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度子节。
深夜,奴兰边境的一座小镇,却被无数的火把,一盏盏灯笼,照亮。
遥不可及的夜幕之上,一轮纯白月牙渐渐被血雾浸染,如一颗小石入海般,漾起了阵阵涟漪。
血红月色弥漫开来,寒风呼啸而来……
奴兰国度,百姓口中,流传了千年的传闻——赤神蟒再次降生时,将会带领奴兰民众征服天下。
千年来,奴兰百姓年年不忘的祭祀祈盼,终于在千年之期来临时,亲眼见到了那一只异兽。
缥缈云雾之间,异兽凌空腾飞,怒吼不断……赤神蟒身影依稀可辨……四蟒首、双翼、三足……
高不可攀的不周山异兽……误堕凡世……成为千年以来,奴兰百姓信仰的庇护神灵……
此时此刻,这一只异兽,匆匆与扶苏交错过目光时,却赤瞳却茫然又无措……
哪怕听萧虑复述蛇山地宫梦境宫里所见的赤神蟒,用了许多美妙词汇来描绘赤神蟒的一双赤瞳,但亲眼得见……
扶苏不禁发出赞叹,喃喃低语:“……真好看。”
那是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赤红瞳仁,明亮又净透,是完全不属于凡世的珍宝。
赤神蟒现身了,如传闻中那般,即将为他们带来胜利……疆土……粮食,甚至还有重新将天岐人踩在脚底的机会!!
奴兰信众,虔诚跪拜的身影如同海浪……
每个奴兰百姓都在高喊,阵阵欢呼高涨,海啸般狂喜叫嚣……呼啸而来……
“赤大人万岁!奴兰万岁!!……赤大人万岁!奴兰皇国万岁!!……赤大人万岁!!!”
扶苏俯视着整座小镇百姓,惊悚之余,只剩下可笑滑稽。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今夜,他们等待千年,所痴狂叩首跪拜的异兽神灵,只是一个幻象。
片刻前,呼韩邪进入了云巅高楼的另一间屋子,待他回来后,她只听见一些类似机关转动声,随即……
赤神蟒现身,掀起了小镇奴兰百姓的狂欢……
“真蠢,只是幻象而已……”
幻象……
根据萧虑所言,复陆支从复陆君那里继承来了诸多道术秘法,还有善造各种机关的偃术。
今夜的赤神蟒幻象与复陆支的偃术,会有关系吗?
扶苏不禁困惑,呼韩邪他们既已将赤神蟒魂种入顾渲神魂之中,为何还要造出一个赤神蟒幻象?
但不解也就一瞬间,扶苏继续盯着云雾之下,狂欢的奴兰百姓,骤然明白了……
为何在十年前,顾渲尚在襁褓之中,便对顾渲施熔魂催骨之术?
因为奴兰征服整片西洲大陆的战争,需要赤神蟒。
一个战无不胜的神灵,所以在顾渲成功被人为刻意造成赤神蟒之前,需要再造一位庇护奴兰皇国的神灵……
保证,曾经,奴兰皇国的战刀,赤神蟒不被忘记。
呼韩邪回来之后,再次将扶苏搂在了怀里,她试图拒绝……但却惊愕发现,她被定住了。
“小离儿你瞧,不过是区区一个赤神蟒幻象罢了,竟召唤了整座小镇百姓,如此癫狂追随……”
呼韩邪在她耳边呼吸,很痒,扶苏不后悔应邀来赏月,但却默默在小黑本子上,为呼韩邪又记上了一笔。
“复陆宰相坚持,奴兰百姓对赤神蟒的虔诚供奉,将会凝聚成一股凌驾于凡世的灵力……”
复陆支没说错,就好像豫章北郡郡民,对苦楝院落里那具湿诛女尸顾婉的十年杀人祭祀,养出了巨蛇妇。
扶苏沉默着……
千年前,奴兰皇国征伐西洲大陆,赤鳞铁甲踏上累累白骨荒原的场景,一定会重新现世。
到了那时候,整片西洲大陆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必定比千年前还要来得,更加惨烈。
光是脑海中,粗粗勾勒的哀鸿遍野场面……扶苏已心生不忍。
身后,呼韩邪摁着她的肩膀,半是提醒,半是耐人寻味的威胁:“小离儿,等朕完成大业,奴兰征服天岐,到那时……”
“奴兰,才是你名正言顺的国……朕,会重新,娶你。”
遥远的西苑小楼,层层亮起了大红灯笼,鲜红欲滴。
……是阿榛回屋了吗?
他看到时隔千年,重现凡世的赤神蟒了吗?
“小离儿……朕真的……”
呼韩邪唇边紧贴着扶苏耳侧,轻声低喃着,“……很喜欢你。”
喜欢?
呼韩邪每对她虔诚说一句喜欢,扶苏总有恐惧。
她不敢忘记……今早,呼韩邪仅凭着一道背影,便在客栈临街小窗边,将她认了出来。
他甚至毫不避讳地告诉她……当年她对他的欺骗,隐瞒,背叛……
然而十二年前所发生的一切,若呼韩邪主动提及的,便是所有真相……那么她不该害怕他的……
但她此时此刻,独自与呼韩邪靠得这般相近,从心底深处紧紧缠绕她的……
早已远远地超过了,她对蛇类的惊悸恐惧……
或许……
扶苏已然有了一丝后悔,她不该那般轻易便答应了呼韩邪提出的条件——杀掉复陆伊儿,那位雍容华贵的奴兰帝姬。
西苑待离小楼,屋中烛火炯炯,明亮温暖。
被扶苏不小心灌醉昏睡的华孟道士,已从深醉中清醒,正抱着茶壶咕噜咕噜牛饮。
突地,咯吱一声响动静,吓得华孟道士被茶水呛到,连连咳嗽着回身欲骂扶苏……不曾想,来人却是……
黑袍男人关上屋门,面色苍白,似是生了一场大病。
见状,华孟道士念叨着日行一善,上前欲扶黑袍男人,却被他一把挥手拒绝,闹了个没趣。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
华孟道士偷偷开了道门缝,探头探脑地往小楼廊道上打量。
廊道安静得很,只有寒风冲撞着廊道那一排排大红灯笼。
“扶苏人呢?”
回头询问黑袍男人,华孟道士却发现……他不问还好,这一问,黑袍男人那满身的杀戮气息,掩都掩不住。
“哎呦呦!!”
华孟道士忙不迭放出灵感,查探了整座西苑小楼无人监视,才翘着二郎腿落座茶桌另一边。
“我听宰相府的下人说,那位奴兰国主模样俊美,特别招小姑娘喜欢!”
一记冰冷寒光袭来,华孟道士本意八卦奴兰国主是否果真如传闻中那般,是个英俊翩翩的美男子,然而……
华孟道士见打趣的一句话竟引得黑袍男人对他起了杀意,始料未及地,突觉他知道了某些了不得的秘密!!
“哦!!扶苏被那奴兰国主勾搭走了啊?”
满屋充斥着黑袍男人锋锐凌冽的剑息,无声压制着华孟道士的神魂,明明掌心都洇出了细汗……
华孟道士却不怕死地继续开怀大笑,揶揄着黑袍男人:“哎呀,其实你这个你都不算什么,汝阳凌氏的女子,向来貌美聪慧,总是有无数裙下之臣,前仆后继。你既与扶苏相识多年,自然知道这一点啊!!”
话落,华孟道士却见床榻边沿,寂默的黑袍男人,一滴血从面具后掉落。
华孟道士愣了一瞬,满脸笑意陡然僵硬住,垂下眼帘半晌,才抬手倒了一杯茶。
或许是离他几步远的那一位瞧着怒不可遏,却难以掩饰失望与痛苦的高大男人,令他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些许记忆。
那些记忆已经十分久远,埋藏于他心腔最深处,落了厚厚灰尘。
“作为过来人,给你一个忠告……别爱上汝阳离氏的女子。”
此言一出,黑袍男人抹掉手背血滴,自回屋后,喋喋无休的华孟道士,终于得到了黑袍男人回应。
“你爱上过?”
“啊!这个嘛!”
虽醒了酒,华孟道士仍面色醺红,嘿嘿地笑着,故弄玄虚道,“榛阁主你想知道答案的话,咱们不如来交换啊!”
虽然刚冒头,便被华孟道士刻意压抑,但黑袍男人仍旧捕捉到了混杂华孟道士醉酒而凌乱的灵力之间,那一丝痛意。
“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
华孟道士:“???”
……为什么和他想象的剧情不一样啊?不是应该感兴趣追问他那凄美的少年往事吗?!
黑袍男人面无表情地扫了屋内中央茶桌边的华孟道士,明确表示不感兴趣后,华孟道士反倒跃跃欲试,不说不罢休的架势。
“豫章郡那时,借住赵家小院,你待我敌意满满,总暗中阻止我靠近扶苏。”
“是因,你,或者说,你与昭阳府那些人,都将我当成了炀帝长子,谋反兵败而自尽的穆候……对吧?”
黑袍男人挑眉,明显愕然……华孟道士的手却又一次不自觉地抚摸着他腰间那一支乌木长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