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火陵炁阵……
如此凶险的大阵,本就不该现世,更何况启阵?!
扶苏牢牢记得,《弱水录》中记载了四大阵,一旦开启,足以为尘世带来毁灭浩劫。
其中,排行第二的便是火陵炁阵,据说是不周山君为赐福凡世众生,于晚夜活动,特意布下的一堆火。
那时候,天火之主是不周山君,受不周山君掌控,自然是乖巧听话。
可如今,试图动用天火之力者,大多是凡夫俗子,怎么敢认为,有不周山君之威,能令天火乖乖听控?!
引来天火……最开始,天火的确受布阵之人操控……然而,天火反噬不过一眨眼。
早在数百年前,汝阳离氏族长便预见了火陵炁阵的存在,可能对天岐造成威胁。为了避免居心叵测的恶徒利用此阵造成天岐人间动。乱,关于火陵炁阵详细的布阵之法,当时汝阳离氏族中,道术修为最高的灵女——灵雎已将其亲手毁掉。
既然如此,为何数百年后,连汝阳离氏都被灭族了,竟还会有人知晓火陵炁阵的布阵之法?
扶苏百思不得其解,但当她站在熊熊燃烧的火海之前,亲眼目睹无辜百姓被烧成火球,悲号哀叫不断……
扶苏心中清楚得很,眼下……
无论是彻查火陵炁阵来历,还是探究为了打败奴兰大军,动用火陵炁阵究竟该不该,都毫无意义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九死一生夺来的奴兰城防布局图,此刻还攥在她手中,此情此景,与一年前,豫章郡苦楝院落前的那一幕,多像啊。
扶苏不太懂,她能给予皇兄的,为何总是晚那么一步,偏偏,萧家小姐拥有的,比她多了好多好多。
无奈一笑,扶苏侧身仰望着救她出奴兰国主的蝎蛇虿盆,又一路陪伴她奔波至此的高大男人,讨好地扯了扯他的黑袍角。
“阿榛,我想穿一回嫁衣,很漂亮很漂亮的那一种嫁衣。”
神思难测的黑袍男人倏地敛眸,掩饰了满目阴鸷杀意,半晌后,他才小心翼翼抚摸着白衣姑娘缠满白纱的右眼。
却并不接扶苏的话头,反倒摩挲着右眼白纱上渗出的暗红血迹,沙嗓低问:“还疼吗?”
黑袍男人哑声关切,扶苏也不扭捏,皱着眉点头,委屈道:“疼。”
“原来你还知道疼啊?”
黑袍男人狠狠欲戳扶苏眉心,临了,指尖骤弯,教训小孩似的,嘲笑扶苏。
“看来,小乖你也没傻到无可救药。”
否则,不过一张奴兰城防布局图而已,竟值得她拿自己的清白与性命去拼吗?
给他一座江山,他都不肯叫旁人伤她一根毫毛的。
秦穆,秦穆又何德何能,值得她如此倾心对待?
奴兰国主那一箭,差一厘,他费尽心机保下的小姑娘,那么澄澈干净的眼睛,可就没了。
以后,若再遇上重击,极可能双目失明……念及姜医女诊疗后的结论,黑袍男人心生后怕。
奴兰国都,虿盆酷刑,他去晚了半步,便只来得及从虿盆万千蛇蝎中,将白衣浴血的小姑娘救起。
这一回呢,滔天火海里,他又来不来及,救她?他又该如何,救她?
黑袍男人默默卷起一缕白衣姑娘的墨发,不敢用力,只轻轻握在指腹,声音嘶哑。
“小乖为何突然想起穿嫁衣?”
扶苏不答反问:“阿榛你从胤都来,知道穆候与琅琊萧氏嫡女的那一场纳吉礼吗?”
闻言,黑袍男人一愣,不着痕迹审视着他面前白衣姑娘的神色,登时愕然。
她明亮的黑眸里,提及秦穆与萧氏嫡女,竟毫无一丝恨怨之意,只有满满的好奇。
为什么?
这下,换黑袍男人心生不解……秦穆抛弃了她,另娶新欢,她不恨不怨吗?
黑袍男人困惑答道:“天岐皇族与琅琊萧氏的又一次联姻,亲上加亲,怎会有胤都人不知。”
“阿榛你快说,是什么样的?”
她那时被赶出胤都,过街老鼠般灰溜溜地连夜逃亡,根本连那一场婚讯都不知道,更别谈亲眼所见。
会有多热闹呢?扶苏满怀期待,但她却见黑袍男人厌恶皱眉,沉声回忆。
“满城玄灯,十里红妆,火树银花,三天三夜的流水席,穆候府与民同庆。”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凭着黑袍男人寥寥几句,扶苏大约能想象得出,皇子穆候娶妻,豪族萧府嫁女,自是倾世的热闹。
“那……”扶苏抿唇,犹豫了许久,才嗫嚅着向黑袍男人打探:“萧家小姐的嫁衣,好看吗?”
满脸血痕的小姑娘仰头殷切地望着他,黑袍男人心头一恸,突然明白了她无端提起嫁衣的用意。
“我记得,秦穆曾说,想亲眼见见小乖你穿上嫁衣的模样。”
闻言,扶苏眸底哀凄一闪而逝,双颊堆起笑意,“嗯,他说,我穿浓艳赤嫁衣裙,应该与素色裙裳一般好看。”
黑袍男人怒意填胸,却无处发泄,憋闷至极,只从唇间溢出一声冷笑讥讽。
“你可是想到了法子扑灭雁谷关这一场天火?”
扶苏惊愕呆滞,心底连连感叹:黑袍男人不愧是她最信任的好友,总是能猜中她心中所思所想。
滔天火光映照下,扶苏抬手欲抹汗,却被黑袍男人抢先,散着木樨香的帕子,细心替她擦掉了额角的汗珠。
“天岐浩劫有常,扑灭天火,与天道相争……小乖你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朝他们两人席卷而来的火浪越来越近了,百姓们能撤的都撤走了,只剩下最后驻守雁谷关与凉州边界的天岐军将士,可事已至此,如今火海将至,他们也只能仓皇逃窜。可区区肉体凡胎,哪里跑得过火陵炁阵引来的天火……
惨无人道的火烧,哀嚎声不绝于耳,不时有将士被烧成焦尸倒地。
可眨眼之间,已死的将士们又会爬起来,带着浑身火舌,奔向下一个小村落。
“……我的代价吗?”
随手甩出一个符诀,从火中救出一瘦得皮包骨的小兵后,扶苏回以黑袍男人安抚一笑,无所谓生死与否的摊手道。
“大约是,雁谷关会成为我的坟墓吧。”
黑袍男人剑眉皱成了小山,一字一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撕咬而出:“为了秦穆?”
扶苏掷地有声,认真回黑袍男人:“为了秦穆,为了他的天下,他的臣民。”
黑袍男人心生无望,只能再次冷冷自嘲:胤都的那个秦绝,大约在小乖心底……查无此人。
一别两年,他曾经费心娇养的小姑娘褪去娇憨,卸下天真,在蛮荒北境里摸爬滚打,与人心算计,谋经营盈利。
他的心里人,艰难万险地归来后,唯一不变的,还是只在乎秦穆好不好。
无声冷笑自嘲的黑袍男人,像是扪心自问,又似是好奇询问一旁的白衣姑娘。
“值得吗?”
他做这一切,值得吗?……她做这一切,值得吗?……
扶苏点点头,笑得坦然:“嗯,值得。”
她托皇兄的福气,在胤都那座白骨堆砌的巍峨宫城里,好好地长大了。
每年一碗祈祷她顺遂快乐的元宵,仲夏里,彻夜站在院中驱赶蚊虫蛙蝉的身影,替她挨庭杖惩罚的背后每一条伤疤。
还有很多很多,皇兄护着她度过的每一日,都值得她今日,心甘情愿,成为皇兄登基为帝,天岐明君的奠基石。
“若此刻,能有一件嫁衣便好了……我想穿上它…………”
……踏入坟墓,永生永世,替他守着天岐北境……
“……好。”
话落,浑身是伤的白衣姑娘,锋锐似青峰的黑袍男人,两人并肩屹立火海之前。
热浪试探着一点点咬向白衣姑娘,黑袍男人,两人却毫无惧色。
冷眼所见,纤细瘦弱的白衣小姑娘明明额边已满是冷汗,却不顾身子虚弱,愣是指尖凝了灵力凭空画符,为明日做准备。
黑袍男人戴正玄铁鬼面具,面具下的阴郁神色比玄铁更冰冷。
她向来很少请他帮忙,如今开口,他自会为她准备一件,世上独一无二,仅属于小乖的嫁衣。
其实,那一件嫁衣,他早已备好了多年。
火红嫁衣,由鲛绡纱织就,裙摆飘渺若云卷锦霞,繁复而华美。
薄纱绣着天岐皇族最为尊贵的金丝玄鸟纹,他要天岐江山,要她成为他的结发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