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寻拧紧了眉头，眼眸一沉：「我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罢了！
是不是也无所谓了。
我摇摇头：「卫寻，我与你纠缠十三年，原以为会白头偕老，恩爱不移，却不曾想走到了如今地步。」
「我累了，反正你我那日也并未行夫妻对拜之礼，往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我的嫁妆在这十三年来给卫府花的我不计较，剩下的我全部带走，你们卫府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
卫寻松开拧着的眉，眼睛里冒出片刻迷茫，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复而坚定起来。
「你一个孤女，除了卫府，还能去哪里？倒不如留下来，以后卫府给你一片天，我们再生个孩子，不好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爱了十三年的男人，忽然在这一瞬好像不认识他了。
又或许我从来就没看清过他。
当初那个许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年早在几年前老国公离开的那个深夜死去，此刻站在我面前已经是国公爷了。
我朝着他盈盈一拜：「还望卫国公高抬贵手，你我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余生再不复相见。」
4
我收拾起包袱，直奔京城内当初嫁妆里包含着的五个铺子，告知她们我要离开京城的事，又托人放出去买卖铺子的消息。
只等卖出铺子，我就能彻底离开上京。
最近这几日我都是住在自己家面馆后院。
闲暇时当当厨娘，忙碌时摇身一变成为店
小二。
我忽然发觉，没了卫寻我的日子没有一点变化。
日子反倒过得就跟以前在扬州一模一样，仿佛又回到了爹娘还在的时候。
冬日的暖阳洒下，面馆里有人唤一声。
「小二，阳春面一碗。」
我赶紧歇了幻想，高声回道：「哎——马上就来。」
等送上面一看，这不就是当初春游时那个凶神恶煞和我一同坐在亭子里的萧少师嘛，他竟也会来这种小面馆吃面？
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直白，萧时玉抬起头，待看清我的面容后讶异道：「杨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我干笑两声：「这不是离开卫府了嘛，总得找个活计做不是。」
裴时玉颔首，垂下眼眸从碗里挑起一筷子冒着热气的面轻轻放进嘴边，湿漉漉的唇含住面条，吸溜一声。
本是爽快的吃法，可怎的落在他身上却如此赏心悦目。
我忙不迭扭开视线，道了句「少师大人，您慢用。」
便落荒而逃去了后院。
直到喝下一肚子凉水，才冷静下来。
定是这些年眼里只有卫寻，从未关注过其他男子，今日才这般孟浪。
我拍拍脸，重新回到前厅时，裴时玉已经不在了。
面馆不远处马车里，只听一人轻笑道：「登徒子。」
另一人猛地笑出声：「谁？你啊？你才知道你是个登徒子？竟敢肖想自己的学生。」
「不过就大五岁，本少师比那小鸡仔似的卫寻差在哪里了？」
5
过了两月，年关将至，没等来买家却等来了卫寻。
他坐在面馆角落，点了碗阳春面，神情复杂的看着我。
听闻皇帝给了他新差事，如今正是上京贵女们抢着要嫁的香饽饽。
可我如今在看他，心里只剩下平静。
盛上面，转身，卫寻拉住了我的手，语气低落。
「娇娇……我有话同你说。」
我叹了口气，最终转身坐在了他对面。
「什么话，国公爷请快说，我很忙。」
见我坐下，卫寻将面推开，眼神希冀的看向我。
「娇娇……我同苏青钰说好了，以后她是平妻你是正妻，你管家她绝不插手，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你别闹了好不好，好娇娇……我们回家吧！」
我当他要说什么呢？
卫寻到现在都还没明白，为何我们会走到现在。
我也无需废话：「国公爷，请回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话音一落，卫寻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语气激动：「我就不明白了，玉娇娇，我是国公爷，不是当初那个只会陪你玩闹的孩子了，我有家要顾，有亲人要护，我娶苏青钰也只是权宜之计，你本来就帮不了我，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
数日来刻意压抑的痛苦，让我在此刻还是避免不了的红了眼睛。
「对，我帮不了你，所以你走吧，好吗？」
卫寻死死拉住我的手：「你只是一时想不明白，等时间久了你就能明白我了，娇娇我们回家。」
说着，他就要拉我走。
我抬起他的手，一口咬了上去。
卫寻顿时放开了手，震惊的看着我。
我退后几步，一点情面也不想讲了：「卫寻，别自欺欺人了，好吗？我们已经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你追你无上的权利，我求独属于我的幸福，不好吗？」
卫寻仍旧摇头：「不好，玉娇娇。」说着他神色猛地沉了下去，一双眼像狼盯住了猎物般，闪着狡黠的光。
「娇娇，你不能离开我，你明白吗？
你一个孤女，若没有我的准许，能逃出上京吗？」
「卫寻，你………」
失望在这一瞬化作怨恨，卫寻竟敢威胁我，他竟然威胁我。
我咬着牙，只觉得心中怒火翻腾，却找不到出处。
卫寻说得对，若是他不准许，我还真离开不了上京。
这就是权利的魅力。
十三年，我在今天才完完全全的看清了他。
「国公爷。」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柔和嗓音。
6
回头看去，竟是裴少师。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牙白的长袍，青丝用玉冠束起，跟平日里总是一身黑的他比起来，平添了分独属于公子哥的贵气。
卫寻霎时间收敛了神色，恭敬的行礼问好。
裴玉时冷着一张脸似笑非笑的扶起了卫寻。
「竟不知，这上京是由国公爷说了算。」
一句话说得卫寻涨红了脸，忙不迭躬下身道歉，然后风一般头也不回的出了面馆。
「多谢少师大人出手相助。」
裴玉时摆了摆手：「无妨，你是我学生，夫子护着学生，天经地义，你以后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我再次行礼道谢，忽然想起后院晒得兰花干，又道：「前几日你来吃面不是说我家小食少了些吗，我刚好做了新的，今日就请少师大人尝一尝。」
说完，转身朝后院跑去。
全然没听见身后某人咬牙切齿的抱怨。
「我今日这一番特意打扮，若是让卫寻那小子给我搅混了，看本少师不在朝上狠狠参他一本。」
盛上面，裴时玉依旧吃的赏心悦目。
这两个月，他常常到面馆来，莫不是同家里的夫人吵架了？
秉着别人帮了我，我也要感恩回报的道理，我小心翼翼的的开口询问：「若是得了空，可以请尊夫人也来尝一尝，说不定她也会喜欢上我家的面。」
话音一落。
裴时玉顿时变了脸色。
遭了，果真吵架了，看样子吵得还不轻。
我又道：「少师大人若不嫌弃，我可以给尊夫人做一碗本店的特色，再由您亲手送给她，保证她就气消了！」
裴时玉依旧冷着脸，看向我，问道：「卫寻以前就是这般哄你的？」
我回想以前，若是他惹我生气，用不了半天我自己就能消。
若是因为苏青钰他惹我生气，每次他总会说：「好了好了，我只不过当她是妹妹，想着儿时情谊才帮她的，你就消消气好不好？」
我若是还不消气，卫寻便会几天不理我，直到我主动去找他。
现在细细想来，好多苦头都是我自己找的。
摇摇头：「不是，卫寻不哄，所以我现在不就和他分开了？所以少师大人若不想同尊夫人分开，就好好哄一哄她吧。」
裴时玉点了点头，留下银钱风一般的就出了门。
我不禁笑起来，人世间还是有白头偕老恩爱不疑的夫妻的，只是我遇人不淑罢了。
7
五间铺子还是没找到买家。
可我不想在等了。
因为卫寻的马车总是会停在面馆对面，有时候一停就是两个时辰。
我吩咐好铺子里所有人，收拾起包袱趁着今日卫寻还没来，便驾着马车出了城去。
我要回扬州，回我的家乡去。
刚出城门，却听背后传来阵阵马蹄声。
完了！
追上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停下马车转身便道：「卫寻………
啊……少师大人，你怎么……」
裴时玉翻身下马，衣袍凌乱，发丝上也沾满了白色的雪，显然是急着去做什么事？
难不成尊夫人跑了？
「你的铺子久久卖不出去，是因为卫寻在背后从中作梗。」
裴时玉清凌凌的嗓音沾上了辰时雾气，变得朦胧沙哑，此刻落入我耳中竟奇怪的好听起来。
「杨……娇娇，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完了，男子接触的太少，怎的开始欣赏起少师大人的嗓音了。
有罪，有罪。
我咳嗽两声，忙不迭回道：「再听，再听，所以少师大人是想帮我？」
这么久卖不出去，我也多少猜到一点，只是没想到卫寻他真的能做出这种事来。
裴时玉眼眸含笑，辰时第一抹朝阳落在我和他中间，亮的让我睁不开眼，朦胧的光中裴时玉点了点头。
「自然是要帮你，谁叫你是我……学生呢。」
因着裴时玉答应了要帮我的事，我又回了城，每日都更有了盼头。
与裴时玉见面的日子也越来越多。
后院准备的各种小食也越来越丰富。
新年这天，上京举办一年一度的花灯节，
火龙一般的花灯照得夜如白昼，天空中炸开的绚烂烟花在欢迎着新年的到来。
我戴了面具融进人群里，买了个兔子花灯举在手中把完。
莹莹灯火里我忽然想起第一年来上京时，花灯节上卫寻牵着我的手，手中拿着我亲手给他做的兔子花灯，十五岁的少年傲气十足，将花灯举在手里，对着天上绚烂的烟花祈愿。
「娇娇做的花灯是全天下最好看的，我要娇娇给我做一辈子花灯。」
我笑着推推他：「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卖花灯的，再说做一个花灯很累得好不好。」
卫寻笑着捏了捏我的脸：「那便不做，只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
都说少年时的爱最诚挚最盛大。
可少年时的爱也最轻薄最渺小。
我摇摇头甩开回忆，回神看向天空上绽放的烟花。
「那就祝自己新的一年仍旧幸福。」
「我祝…娇娇得偿所愿。」
下一秒却听一声极尽温柔的嗓音至耳边响起。
回头看去，竟是裴时玉。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尊夫人呢？真跑了？还没找回来？」
裴时玉低声笑起来：「谁跟你说我成亲了？」
「那你还日日都到我家面馆来…」我看向他，在他期冀的眼神里笑道：「莫不是真喜欢上我家的面了？」
裴时玉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末了点点头。
「对，喜欢。」
一路挤出人群，尽头卫寻正红着眼死死盯着我，末了又将视线落在裴时玉身上。
「你给他做兔子花灯了？」
他道。
我看向刚刚怕挤坏了所以请裴时玉帮我拿的花灯，不禁笑出声：「我……」
「对，娇娇还说以后要给我做其他的。」
却不曾想被裴时玉截断了话头。
卫寻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又不可置信的看着裴时玉，咬牙质问：「她是你学生，你比她大六岁！」
裴时玉将手里的兔子灯轻轻摇了摇，接着挑眉一笑：「那又怎样？」
卫寻瞪着双眼：「少师大人就不怕口诛笔伐？」
裴时玉仍旧笑着：「尽管试试，正好罢了本少师的官，我就和娇娇一起回扬州去。」
「你们裴氏一族的荣耀呢？少师大人放得下吗？」
裴时玉冷不丁牵住我的手。
「没了我，他们便不能活了？陛下向来开明，偌大个朝廷还不够他们各自奔个好前程？」
卫寻不再看他，转而看向我：「娇娇，你回来吧，好不好？我不跟苏青钰成亲了，我求求你，别丢下我。」
不远处苏青钰在这时找了过来，一看见我登时垮下脸。
「玉娇娇，你还要不要脸，既然走了又为何要来纠缠卫哥哥？」
不等我开口，裴时玉就道：「你家卫寻难道是个什么香饽饽，不要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上赶着吃屎。」
话很糙。
但说得我很爽。
苏青钰见了裴时玉，也跟猫见着老鼠似的埋下头，闭了嘴。
见着苏青钰寻过来就闭了嘴的卫寻忽然抬起头，递给我半块玉玦。
「这是当初订婚时交换的同心结，今日……我就将它还给你。」
我接过，当着卫寻的面将半块玉珏扔在地面，直到它碎成数块不见了踪影。
卫寻这才红着眼问我：「你就这么恨我？」
我摇头轻笑：「不恨了，现在不恨了，从前你总是抛下我去找苏青钰时我恨你恨得牙痒痒，我恨不得立马收拾包袱回扬州去，可大婚那天你又抛下我时，我忽然就不恨了，卫寻……没有爱哪来得恨呢！我现在只庆幸，因着卫老国公的死，你守孝三年才同我成婚。」
卫寻眼里的光彻底淡下去。
苏青钰拖着没了魂儿的卫寻远去，直到再看不见丝毫身影，我猛地甩开了裴时玉牵住我的手。
「多谢少师大人出手相助。」
说完我就马不停蹄的钻进人群。
迎着烟花最灿烂的地方奔去。
裴时玉的表白我怎会不懂，只是我在心里已经放过一个人了，一时半会儿再也放不下另一个。
罢了……罢了。
还是快快逃出上京去，若在成一对怨偶可就得不偿失了。
况且裴时玉看起来比卫寻要聪明得多。
他比我大六岁，要真玩起心眼来，我不得被吃干抹净，最后还要帮着他数票子啊。
番外
又是一年冬。
院子一眼望去满是喜庆的红。
龙凤烛正燃得旺，噼里啪啦的在屋子里响着。
裴时玉一手挑拨着我，一边哑声问道。
「还跑吗？」
我颤抖着，摇头求饶。
不跑了，再也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