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俊美青年并未搭理扶苏,他转过身,正襟危坐,盘腿运息。
北山庭偏僻之处的斋舍里,憋闷,恐惧,燥热,一切仿佛浮现于月影斑驳之中。
不言自明的粗声喘息,被俊美青年硬生生克制于内,但却抵挡不住药效似浪潮一般,汹涌席卷而来。
……多年以后……
当扶苏造/假身份,以天岐舞姬混入奴兰皇城,却狼狈逃入紫楝村……
于湖心亭中,火浪铺天盖地而来,扶苏被困于生死一线之时,骤然回想初见……
十五岁的中秋前夕,她与他相识于一个充满恶意的陷害,奴兰皇子却出于好心而保护……
一轮圆月似银盘,高悬于天际……
来自奴兰的‘野蛮’皇子,高大俊挺的背影与屋中一株洁白素净的小花,相叠。
一人一花,如影随形,如水的摇曳月色之中,俊美青年背影难以掩饰地泄露出了一丝孤寂。
……
…………
扶苏没话找话,好奇地问:“月亮圆了,中秋节便也快到了,你们奴兰人过八月十五中秋么?”
俊美青年仍旧默然以对,扶苏见他完全将她当成了空气,也不恼,反倒更有兴致逗着这位奴兰皇子说话……
“胤都有三大节,八月十五是其一,向来是万民庆贺……”
“……八月十五那一日,整座胤都处处热闹,到了那时候,胤都街巷之间挂满了兔儿灯,还有歌姬花车游街……玄武大街两旁俱是叫卖各色小吃的摊贩,早些年……汝阳离氏道门更是会由族中女道……”
扶苏敛眸,顿了顿,稍做深呼吸后,语气满是向往。
“由族中女道亲领弟子下山来,分发香囊穗带之类,那些出游的千金小姐们个个以能求到一个汝阳香囊为荣幸呢!据说汝阳离氏的香囊,用来求姻缘很有用哦!!……衣香鬓影,火树银花,通宵达旦的热闹,赞上一句仙界也不为过呢!!”
然而,提及天岐的中秋,却无法吸引俊美青年的注意力……
屋中满是熏香,久久弭散不去,俊美青年浑身僵硬紧绷,呼吸愈重。
见状,扶苏不由担心起来。
恰好,此时的扶苏已然察觉到,她身上的药性似乎要过去了!!
扶苏所中之药,有别于屋中熏香。
俊美青年欲/火难耐,而她只是浑身动弹不得,被困于床榻之上,数个时辰罢了。
如今,手腕微动,掌心蓄灵……
半晌,扶苏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徐徐从床榻上爬起来。
歇息了许久之后,扶苏起身下地,双脚虚浮地一步步靠近石柱旁打坐的俊美青年,“我可以帮你解毒。”
扶苏言中之意,她可用刚刚恢复过来的寥寥灵力,施展一符诀,缓解俊美青年的药性。
——毕竟,俊美青年此番中招,乃被她波及,着实无妄之灾。
虽然此时的她,才十五岁,符诀修炼不到家,无法随心所使,但清心符诀,是她用得最为顺手的了!!
然而,俊美青年却理岔了她的意思,误认为,扶苏打算以身为他解毒,立即回头,冲扶苏便是一声怒吼。
“——秦扶苏!你是真不怕我动你是吗?!”
满是隐忍怒意的一声低吼,扶苏被吓得浑身一哆嗦,瞧着石柱旁,俊逸风流的青年……好笑又无奈……
不期然,扶苏故作镇定的目光……正撞上了奴兰皇子略带审视的打量……
——饿狼扑食一般,泛着幽光的眼神,令人不禁满心生惧!!
“我是说用符诀啊!!你别过来啊!!!”
扶苏脱口而出,着急道:“我皇兄很快便来了!!他可是战神呢!!”
话音戛然而止,奴兰皇子嘴角微翘,沙哑地嘲讽道:“我倒是要看看秦穆他究竟来不来!”
一瞬之间,扶苏恍然——郊外画舫,北山庭斋舍,这一路,以皇兄脚程,半个时辰前,早该到了。
然而…接到了她求救的消息,皇兄却没有来……
皇兄分明清楚,北山庭斋舍的门锁,皆为赵太傅以紫铜特制,一旦锁上,只能从外头打开。
若她无法离开此屋,明日早课前,巡。视斋舍的老嬷嬷必定会发现她与奴兰皇子共处一室……
到那时,事情只怕,一发而不可收拾。
……
扶苏颓然,此种结果,她其实早该料到的。
皇兄他,分得清楚轻重缓急,今日他获皇命,主持郊外画舫一事,显然比她,来得重要。
……
俊美青年似乎早就看穿了一切,冷眼讥讽扶苏:“你们天岐人,果真是虚伪。”
扶苏轻轻叹了口气,干脆倚着石柱,在俊美青年身旁坐下。
……
奴兰人厌恶天岐人,天岐人又何尝不是从骨子里,便瞧不起地处西洲荒漠的奴兰人……
不久之前,奴兰老国主派皇子入胤都为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北山庭内,扶苏总能听到天岐的皇孙贵胄,名门子弟,谈论着奴兰人是如何野蛮无礼,残暴凶狠的传闻。
那时,她便好奇猜想过,奴兰皇子是不是长得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呢?
不曾想……
“传闻战场之上,你两次败于我皇兄手下,看来,你对我皇兄的怨念很大呦!!”
俊美青年斜睨身旁的白衣小姑娘,只见,小姑娘分明害怕,却故作无所谓,甚至,试图拉拢他。
“奴兰皇子殿下,其实你有没有发觉?咱俩还挺像的?”
扶苏很是感慨,“咱们俩,都是炀帝那老头的囚/徒,被困在这一座北山庭里……”
闻言,俊美青年不由盯着白衣小姑娘多瞧了一会……
他早听说过她……天岐皇帝最小的公主……秦穆最宠爱的妹妹……亦是复陆支所寻找的汝阳离氏之后。
俊美青年暗躇:适才,若是假戏真做,又何尝不可呢?
有一双含笑月眸的小姑娘,那一身白衣,若是被他弄脏,该是什么模样?
药效愈烈,浑身燥/热翻涌,俊美青年心绪复杂,然而……
除了默默攥紧双拳,他再无其他动作。
……
忽地,天降惊雷,漫天夜幕之中,圆月倏地隐没,乌云滚滚,一场骤雨猝然而至。
滂沱大雨哗啦作响,院中染雨的芭蕉疯狂敲打窗棱,树影婆娑,风雨凌乱。
“我叫呼韩邪。”
闻言,蓦地,扶苏有一瞬怔愣,奴兰皇子这是……打算和她当朋友了吗?
扶苏随即高兴起来,“呼韩邪!是奴兰名字吗?什么意思啊?”
呼韩邪沉默了良久,久到扶苏都开始反省,她是不是不该问,呼韩邪却低声回答了她——“贱犬。”
扶苏诧异:“什么?”
呼韩邪自嘲地噙着一抹冷笑:“呼韩邪,意思是卑贱的狗杂种。”
扶苏瞠目结舌:“…………”
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才会给亲生的孩子,取如此侮辱之名?
不该多问那一句的!!
恍恍惚惚之时,扶苏忙不迭岔开话茬,希望能借此转移呼韩邪的注意力:“你吃过月饼吗?我们天岐人过中秋,家家户户都会备上月饼供奉祖先……到了夜里,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赏月猜谜,将月饼分着吃……还有埋藏树底的梅子酒,喝上那么一小口,甘冽爽口,果香甜柔,美滋滋~~”
“呼韩邪,你那天如果有空的话,和我一起过节吧?”
扶苏发出了邀请,然而,呼韩邪却再次陷入沉默。
见状,扶苏只好自言自语,言至兴处,甚至还哼起了小调,欢快又活泼。
此间斋舍颇为偏僻,一瞬之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呼韩邪颇为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却始终无人率先打破这一屋的寂静……
夜来听一场雨,直到了后半夜,周遭越来越安静,连屋中燥/热竟也降了许多……
……然而……
扶苏眼巴巴地望着屋门,那一扇木扉,始终坚若磐石,不曾动摇过一丝一毫。
“秦扶苏。”
闻言,扶苏循声望向身旁被绑缚于石柱上的呼韩邪。
只见呼韩邪薄唇抿笑,满是讥讽:“你邀我过团圆中秋,你难道不和你那好皇兄一道过节吗?”
——当然不啊,她又不被允许出现在天岐秦氏皇族的面前。
扶苏指尖微动,心中酸楚,嘴上却不肯承认:“我与他都一起过了十来年的中秋节了,也不差这一年啦!!”
呼韩邪冷冷斜睨了一眼小姑娘,分明眼角泛红,却仍旧嘴硬,不由嗤笑了一声。
“其实,是秦穆根本不愿意和你一起过中秋吧?”
呼韩邪笑声愈重:“你们天岐人最是看重女子闺誉,但他没来救你,难道妹妹的清白不重要么?”
扶苏被戳中痛处,直接炸毛,怒道:“呼韩邪你怎么回事?身为传闻中,沉默寡言的奴兰皇子,你不要那么多话啦!!”
“待明日,旁人发现了你与我共处一室。”
呼韩邪偏不安静,“到时,你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宣称咱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通宵达旦……”
扶苏被呼韩邪那一双凌厉凤眸紧紧盯着,不由心虚,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
……然而……
呼韩邪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哑声冷笑:“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么?”
扶苏心虚又着急,心底更是生出了一丝委屈,“的确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啊!!”
“可惜,那些对你,对我,设套之人,一定会让整个胤都的人都相信,你与我之间——什么都发生过了。”
俊美青年所言,掷地有声。
扶苏瞬间明白了……
——她完蛋了。
……
…………
几日之后,中秋节,扶苏在玄武大街,那棵最大的槐花树下,等来了赴约的呼韩邪。
“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真心诚意地邀请我。”
扶苏仰头,瞅着她面前,傲娇的奴兰皇子,突然想,奴兰人,果真如皇兄所言那般,是未开化的野兽么?
可她面前的这一位奴兰皇子,虽拌嘴时不肯承认,但他的模样,确是很好看的啊!
与皇兄相比,平分秋色。
他甚至,亦能与秦绝那厮一较高下呢!!
而且,虽然流言满天飞,然而事实上,那一晚上,他并未趁火打劫,德行可见一斑。
果然,传闻不可尽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