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日渐渐西落,强劲寒风袭来,不仅雁谷关内热气消散,寒风更是吹起荒漠黄沙。
万丈霞光铺满的断壁残垣之中,裸露于沙堆的一具具焦黑骸骨或趴或跪,朝关内唯一残存的那堵半截城墙,哀哀伸出手。
自幼养于胤都皇城,小狐狸秦缺哪里见识过如此骇然惨烈的战场,登时被吓得搂紧了黑袍男人的脖颈。
小狐狸秦缺小奶音发颤,“父皇,娘亲什么时候回来呀?缺缺不喜欢这里!”
黑袍男人抬手安抚地摸摸怀中小狐狸的小脑袋,眸光却始终停留于断墙,一瞬不瞬,沉默不言。
照理,以小乖的身手,找到双鱼图,从结界生门脱困,并不难。
但她至今未归,除非孤月幕中发生了他始料未及的意外事故,绊住了小乖脚步……
会是顾渲吗?还是不久前,孤月幕中,唤小乖为‘阿离’的那一个乞丐不忘?
他听见了的,那个叫做不忘的乞丐在小乖心底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是那个乞丐,已经在孤月幕中被挫骨扬灰了。难道,不是吗?
更为诡异的是,他与小乖的心意相通,消失了。
自三年前,小乖从昏迷中苏醒后,黑袍男人已许久未体会过这种心无着落,无所归依之感。
无法进入孤月幕的黑袍男人,万般无奈之下,竟诡异地信了祈祷之力。
但愿仅仅只是一个巧合,恰巧此时此刻,溶血祭剑的后遗症消退了。
哪怕是小乖她突有奇遇,灵力大涨后主动封闭灵感都好……
只要,别是遇见强敌,陷入绝境,切断了他与她的联系。
人迹罕至的雁谷废墟,此时只剩下了黑袍男人与小狐狸秦缺他们父子俩,高大男人抱着小少年,凝固般伫立着,满心的唯一期待,便是那一抹翩缈素色,能骤然出现在断墙前——毫发无伤的,完好无缺的,赶紧回到他们身边来。
雁谷关结界内,却是风起云涌,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扶苏本期待着,冷雨也好啊,至少在孤月结界的这一场灼炙狂风中,能凉快些。
偏偏,连雨水都是热的,豆大雨滴噼里啪啦往扶苏身上砸,砸得又疼又烫。
“皇兄他为何而死?”
火红嫁衣裙摆无风狂舞,如同此刻,扶苏眼前勃然大怒的神秘女子。
扶苏听得‘她’语气阴郁地问,“是秦绝杀的他吗?”
扶苏:“…………”
突如其来的一问,扶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神秘女子既只问及凉州大战,想来,红嫁衣女子被困一事,远远发生于十二年前。
但她该给这位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神秘女子,关于皇兄之死,哪一种真相呢?
是史官笔墨之下,欲流传千古的史书所载吗?
《炀帝本纪·列侯篇》
炀帝四十四年,十二月二三,穆候抗击异族有功,炀帝册为天岐储君,授太子印信。
炀帝四十六年,正月上元祭,太子穆率领五十万北境军,于凉州起兵谋反,炀帝派次子绝领军平叛。
炀帝四十六年,二月十五,公子绝大败太子穆,逃亡途中,太子穆于凉州引火自尽。
或是,秦绝亲口告诉她的,那一个真相呢?
三年前,她在蓬莱岛上醒来,秦绝说——我杀了他。
一场瓢泼热雨兜头浇得扶苏几乎睁不开眼睛,她抬手抹了把眼角的热液,凝视着与她别无二致的那一双脸。
扶苏听见了她自己的声音,这一回是她亲口发出的,很轻很轻,若鸿羽落池漾起的一圈涟漪,似有若无。
“十年前,皇兄造反兵败,引火自尽而亡。”
话音未落,扶苏面前,身着火红嫁衣的神秘女子随手凭空捏诀,扶苏突听得身后响起一阵珠玉脆音。
待她定睛一看,心生错愕。
她先前被灼炙狂风吹落的那一支玄鸟墨银步摇,此刻正静静躺在神秘女子的手心。
神秘女子月眸渐冷,眼角眉梢间俱是对她的戒备。
“这支步摇……”神秘女子举着步摇,沉声质问扶苏,“是你的?”
她的步摇有何不妥?
扶苏不明所以,却仍是点头,承认了那一支玄鸟墨银步摇的归属。
然而,话落,扶苏得到的回应却是那身着一袭火红嫁衣的神秘女子,轻声一嗤笑,随即再问她。
“如今的天岐之主,是谁?”
顿了顿,女子踏风而行,靠近扶苏,火红裙摆上的金丝凰纹如活物般,于薄纱振翅。
压迫感陡然逼来,扶苏呼吸微凝,往后稍退,回道:“秦绝。”
仍旧距她一步之遥的女子,蓦地攥紧了掌心玄鸟墨银步摇,放声狂笑。
“秦绝!秦绝!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背叛皇兄?!”
话音未落,无数惨绿鬼火凝成尖针朝扶苏面门袭来。
幸亏扶苏早有戒备,足尖轻踮,猛地翻身跃起,轻盈反落至神秘女子身后,这才堪堪躲开了鬼火尖针的致命一击。
哪怕神秘女子顶着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扶苏惊疑未定,自认她还未修炼得道登仙,脾气并不好。
“你乱说什么呢?!谁背叛皇兄了?!”
扶苏怒极了,吼道:“皇兄!皇兄!你皇兄念叨个没完!皇兄幼时教导的‘动口不动手’你倒是记起来啊!!!”
另一个‘扶苏’脾气之大,也不遑多让。
闻言,猛地回过身,玄鸟墨银步摇往扶苏身上猛地一砸,眼中极尽讥诮冷笑。
“这一支玄鸟墨银步摇,属于天岐帝君之后!!可你却说,它是你的!!”
扶苏大怔,什么叫做,属于天岐帝君之后?
身着火红嫁衣的神秘女子对懵然的扶苏嗤之以鼻,冷声嘲讽。
“天岐之主封后时,它才会从天岐宗山,瑶山神庙中被请出来,由天岐帝君亲手交给他认定的结发之妻。”
“你要辩解是偷的吗?扶苏,你我都清楚,瑶山神庙,哪怕汝阳离氏族长在世,也闯不进的!!”
“除了秦绝登基为帝,封后时,他亲手给你!!否则,你该如何解释这支玄鸟墨银步摇是如何到你手里的?!”
神秘女子毫无停歇的再三厉声质问,字字句句,都如利剑戳在扶苏的心口上,疼得流血。
什么封后?什么结发之妻?她不记得了……
关于这一支玄鸟墨银步摇的来历,她更是从来不知道,它是天岐帝后的所有物。
三年前醒来时,这支除了造型古朴雅致,再无其他长处的步摇,已被放置于她的床头。
姜姑娘告诉她,那是她随身之物。
连她陷入昏迷前,都紧抓手中不放,姜姑娘为了更好地诊治,后来还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她手中取下的。
扶苏摩挲着步摇上的玄鸟纹,鬼火尖针却再次袭来,扶苏旋身利落避开,抹了把渗出唇角的血,猛然咳嗽了两声。
火红嫁衣的女子怒然喝斥,“皇兄究竟是不是秦绝杀的?扶苏你包庇了他!!是不是?!”
步摇被紧攥手心,扶苏后知后觉,她能控制她自己的身体了?!
应是已经摆脱了顾渲手中骨笛笛音的控制,难怪她适才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是孤月破阵符诀并未最终成型。
因此,她前头也就是跳了一番舞罢了。
那么……是刚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热雨,助她一臂之力?
突地,扶苏心生一计,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笑意,点头向神秘女子承认了杀害皇兄的指控。
“是呀!我与秦绝联手杀了皇兄!你来打我呀!!”
灼炙狂风骤然凄厉呼啸,万千惨绿鬼火凝成尖针,齐齐袭向扶苏。
扶苏却回身便跑,直往顾渲方向狂奔。
不远处,凌空而立的俊美少年惊骇摇头,扶苏夫人分明中了他的魇魂香,骨笛笛音未断,她怎么可能,夺回身体控制权?!
从万千惨绿鬼火中来的另一个‘秦扶苏’,究竟是什么东西?!
袖中掏出一枚黄符,顾渲正欲施诀,眸光中却见先前那一缕缕蜿蜒缠绕断墙的白芒红晕藤蔓上,眨眼间,簇簇怒放的曼珠沙华已朝整座孤月结界蔓延开来,焦土遍地赤红花海,而他敏锐察觉到,夹杂狂风中的凄厉鬼哭,竟然有缓缓消减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