿之内,便悬挂着一幅那位天岐女道长的画像。
阿统虽是国主的心腹,但他时至今日,仍未被准许进入赤庙的最后一层。
不过他的养父,前任赤鳞铁甲军统领……曾有幸见过那幅画像……
很多年前,他的养父从赤庙回来后,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凡世不会有那样美丽无尘的女子,她一定是神仙谪世。
那时候,阿统根本不相信养父所言……然而……
此时,阿统痴痴地想……凡世间,若真有那样一个人……应该便是此刻,他眼前的这位女子……
像那些酸文加醋的书生所写的诗文里……眉若远黛,眸似星月……
阿统想的却是……她……比蓝天白云间高悬的那一枚骄阳……还要耀眼。
“阿统!!给朕拦住她!小离儿不能离开朕!绝对不能!!!”
国主歇斯底里的怒吼传来……阿统猛地回过神来……诧异万分,这是离姬娘娘?!
是了,阿统一拍自己的脑袋,离姬娘娘一直戴着面纱,哪怕后来面纱揭开,他也不敢直视国主的宠妃娘娘……
揭开白纱之后,离姬娘娘原来是这副模样啊……阿统在心里大逆不道地想……离姬娘娘真好看!!
可是,他是国主的赤鳞铁甲军统领,他只能唯国主之命是从。
阿统抬手,高声下令——“弓箭手准备!!”
话音一落,整座复陆宰相府的所有弓箭手齐齐准备,万支箭簇,泛着冷光,对准了楼阁檐间疾奔而来的白衣女子。
“离姬娘娘!!”
阿统到底还是不忍,高声警告。
“臣等正在执行任务!!请您不要继续靠近西苑,否则,臣等只能采取极端措施阻止您了!!”
闻言,扶苏冷笑,腕间的鸱纹银镯轻颤,倏地幻化成墨银软剑。
……剑身通体乌银……覆着一层银辉如月,剑刃浮动着血色鸱纹……正渴望着与它的主人并肩作战……
扶苏与火海之巅的黑袍男人对视一眼,扶苏挑眉笑了笑,无声道:“阿榛你猜,我会不会被万箭扎成刺猬?”
黑袍男人眸色微暗,袍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她真是……小乖,小乖地唤着……偏偏一点都不听话!
……两个阵营,蓄势待发,一触即发。
阿统眼见警告无用,只好下令弓箭手瞄准那位离姬娘娘周遭空处,算是他力所能及的一次劝告……
一声令下,百箭齐发,以作威胁。
…………
……………………
但密密麻麻的箭雨之中,一抹黑袍身影从赤鳞铁甲军的众目睽睽之中,掠过。
待阿统等赤鳞铁甲军瞧清楚之时,那位离姬娘娘竟然已经不见了!!
扶苏被黑袍男人赏了个额头暴栗,不疼,就是她已经熟悉了黑袍男人自己个儿生闷气时候的小动作——赏她一个暴栗。
所以,黑袍男人这时候在生什么闷气?
……阿榛这是什么表情?想要吃了她吗?她也没犯大错呀!
……她听见爆炸声,特别担心他出事,一路飞奔而来耶!!
“下次!再将你自己置于那般危险的境地……我……我……离扶苏,我快被你气死了!”
黑袍男人咬牙切齿,烟嗓又沉重又低哑。
扶苏一下怔愣住了,所以,阿榛是因为这个生气啊?……但她其实做好了对敌准备了…………
阿统号令一下,箭雨袭来之时……
她已执剑起势,做好了回击箭雨的应对准备……然而,她没想到,黑袍男人竟连自身防御都全然不顾,只身朝她奔来。
扶苏从未见过黑袍男人如此慌乱无措,惊恐害怕……
她甚至怀疑……黑袍男人原本的打算……
若无法及时将她从箭雨之中救出来,便用他血肉之躯,成为她抵挡箭雨之盾。
真是乱来!
“你担心我会出事!难道我不会担心么?你的命也是命,拿来救我,我还能心安理得地快快乐乐活下去?!”
扶苏气急了,愤愤踩了黑袍男人一脚,怒道:“下次别再做些乱七八糟的打算,阿榛你要相信我,我很厉害的!!”
区区数百支箭罢了,她难道还对付不来么?
阿榛也太小瞧她了吧?!
“……小乖……”
黑袍男人揽着扶苏落于西苑待离小楼顶巅,刚刚将扶苏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竟听到了她说……
她担心他……
黑袍男人几乎心花怒放,面上仍旧波澜不惊,只是,将一脸担心的白衣女子,拥进了怀里。
……被搂进黑袍男人怀里时,扶苏又听到了他强壮有力的砰砰心跳声。
她不由得感叹……心跳果真不会骗人……此时此刻,黑袍男人心跳乱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刺激的……
好吧,她下次会努力不上房揭瓦的!!
“……小乖。”
“嗯?”
回应了黑袍男人之后,他又沉默了,扶苏只好自己个儿找话说:“我告诉你哈,我这些天忍辱负重,查到了好多有意思的线索,等咱们脱险了,我再好好地跟你说说……”
黑袍男人哑声问:“这些天,你都是为了……找复陆宰相府的线索?”
“对啊!”
扶苏一想到与呼韩邪那疯子共处一室,只觉得比被蛇咬还要恐怖:“我好几次,差点没忍住,跳起来揪着呼韩邪的脖领,将他暴揍一顿!!”
呼吸,心跳,还有他低沉沙哑的烟嗓。
扶苏感觉到黑袍男人无可奈何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颇有种无望无助之后,又失而复得的巨大欣喜。
黑袍男人说话声又沉又重,“……小乖,你吓坏我了。”
扶苏微怔,踮起脚尖,安抚地拍了拍黑袍男人的肩膀,笑道:“阿榛你放心,我命贱,没那么容易死!!”
闻言,黑袍男人不满蹙眉……
扶苏却错愕,指着他们脚下的待离小楼,诧异问道:“那是什么?!”
西苑待离小楼之下,扶苏先前所见的那一队赤鳞铁甲守卫,团团将小楼围困。
扶苏不由庆幸,她此时正好处于待离小楼楼顶巅,自上而下地瞧,赤鳞铁甲守卫所围绕而成的图形,显然是一个阵法。
扶苏直觉……赤鳞铁甲守卫布置的阵法符形很是眼熟……她不久前,应在哪里才见过。
未待扶苏想起来,瞬息之间,那一队赤鳞铁甲守卫,竟以手中那柄刻满奇怪扭曲纹路的弯刀,割喉自尽了。
鲜血喷涌而出,凌空汇聚成了完整的阵法……赤光荧荧……火浪熊熊……几欲直冲云霄。
在赤鳞铁甲军的簇拥之下,呼韩邪闲庭信步而来,朝扶苏伸出手来。
呼韩邪凤眸阴鸷狠厉,命令道:“小离儿,过来。”
扶苏往后猛地一退,不期然撞上了身后黑袍男人的胸膛,被他一把揽住腰,往身后拽了拽,藏宝似的,藏起来。
呼韩邪被黑袍男人所为激怒,厉声喝斥,“小离儿!!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过来!!”
“别搭理他,呼韩邪有病,昨日忘记喝药了!!”
扶苏躲在黑袍男人身后,郁闷道:“但阿榛你还是要小心些!……我刚刚发现复陆伊儿腹中胎儿似乎有灵力……但复陆伊儿身为母体,只是个普通人……唯一的可能……我猜测,与胎儿的生父脱不了干系……呼韩邪极可能……”
黑袍男人微微颔首,心领神会:“小乖你的意思是,呼韩邪亦修习过道术?”
扶苏紧盯着赤光阵法……闻言……嗯了一声。
“但我也不确定……顾渲被催骨熔魂,此法定需要一个精通道门符诀之人才有可能做到。”
扶苏思索了一番,才继续道:“……我们先前猜测是复陆支,但我此刻才想清楚……假设,若萧虑没有骗我们……复陆支一个傀儡,与人别无二致,但复陆支本质上,仍旧是个死物……他根本不可能修习道术。……哪怕他懂得再多古籍上记载的,甚至如今已经失传不可考的阵法符诀术箓……也不过是一个书架罢了。”
若是顾渲如今蟒不蟒,人不人的诡异模样,当真拜呼韩邪所赐?
呼韩邪回忆顾渲幼年时,那些满是慈爱与怜惜的话,他是如何情深款款说出来的呢?
扶苏不寒而栗……深觉呼韩邪病得不轻……
仅仅一日未喝药,便连真与假,虚与实,都完全分不清楚了……
“榛二!!朕要你为十二年前所为,付出代价!!”
话音未落,呼韩邪食指中指两并,指尖凝出了一滴血珠,随即,众目睽睽之下,灵力与血珠相汇积聚。
赤光阵法飞速转动起来,嘶嘶嘶……嘶嘶嘶嘶……
是扶苏最为熟悉的吐信声,扶苏脊背一僵,拼命咬牙,才堪堪忍住往黑袍男人怀里缩躲起来的冲动!!
蓦地,灵光乍现,如醍醐灌顶,扶苏脱口而出,问黑袍男人。
“阿榛,你还记得,顾渲浑身长满鳞片……那些鳞片,是如何摆放的?”
经扶苏一提,黑袍男人过目不忘的好处随即显现,抬手凝玄墨剑息,虚空中,将顾渲全身上下的鳞片位置复刻了出来。
一黑一赤,两相一对比,除了细微处有稍许不同,两个符形,几乎一模一样。
越来越清晰的吐信嘶嘶声……意味着,若是此阵真能召唤出一条赤神蟒来,那么……它正在靠近。
扶苏与黑袍男人对视一眼,黑袍男人揉了揉扶苏的脑袋,颇后悔地沉沉叹了口气。
“早知小镇此行,事涉生死,我定不带你来了。”
扶苏安抚地笑了笑,打趣道:“阿榛你猜我怕不怕?”
黑袍男人无奈沉默,他解下腰间玄绦玉髓,一手高高挽起扶苏披散双肩的墨发,玄绦玉髓扎了个小蝴蝶绑结。
扶苏摇摇头,甩了甩发尾,觉得黑袍男人那一条玄绦玉髓应该挺配她的高马尾,不由快活起来。
“阿榛,好看么?”
“小乖很漂亮……我的玄绦玉髓也好看……很合适。”
——是吗?可惜,她暂时瞧不到究竟有多合适……
扶苏正郁闷着,眼前一道凄冷白芒闪过,随即,是孤月幕中,顾渲控制她破阵的诡秘笛音骤然响起。
扶苏与黑袍男人齐齐看向白芒归处,赫然发觉,那竟然是顾渲手中的那一支骨笛,而控笛者,是呼韩邪。
“怎么可能?!”
毛骨悚然,扶苏指尖泛冷起了阵阵冷意。
顾渲远在姑珩山的另一边,既是保护也是囚/禁,她临行前还特意在老猎户家中的柴屋门上加了一道黄符禁制!!
……呼韩邪怎么还有可能召夺回骨笛?!
“……小乖,《弱水录》中对此阵有何记载?”
闻言,扶苏难掩失望地摇头,她手中那半部《弱水录》残本,根本丝毫未提及此赤光法阵。
黑袍男人喃喃低语:那么,便是在被送走的那半本《弱水录》中了……奴兰国主,竟与那人有所联系么?
黑袍男人倏地一声冷笑,扶苏瞄了黑袍男人一眼,还以为他是嘲讽呼韩邪,忙不迭拽了拽他的衣角。
“鹿韭古药,若与赤蟒血同服,将导致服药者记忆紊乱,神智不清,疯癫痴傻。”
扶苏远远地望向了凌驾于火海之上的呼韩邪,昨日于云瀑客栈大堂初见他时……
赤鳞铁甲护卫中的奴兰国主,绯色典雅华服映衬着俊美容貌极,凤眼凌厉狂傲,甚至叫她惊艳了一瞬。
然而,才过了一日,呼韩邪完全沦落成了一个执拗癫狂的疯子。
东苑暖阁隐隐约约有惨叫声传来,扶苏晕散开灵感,往东苑暖阁察探,猝不及防地目睹了一颗人头落地。
东苑暖阁内所见,这些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无一不是尸首分离,死状惨烈,死不瞑目。
触目惊心,扶苏呼吸一滞,良久才堪堪缓过神来,正欲撤回灵感,却被最靠近她灵感的一具尸体吸引了注意力。
那具尸体挂着一枚蟒纹木牌,上面所写,乃是一名为云秋的云瀑豪族公子的生辰八字。
对于云瀑国,扶苏比起奴兰更了解一些。
那位爱花钱给凉州花楼姑娘讲故事的云瀑商人,兴之所至,也乐意为花楼姑娘们说说云瀑的风土民俗。
云瀑国的第一豪族,云氏,垄断了云瀑国内的绸缎行。
当年,昭阳府旗下的绸缎庄打算将业务拓展到云瀑国内之时,扶苏还与云秋的兄长云春在生意场上交过手。
此事说来,扶苏难免一阵唏嘘惭愧,最后,她并未赢过云春,但云春做生意很有一套,愿意让出云瀑国绸缎行的两分利。
前提条件是,云氏绸缎行于天岐境内的所有运货,昭阳府都必须派昭阳府镖局的护镖卫,全程陪护。
扶苏咬了下舌头,痛意令她飘远的思绪回神。
因此,扶苏与云春的关系还不错,早听说过他有个调皮捣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弟弟。
没想到,竟会在奴兰地界的复陆宰相府,以如此惨痛的方式,见到云春的弟弟……
过年之前,云春随行商队入凉州送货,还曾专门到凉州竹馆与她品茶叙旧。
闲聊时,云春曾提及他那捣蛋弟弟狩猎时,被波斯狮扑了一爪,脖颈左侧划拉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差点伤及性命。
那时候,她还专门寻了一块品相极佳的疗伤药材赠与了云春。
……若蟒纹木牌上所写人名的确为云春弟弟云秋,那么,尸首的脖颈左侧,应该有抓伤疤痕。
然而,扶苏驱使灵感靠近了,仔仔细细检查了半晌,脖颈很是光滑细嫩,连一点点颈纹都瞧不见。
——此尸首分离的华服公子,并非真正的云秋!!
扶苏困惑不解,难道是云秋找了个替死鬼,从东苑暖阁逃出去了?
扶苏尝试着凝聚更多灵力,将灵感扩盈至整座东苑暖阁,然而,寻找不到一丝一毫有活人存在的痕迹。
赤鳞铁甲军完成了命令,列队退出。
黑袍男人正与她低声说话,扶苏只好先行撤回灵感,在回收的一刹那,扶苏却在其他尸首上的腰间,看到了与那具云秋尸首一模一样的蟒纹木牌——她起先以为蟒纹木牌是云秋的私人之物,结果,居然不是么?
如出一辙的木料,别无二致的蟒纹雕工,显然是同一出处。
而且,每一块蟒纹木牌上,都刻录了人名,与生辰八字。
扶苏恍然大悟,招婿晚宴!!是招婿晚宴!!
……招婿晚宴上的每一位求娶复陆五儿的公子,都向复陆宰相府递送了生辰庚帖!!
此举实在太过正常了。
在天岐,男女议亲之前,家长长辈亦是要互相交换对方的生辰庚帖,请道士算上一算,瞧瞧是否般配。
扶苏初初听闻时,并未觉察有何不妥,然而,如今,向复陆宰相府递送过生辰庚帖的公子们都被赤鳞铁甲所杀!!
扶苏不得不重新思索,复陆老爷收集如此多生辰庚帖,此举,究竟另有何用意?!
“……小乖?”
“……小乖?!”
赤光法阵中,显露出了一双赤红蟒角,似乎是刚长出来。
身旁,扶苏晕散灵感已是勉强为之,黑袍男人见状,只好凝了玄墨剑息强行将她唤醒。
结果,扶苏刚一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酒缸大小的赤神蟒首,赤瞳獠牙,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