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小筑,灯影摇曳,人影绰约。
花鼓声铿锵有力,庭上中央,复陆小姐一曲奴兰旋舞,浮光掠影中,随风而舞的绫罗裙摆,晕开了株株芙蓉。
闯过了复陆老爷文武考验的众位贵公子,以美人芙蓉舞为题,出口成诗,顺序传递着一株赤红芙蓉。
此刻,无疑是今夜招婿晚宴,最喧腾热闹之时。
奴兰国主姗姗来迟,携奴兰帝姬入座,风流凤眸扫过庭下参宴的每一位客人,最终落在了右侧客座之首。
虽然一面白纱遮掩了她的大半面容,甚至不惜用上了易相符诀,以遭大火焚毁的容貌来面对他。
可他还是能认得出来,她回来了,十二年,终于肯再踏入奴兰疆界。
那一身奴兰银纱罗裙,他准备了十二年,于柜中尘封待离,终于,物归原主。
“国主特意请回的那位贵客,这么多人在场呢,两人旁若无人地咬耳朵说悄悄话……”
奴兰国主侧眸,身旁一袭胭锦宫装的帝姬娘娘眼含轻笑,回望着奴兰国主,朱唇轻启,语气里满是羡慕。
“他们这夫妇两人……可真恩爱和美呢……”
“恩爱么?”
她与黑袍男人不知说起了些什么,被逗得抿唇直笑,月眸里全无戒备,是对他从未有过的信赖。
奴兰国主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琉璃杯沿,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一色银纱,一瞬不瞬。
过了今夜,怕是整个西洲大陆皆晓,奴兰的国主,强抢了他人之妻。
花鼓乐曲之声,宛若天籁之音,高扬激昂。
扶苏视线紧追着庭中央,翩翩起舞的复陆小姐,亦可称‘她’为柳七。
突如其来地,一褐衫公子起身上场,从花鼓架上抽出一柄长剑,小姐舞姿窈窕,公子剑招干脆利落,一时,极好看。
觥筹交错中,蒹葭小筑满堂喝彩骤起。
扶苏盯着那褐衫公子打量了许久,那褐衫公子虽极力掩藏了,但剑招中有杀意,至于针对谁起的杀心?
扶苏来不及想明白,庭上尖叫声骤然四起,寒刃冰冷刺目,径直刺向蒹葭小筑首座上的俊美男人——奴兰国主呼韩邪!
只是,还未等褐衫公子靠近奴兰国主一丈之距,赤鳞铁甲护卫已经围成了人墙,铁墙般牢牢将奴兰国主护在身后。
褐衫公子未能将奴兰国主一击毙命,已然失了先机,再见赤鳞铁甲统领——阿统箭在弦上。
被箭刃瞄准的他已逃无可逃,悲愤欲绝之下,干脆自报家门……
“五儿有你们如此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父亲兄姐,是她天大的不幸!!”
浑浊双眼看清楚了挑起刺杀之人,一瞬间,复陆老爷神色惊惧,不安地偷觑了帝姬娘娘一眼。
帝姬娘娘抓紧了身。下檀木椅榻,朱唇紧抿,似是恨不得立刻将那褐衫公子绞杀!!
褐衫公子悲痛欲绝,握着长剑的手都在颤抖:“为了荣华富贵,是你们逼死了她!你们这群刽子手!!”
虽然被陡然发生的变故惊得一脑袋问号,扶苏乍然听褐衫公子所言,便将其与真正的复陆小姐联系了起来。
正欲出声追问褐衫公子详细,谁知,褐衫公子动作之快,扶苏根本来不及阻拦,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手起剑落……
……血溅落花鼓,嘭地一声,褐衫公子的尸体倒落于地。
……片刻前,满堂欢声消失无踪,只余下落针可闻的寂静。
还有褐衫公子字字泣血的咒骂——“我周鹤在此立誓,愿永生囚禁十八层地狱,诅咒奴兰与复陆二族,不等好死!”
……《弱水录》上记载了血咒,但庭上这位自尽而亡的褐衫公子,显然并不知道血咒咒诀,因此……
扶苏默默叹气,颇替褐衫公子惋惜。
哪怕他付出了生命做代价,也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他的诅咒,根本不会对他的仇人产生任何影响。
阿统命赤鳞铁甲军立即处理掉庭中央的尸体与满地鲜血,众位前来角逐复陆老爷二女婿之位的公子们,个个噤若寒蝉。
皱眉不语的扶苏,从黑袍男人身后探出脑袋来,紧盯着面无人色的‘复陆小姐’,‘她’将晕未晕之际,突然捂唇惊呼。
“等等!他手臂上那一道图案是什么?”
循声望向‘复陆小姐’所指的位置,扶苏赫然发觉,这名自称周鹤的褐衫公子,右手手臂上竟然有一道右羽黑翼纹。
此刻,因主人已死,右羽黑翼纹渐渐变浅,宛若融于肌肤深处。
奴兰国主手中的琉璃杯直直朝褐衫公子的尸体砸去,见状,扶苏心下咯噔,暗呼……大事不好!!
右羽黑翼纹,天岐皇族黑影卫的身份标识,以秘法绘就,只有死亡,黑翼纹才会消失。
适才,若非奉阿统之命处理尸体的赤鳞铁甲动作粗暴,直接往外拖拽,扯起了尸体的衣袖,又有‘复陆小姐’眼疾手快,抓住了如此隐蔽的一处纹身……竟是连她,都始终未能察觉……褐衫公子竟与天岐皇族黑影卫有关系!!
果然,奴兰国主雷霆震怒!
“岐帝欺人太甚!竟敢派人大闹我奴兰宰相府!!当真以为我呼韩邪这些年,吃素了吗?!”
俊美遒健的高大男人拍案而起,凤眸阴鸷,怒容喝斥:“将这具天岐黑影密探的尸体!!给朕剐足三千刀!!再挂到凉州城头!!朕倒是要看看,岐帝派黑影密探前来刺杀朕,这就是天岐所谓的仁义?!”
扶苏被黑袍男人护在身后,却满心焦灼,眼睁睁地看着赤鳞铁甲重重跪了满地,声声高呼着国主万岁!!
“奴兰万岁!国主万岁!凉州之战!势在必行!我奴兰儿郎,当年之诺,必践!!”
奴兰当年之诺?
扶苏记得天岐史书所记,十二年前,奴兰大军攻占凉州三郡,每入一郡,屠尽一郡百姓。
扶苏更是清楚,孤月幕中,她刚刚恢复的记忆中,十二年前,曾亲眼目睹,奴兰的赤鳞铁甲大军,屠郡烧城,不留一人!
白骨累累,血流成河,熊熊大火将整片天岐北境的天,都烧红了!!
蓦地,扶苏拽紧了黑袍男人的袖角,被黑袍男人回身反手握住,暖意从他宽厚的掌心一路传到她心头……
“别担心。”
黑袍男人搭着扶苏的肩膀,将她揽进了怀里,厚重黑袍裹护之下,为她隔绝了那一声声誓死杀尽天岐人的豪言壮语!!
“阿榛……”
扶苏揉着手间虎口,警惕打量着赤鳞铁甲跪拜之上,阴鸷狠厉的奴兰国主呼韩邪,偷偷在黑袍男人与她交握的掌心写字。
——“右羽黑影纹是真的。”
意味着,奴兰国主极可能利用此次机会,找天岐胤都讨要说法,那么,天岐与奴兰一战,不可避免。
大庭之中,阿统竟亲自拿刀,执行凌迟,褐衫周鹤虽死,但血还是温热的,汩汩流出,染红了庭中央,洁白的地毯。
赤鳞铁甲嗜血的狂欢高呼万岁,无处躲藏的血腥味……扶苏陡然想起,不久之后,秦绝本就打算与奴兰一战。
扶苏不由怀疑,果真是秦绝他派进宰相镇的黑影卫吗?
高大身影笼罩着她,却始终缄默不言的黑袍男人,突地,在她手心写了一句话。
——“你相信是他的命令吗?”
指尖未离扶苏泛凉的掌心,黑袍男人却清楚感受到了怀中扶苏的无措茫然,她的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她对他有怀疑,或许,相信他竟会派一武功与智谋皆如此蠢笨之人,独自深入宰相府,执行刺杀奴兰国主的绝密任务。
黑袍男人心绪很是复杂,说不上是难过多一些,还是烦恼……呼韩邪有了名正言顺挑起北境战端的由头。
扶苏判断无错,右羽黑影纹是真的……
若非天岐秘法绘就,这意图刺杀呼韩邪的褐衫周鹤死后,右羽黑影纹根本不会消散。
但与这宰相府内,男扮女装,成了‘复陆小姐’的柳七一样,天岐黑影卫名单中,并未出现过‘周鹤’一名。
甚至连刺杀奴兰国主的任务,他都不曾知晓,更何况……照这褐衫周鹤悲怒所言,他乃为私情而杀呼韩邪……
甚至,他不惜以永世不得超生的代价,所诅咒的对象,还包括了首座上的复陆老爷,以及出身复陆宰相府的奴兰帝姬。
“等等!!”
怀中陡然一空,黑袍男人倏地握紧了扶苏的手,扶苏却回头朝他安抚地笑了笑,将手从他掌心抽离。
蒹葭小筑,复陆老爷父女,奴兰国主呼韩邪,还有应约前来求娶复陆小姐的众位公子们……
众目睽睽,探究,不解,怨恨,恼怒,眷恋……齐齐聚在扶苏身上。
扶苏抬手摁住了阿统继续在褐衫周鹤尸体割肉的动作,侧身直直望向大庭首座之上的奴兰国主,朗声宣告。
“这位周鹤公子,今夜此举,只是为了,一桩私情……为了心中所爱而已!!”
黑袍男人一怔,随即倏地,狰狞玄铁鬼面具下,唇角扬起一抹骄傲的弧度。
不愧是他的小乖,她也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