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被黑袍男人摁着提前用了一碗猪肝粥,扶苏才得以跨出赵家小院的大门,前往郡北苦楝树赴约。
谁知黑袍男人要求跟行,理由很是正当,她身体尚未完全恢复,需要有人在一旁照料,其次,她如今不能说话,需要有个人帮忙代她道出所思所想,而她认识的人里,如今与她心意相通的黑袍男人自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扶苏本想拿裴卿卿当挡箭牌,没成想那厮一大早便领着小狐狸玩得不见人影。
借口跑了,无奈之下,扶苏只好接受黑袍男人的建议,两人一道出了门。
其实,从赵家小院到郡北苦楝院落的一路,堪称一路坦途,扶苏奇怪黑袍男人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赵九郎做生意赚大钱,哪怕落脚豫章郡,也不肯亏待自己,赵家小院坐落于郡北河上游的一座孤山山腰处,虽与郡北同在河岸边,却因孤山常年覆盖冰雪,自有一番山林风貌,山水草木,风景很是不错。
出了赵家小院,扶苏一眼便望见了更靠近山巅之处的郡守府,府外有两排府兵把守,个个手持兵器,面色不善。
——初到豫章郡时,她来拜访过肃郡守,那时郡守府门口可一个府兵都没有。为何现在郡守府重兵把守?
黑袍男人及时为扶苏解惑,冷声道:“那是因为死胖子颁布了一条新府令。”
——死胖子?谁是死胖子?
扶苏疑惑侧首,她身旁的黑袍男人会意,颇为认真地解释起来:“你昏迷的第二日,新府令颁布——此番因‘地震’而亡的郡民,买棺材,须出二百二十两买肃敬棺材铺的棺材;不买棺材者,直接下葬者,需出二百八十两的殓葬银。”
——如此昂贵的吗?别说二百两,便是二十两,豫章郡民都不一定拿得出来。
扶着黑袍男人手臂小心翼翼地绕过山道边一块突兀岩石,扶苏气愤地捡了块大石头,偷偷躲在树后,砸向郡守府大门。
果然,他的小乖那一手举鼎的蛮力,石头直接砸碎了郡守府大门,引起郡守府门口那一大群府兵手忙脚乱,乱七八糟。
黑袍男人搀扶着扶苏躲在大树后,见她乐呵呵直傻笑,想到年幼时调皮捣蛋的小乖,嘴角不由跟着勾起一抹弧度。
——不买棺材,也不下葬,摆到你郡守府门口来!!哼,看你又能奈何!!
小狐狸在宫城上房揭瓦,撵得北山庭那一群皇孙贵胄灰头土脸的性子,怕就是从她身上遗传的。
“府令一出,郡民亦有你那般想法。”
黑袍男人眸色一冷,“随后,新府令下达,遗弃尸体者,因毁坏豫章郡郡容,罚款四百两。”
扶苏被肃郡守为敛钱的无耻程度所震惊:“???”
“因而,咱家小狐狸给那位豫章郡郡守取了个‘死胖子’的外号,倒是……”
话未说完,扶苏忙不迭赞同点头,双手来来回回地比划,黑袍男人仗着极高身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大树与他胸膛之间的,他好似未经雕琢的一块璞玉,温润却有棱角的小乖,黑袍男人缓缓出声,嗓音极哑:“倒是很符合郡守的身形。”
扶苏一门心思落在郡守府前的慌乱上,听黑袍男人一字不差地道出她心中所想,激动点头。
“走吧,时候不早了,你……”不着痕迹地一顿,黑袍男人扶着扶苏缓步下山,“咱们别让道长久等。”
陡峭山道渐渐平缓后,扶苏便已能将整片郡北村落览入视线之内,郡北河只剩下一道涓涓细流,木屋街坊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与郡南一模一样的满地黄沙,或许郡北更凄惨一些,大抵是因郡守府的新府令,上元祭那日死亡的数百名郡民尸骨仍横七竖八摆放在河岸两边,招来许多乌鸦啃食。但也根本没有人在意,巨蛇妇疯狂杀戮中存活下来的郡民,不过二三十人。
继续往郡北走,走得近了,便看见华孟道士叼着根野草,倚着苦楝院落最后剩下的一面院墙,朝他们热情挥手。
“我还以为……”华孟道士瞥了一眼扶着扶苏的黑袍男人,意有所指:“你来不了呢。”
扶苏回过身,身处郡北满地黄沙之中,尸骨遍地,哀鸿遍野,乌鸦桀桀鸣叫,撕扯出一块块腐烂发白的血肉。
一瞬间便回到了上元祭当夜,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巨蛇妇的咒骂,掌心仍旧沾满了黏腻的鲜血,还有被魇境勾起回忆之时,满心的绝望……若她当时没有听到那一声声心跳,或许现在的她已经成为湿诛子母凶阵中,巨蛇妇诸多养料中的其一。
但她今日赴约前来,除了奇怪华孟道士究竟想告诉她什么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想看看,亲眼看看,郡北这些杀人凶手们,背负了郡南三百多条人命之后,活得如何。
被扶着的手臂突然一紧,扶苏深吸了口气,才将心中那一股怒意压制下去,抬手比划着安抚黑袍男人她没事。
“扶苏说了什么?”
虽然深深觉得黑袍男人不好相处,但远远一见只有他陪着扶苏前来,华孟道士便知晓这位榛阁主今日必是打定了主意,在他与扶苏的见面中,横插一杠子。啧啧,大抵是因为他这张肖似‘秦穆’的脸……怕扶苏被他拐走吧……
果不其然,面对白衣女子时极尽耐心与温柔,到了面对他,横眉冷对,活像他是他血海深仇的敌人。
“与你无关。”碍于扶苏在侧,压制因那张脸而起的戾气后,黑袍男人语气却仍透着冷,“你神神秘秘,究竟想说什么?”
“其实,也就是一个小问题。”
华孟道士侧过身,做了个邀请扶苏入院的动作后,继续说道:“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巨蛇妇的人脸。”
往苦楝树下靠近的扶苏点点头,华孟道士这才又继续说下去:“裴卿卿注意到了媚娘看到苦楝树下,湿诛子母阵眼中女尸之时的不寻常,但裴卿卿忘记告诉你了,那具女尸的脸,与巨蛇妇的脸,完全不同。”
三人在苦楝树坑边停住脚步,扶苏已经看到了原本湿诛子母阵眼中的女尸,华孟道士淡淡的声音适时响起。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扶苏你认不出巨蛇妇究竟是谁,为何对你有怨有恨的原因。”
扶苏心下大骇,下意识紧握住了黑袍男人的手腕,黑袍男人反手覆住她的手背,轻轻拍打安抚着,却见面色隐隐发白的她,浑身发颤地想——不仅如此,或许也能解释,媚娘见到这具湿诛女尸后,为何面色有异。
——她是顾婉。
天岐唯一道门,深受皇族秦氏重用,汝阳离氏的全盛时期,整个天岐都以能够与汝阳离氏沾亲带故为荣幸。
其中,最为快速,使得两家联系最为紧密的方法,自然是联姻。
然而,汝阳离氏挑选儿女亲家的要求十分严格,总共分三层筛选,容貌、家世、品行,能入到最后一层,由汝阳离氏子弟们亲眼过目的公子小姐们,已经皆是天岐诸多豪族里,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名门,才子佳人。
彼时,曾有书生写诗描绘当时汝阳离氏挑选儿女亲家的场面,直言堪比天岐皇帝选妃。
那时候,与汝阳离氏有儿女姻亲的,有顾氏、夏侯氏、闻氏等,其中曾有顾氏族长的独女,嫁与她的曾爷爷,生下两子,也就是她的爷爷与叔公。后来,在顾氏族长恳请之下,彼时的汝阳离氏族长同意将她的那位叔公过继到顾氏一族族谱。
而后,她的爷爷执掌汝阳离氏,顾氏完全在汝阳离氏的庇佑之下,一举成为天岐南境首富。
她还记得小时候,母亲总说,比起其他姻亲,汝阳离氏与顾氏是真正的一家亲。
但在炀帝二十九年,汝阳离氏谋逆,被诛九族,与汝阳离氏有姻亲的顾氏、夏侯氏、闻氏等,合计二千五百六十一人亦被诛杀。其中,就包括了她从母亲口中听说过的,聪明伶俐的小表妹,顾氏族长最为疼爱的小女儿,顾婉。
而数年后,她却在奴隶市场,见到了她,顾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