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此话一落,裴卿卿竟背过身去,偷偷抹起了眼泪。
扶苏只好赶紧另找话头,亦是她醒来便始终担心的——“其他人呢?榛阁主他还好吗?”
他替她挡下了所有巨蛇妇的赤雷攻击,皮。开.肉。绽,伤痕累累……扶苏暗暗祈祷,他不要有事,她不想再多欠他人情了。
“人家榛阁主可比你有出息多了!”
裴卿卿抹掉眼泪,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他伤得那么重,我都快拿纱布给他裹成粽子了,第二天他就醒了,没事人一样非得来你床前守着。守了两日,刚才灵枢阁来信,说送了两箱药材过来,他不放心,亲自到郡南去接了。”
提及郡南,裴卿卿的话闸一下打开,口若悬河道:“郡北那些郡民,根本不值得扶苏你耗费心力去救。他们干的那些事,比巨蛇妇那一条怪物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记得小可吧,你与媚娘救回来的蓝眼睛小孩,他醒来后告诉了我们郡南沙坑里,被肢解的手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知道豫章郡的上元祭,需杀鸡取血,涂满全身,且郡北郡民们固守家中,闭门不出之后,扶苏一行人便始终心存疑虑,郡北还有哪些他们奇怪的上元祭祀风俗。谁也不曾将郡南那一群被称为人骡的郡民,与祭祀牲畜联系起来。
裴卿卿至今还会做恶梦,梦里总是,郡南那一群活蹦乱跳的小孩被死死摁住四肢,像骡子一样,在郡北郡民们高举的杀猪刀下,被砍断四肢,然后作为祀物,被郡北郡民三跪九叩,虔诚无比地送上巨蛇妇的祭坛。
每一年的上元祭日,郡北百姓都要到郡南抓人骡,七八岁的,夏天出生的最好。
都说上元祭日,可以向上苍祈福,郡北百姓祈求什么呢?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平安顺遂?
“都杀人了,犯的杀孽,还做什么美梦呢!”裴卿卿气得牙痒痒,愤愤道:“你就该让巨蛇妇的赤雷劈死他们算了!!”
如此赤。裸裸的丑陋真相,扶苏其实早有猜测。
她在苦楝院中那一张张祭祀桌案底下,为寻找破解白艮凶阵的方法,徒手挖掘沙土底下埋藏之物时,曾摸到了小孩的碎头骨,还有写着生辰八字的纸屑。至于黄沙中黏腻的鸡血,那时候的她来不及细细思索其用处,如今联系裴卿卿所言,回头想来,鸡血应该并非郡北百姓祭祀巨蛇妇之物,而是为她解开了巨蛇妇凝出肉身之谜。
她记得,蛇妇化形之时,曾引来惊雷掀起河水在郡北下了一场‘暴雨’。
是那一场‘雨’,替巨蛇妇掀起郡北河水,冲刷了郡北百姓身上涂抹的鸡血。
那一身鸡血,郡北百姓将其涂满全身,并非为了做上一夜美梦,在梦中娶妻生子,升官发财。郡北郡民那般所为,仅仅是他们知道上元祭,黑雾出没,以人的血肉之躯为食,为防止被巨蛇妇未凝形的那一团黑雾吸成人干,保护他们自己的手段。
郡北百姓想要活,所以用郡南那些,他们瞧不起的人骡替他们去死,可殊不知,当巨蛇妇早就不满足于一年一次的血肉喂养,它想要凝形,而因为祭祀而聚集苦楝院落的郡北百姓,是额外的一顿夜宵大餐。
扶苏想起了那名叫做小可的孩子,蓝盈盈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盯着她。
今年的上元祭,他本该也成为人骡祀物的一个,或许是因为他母亲意外被剥皮杀死,阴差阳错,在所有人都怕她这个你带来剥皮恶魔的夫人时,他不怕被她看见,爬出地坑,向她求救。她将他带离郡南,才免去了死劫。
扶苏忍不住想,他死去的母亲,若知道豫章郡的上元祭,还会让小可出生吗?
“那一条巨蛇妇必须死在你手上,否则,将来死在巨蛇妇手上的人,会更多。”
随着窗格咔哒开合声,一道苍色身影闪过,在屋内中央的太师椅上落座,桃花眼眸似醉非醉,流转间自生风。流。
扶苏定睛一看,手中的药碗落地,咚地一声,砸在心头,发出重响。
“哎呦!你别再用这种眼神看我哈!我再重申最后一遍,我可不是你们口中,认识的那个叫秦穆的家伙!!”
屋门外,廊道上,午后和风习习,憧憧树影落下斑驳光晕,映着一路风尘仆仆赶回的,黑袍男人毫无血色的脸庞。
缠满白纱的双手攥紧了手中提着的药箱、食盒,黑袍男人站在门外,一门之隔,与他而言,如若无物。
房中人紊乱急促的呼吸,慌乱无措的心跳,落入他耳内,她心跳的每一下,他的心亦跟着被重锤一遍遍砸出剧痛。
屋内,道士潇洒笑着,兀自倒茶自饮。
扶苏一点一点,眸光贪婪地描摹着道士的眉眼,她以为苦楝院中见到的那人,是做梦呢,原来真的是‘他’啊。
是道士呢,瞧着很是逍遥自在,快活肆意啊……
扶苏心尖泛着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刺痛,那人曾说过啊,若有来世,一定要修道,得道成仙,活得更长久一点才好。
世上之缘,果真玄而又玄。
满身戾气的黑袍男人正欲转身离开,屋内突然响起一道他极熟悉的轻笑声,是扶苏略带冷意的温柔小声。
他离开的脚步猛然顿住,忍不住屏息凝神,想要听听她会对那人——拥有秦穆的脸的男人,说些什么。
而后,他却未听见扶苏出声询问,反倒是裴卿卿,朗声问那神秘的道士。
——“汝阳离氏被灭九族,盘古西洲大陆之内,已无道门。你又是哪个山门的道士?”
扶苏记得适才裴卿卿说起这三日发生之事,言语提及一位华孟道士,想必便是眼前此人。
道士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杯茶,才正视床榻边沿的扶苏,风。流挑眉,轻笑道:“在下九华山道士,华孟。”
闻言,扶苏拧眉深思。
九华山,她是听说过的,数百年前,九华山最后一位道士挑衅离氏,被离氏当时的灵女——灵雎三连打败。那位九华道士悲愤不已,竟自尽于汝阳离氏山门前,此后,九华山只偶尔在好奇者提及汝阳离氏辉煌历史时,会被提及。
彻底在道门消失了数百年的九华山,突然冒出一个道士来,可信吗?
扶苏决定对华孟道士暂时保持怀疑,转念一想,突又记起适才华孟道士破窗而入时,看似随口道出的那句话。
依照前面那般,扶苏在裴卿卿手掌心上写字,而后裴卿卿再代替她询问悠闲翘着腿,落座太师椅上的风。流道士。
——“华孟道士,你为何觉得,那一条巨蛇妇,一定得死在我手上?”
“白艮阵,湿诛子母阵,两大凶阵叠加,你该不会觉得……”华孟道士幽幽目光落在扶苏右手手腕上的鸱纹银镯,目露难以置信:“布阵者想要利用两大凶阵诛灭的目标,只是一座偏僻荒凉,贫瘠险恶的豫章郡吧?”
话音未落,未待扶苏细细思量,裴卿卿连连附和华孟道士的话,神秘兮兮凑到扶苏耳边,压低了声音。
“你以墨银剑诀击中苦楝树根下,那个湿诛子母阵阵眼后,我带人去瞧了,下面,葬着一具女尸……”
裴卿卿难掩恶心的模样落到扶苏眼中,扶苏不禁好奇,在裴卿卿掌心写字——“那具女尸,有何特别之处?”
她猜到了巨蛇妇是为女尸凝形,但进入豫章郡的这一段日子以来,发生了好多她意料外之事,顿时,扶苏心生不详预感。
“那具女尸宛若生前模样,但身上……算了,你到时自己去瞧瞧吧……只是,媚娘见到那具女尸后,神色恍惚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