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青瞳当然不知道,她现在正为一件极其堵心的事情烦恼。南华州总兵和南诏士兵 一接触,刚有败象,竟然就弃了军队自己跑了。南方的驻军一向不被朝廷重视,装备和人 员素质都只是勉强,青瞳对他原本没有太大指望,可也不能这么窝囊。
这是战场上的第一个逃兵,绝对不能轻饶了,可惜又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有大臣 提议将他全家抄斩,青瞳命人将他的家眷先关押起来。别人也就罢了,这个逃兵的父亲是 朝廷退下来的官员,生平很是廉洁,为了这么个逆子死了实在可惜。可是不杀,又怎么让 其他奋勇杀敌的将士心理平衡?
南华当地居民得知朝廷将这个老先生抓了起来,竟有许多人准备长途跋涉来京都作 保,后被南华太守劝了回去,但是乡绅民众一起签名的万民伞却快马递到京都了。青瞳索 性就命这个老先生协助镇守南华州,这个处理方式赢得了民心,一时间南华人民的士气很 是高涨。
可惜这个老先生的威信对敌人没用,他根本没有领兵的能力,南诏还是气势汹汹地紧 逼过来了。新任的南华州总兵请求朝廷派兵支援,青瞳犹豫了许久,提起笔来,命南华 州总兵暂时固守。西南路总共就霍庆阳那么一点机动兵力,还得用来堵截困在骁羁关上的 铁林军,这个老先生有威信,固守待援还是可以坚持些时日的。而这道旨意的措辞却要斟 酌,不能让他冒进,也不能打压了领兵之将的傲气。
正写着,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青瞳被这越来越大的声音打扰,手一顿,奏章上顿时 出现了一道朱砂长痕。她皱眉道:“外面吵什么呢?”
“陛下。”姚有德神色慌乱地走进来,“赵如意的马惊了,正在宫中乱窜。” 青瞳不悦道:“他是什么身份,怎么可以在宫中骑马?谁给他的马?”
姚有德脸色发白,结结巴巴道:“是老奴给的……上次陛下说他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老 奴问他,前日他说想骑马,老奴就把他领到马厩,让他自己选……陛下恕罪!”
青瞳见这个从小就认识的老人被她吓着,遂放缓了语气道:“确实是朕嘱咐的,怪不 得公公。不过骑马也要去校场,在皇宫之中横冲直撞,毕竟不成样子,姚公公你多多提点
他些。”
姚有德道:“本来是在校场练习的,可是马儿惊了,从校场里跳了出来,到处乱跑。 赵如意还在上面,下不来!”
青瞳一挥手:“叫侍卫帮忙拦下来,他没骑过马,还能在惊马上面坐得住已经不容 易了。”
“是!”姚有德躬身退下,青瞳重新拿起笔再写奏章。
谁知外面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还夹杂着侍卫呼喝的声音:“这边……这边……” “向你那边冲过去了,快拦住。” “好,张大哥骑上马背了……哎呀,小心,张大哥掉下来了。” “好大的力气。”
青瞳写不下去了,将笔放下,叫道:“方行舟!”
过了一会儿,方行舟才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青瞳不悦道:“怎么回事?你们这么多会 功夫的侍卫,一匹马也制伏不了吗?”
方行舟躬身道:“那马的力气很大,侍卫不敢伤了御马,一时间还拦不住。” “他可真会挑,第一次骑马,就挑匹最烈的马。”青瞳道,“马毕竟没有人命值钱,
让侍卫动手拦住,就算伤了马,朕也不责怪就是。”
方行舟吞吞吐吐地道:“可是……如意郎骑的马是……是……” “是什么是,有话快说!”
“是……胭脂。” “胭脂!怎么会是胭脂?”青瞳霍然跳起。她一脚踢开面前桌案,向外走去。方行舟
急忙跟上来,弘文殿外面的侍卫和内侍从皇上铁青的脸色得知,这次出的事不小。
赵如意绝对没想到自己在众多的马中挑了一匹什么样的马,他只是见它和其他的马都 不一样,见了人也不骚动。赵如意接近它,它就静静地等着,静静地凝视着靠近它的人, 好像想看看这人要做什么。于是这匹白色带着胭脂红斑点的马立即吸引了赵如意的视线, 他忍不住把手伸向了这个美丽的生物。
他把它一直带到校场里,马儿仍然是静静的,看上去温顺无害。赵如意丝毫没有想 到,当他用一个舞蹈里的上马动作,纵身跃上马背的时候,那马儿竟毫无征兆地发起飙 来,轻轻松松就将他从背上甩了出去,如同抛出一个球。亏得赵如意有极好的身体柔韧 性,肢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在半空中一个转折卸去力量,踉踉跄跄地站在地上。
“这畜生发起疯来咋没一点声音?”守卫校场的一个侍卫骂道,上前想帮赵如意制伏 胭脂,“如意郎,要不给您换一匹?”
赵如意摇摇头,从心里生出一种倔强的情怀。我是男人,被一匹马闪了一下就退缩了
吗?于是他小心上前,拉着胭脂冰河般雪白顺畅的马鬃,等着它情绪稳定下来。这几乎不 需要,胭脂没有丝毫情绪不稳定的样子,还是和刚才一样,静静地看着靠近自己的人,静 静地看着他还敢做什么。
赵如意突然跃起,只一瞬间就骑上马背,侍卫一声“好”还没有出口,同样只一瞬 间,他就看见赵如意画着一道完整的弧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这一次赵如意突然,马 儿比他更突然。没动之前,他并没感到马儿有一点要动的意思,没有蹄音,没有吼叫,就 那么突然一下,完成了它的目的。
赵如意听见陪着他的那个侍卫惊叫的声音,不顾自己摔得头昏眼花,猛然冲上去揪 住马儿河流般的长尾。却见到马儿抬起后蹄,团身,再伸展的动作,如同他的舞蹈一般优 雅,然后就是重锤击中石头一般的大响,赵如意被它轻轻松松地蹬飞出去好远,再重重地 落在地上。然后就是重复地上马,落马,再上马,再落马……
天昏地暗,赵如意又一次毫无反抗之力地躺在地上,这是第几次了?十次?十一次? 这一次格外重,便是身手灵活的少年也没来得及防备。他的脑袋先于身体落下,在校场被 无数马匹踏得硬如青石的地上撞出了一声巨响。
好像有两只手伸过来,要将他抬起,还有声音焦急地叫唤他的名字:“如意郎?你怎 么样?快来人帮帮忙,抬起来送去太医院。”
赵如意咬着牙说道:“我没事,放下我吧。”
他先凝神一会儿,等头不觉得晕了,才重新在胭脂面前站起来。胭脂这回微微收拢前 蹄,它感到了紧张。不知为什么,一个看上去很单薄的人类,却让它感觉有点紧张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损害了它的骄傲,所以当赵如意深吸一口气,看准了缰绳再一次 跃上马背时,胭脂猛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它骤然愤怒了。赵如意第一次感到了马儿 肌肉的抖动,带着韵律的抖动。然而这一次,赵如意是有备而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揪住缰 绳,用他能带动身体跃起一丈高的双腿狠狠地夹住马腹,如同钉在马上一样结实。他下定 了决心,无论如何也绝不放手。
胭脂几个跳跃还不能甩下身上的人,就疯了一般在校场里跑起来。赵如意把缰绳紧紧 地在手上绕了几圈,咬牙坚持。他没骑过马,却听人说起过驯马的诀窍。没被人驯服过 的马确实是不愿意驮着一个人的,但只要你坚持住不放手,把它的力气耗光,它再也跑不 动了就会自己停下来,从此变得温顺。因为马会接受不能甩下你的事实,不能征服就会服 从,这是马这种生物血管里流淌的规则。
大概跑了十几圈,胭脂停了下来。赵如意刚要大喜,以为驯服了这匹烈马,谁知胭脂 转换方向,前腿绷紧,后腿塌了下来。赵如意身体后仰,突然觉得马儿不对了,它的前腿 胛骨抬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它的臀部肌肉绷得似乎马上就要断裂,它的腰腹因为过度积蓄
力气而拉得又细又长,它的身体却突然收紧,反倒变短了很多。
电光石火之间,赵如意突然明白了,一切肌肉的改变都是为弹跳做准备的,胭脂这是 要跳起来。可面前就是校场高高的围墙,胭脂要跳到哪里去,撞墙?
赵如意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胭脂已经后腿蹬地,猛地跳了起来。围墙在面前飞 速接近,风如同弩箭一般打在脸上,赵如意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发现自己已经到围 墙的另一边了。
这一跃轻易征服了校场围墙的高度,比赵如意跳舞的时候要高出很多,难以想象,马 儿沉重的身体怎么可能跳起这么高。没等他为这一跳喝彩,胭脂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随 即用比在校场中更快的速度,在皇宫中猛跑起来。它穿过校场的绿荫长路,穿过宽阔的猎 场,穿过由很多人守卫的禁门,穿过遍地幽草的花园……
胭脂越跑越快,什么样的路都被它征服,风也被它抛在脑后,守卫校场的两条腿卫兵 更不在话下。它的四肢绷到极限,腿和马腹几乎成了一条平行的直线。谁也没有见过跑得 这么快的马,它那雄壮的超过马儿应有极限的伸展,简直要把自己撕扯成两半。
这是名副其实的腾空飞奔,几乎每一下着力,都能让它的四蹄在短时间内同时离 地,飞一般地奔驰。胭脂自己也没跑得这么快过,从那次在渝州战场上口鼻喷血地退下 来,马医说它伤了筋脉,今后再也不能全力奔跑了。青瞳就将它带回京都,困在马厩 里,每天只在很小范围内让它走走,胭脂自己都不记得,这样纵情地跑是什么滋味了。
现在它的嘴角也全是血迹,那是被赵如意用缰绳勒出来的。坚韧结实的牛皮缰绳,一 边深深陷入人的手腕,一边狠狠陷进马的嘴角。它明白人勒缰绳是用疼痛提醒它停止奔 跑,但是它无法停下来,它是那么渴望奔跑,生于草原的骏马,怎么能让它不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