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晨起已经开始准备朝宴的装饰,太子妃裴氏默默地在一旁服侍着,整个房间安静异常。如果不是苏阳的脚步声,这种寂静恐怕会一直延续到李弘踏出屋门。李弘看到苏阳便吩咐太子妃和其他侍女一并退下。
“苏阳,查到些什么了?”李弘低声问道。
苏阳来到李弘近前,“殿下,有些眉目了。”说着他对李弘耳语了几句。
“继续盯着,我要真凭实据。”李弘吩咐道。
含元殿上,各国使臣依次上前接受大唐天皇陛下的恩赏。当扶桑使团走上前的时候,我不由一惊。虽然时隔多年,形容相貌也发生了一些改变,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头前那个高大威猛的武士——鞠之郎,没错,就是他!
鞠之郎看着我微微点头示意,从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他还认得我。但此时,大殿上的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鞠之郎的身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惊讶的神情。我于是也赶紧向他身后看去,原来引得所有人瞩目的竟然是个少年。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朝我扫来的时候,我也止不住瞪大了双眼。虽然年纪、装扮都有些差距,但那少年的容貌甚至眉宇间的神采都和弘儿如出一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相像之人,难怪惹得众人侧目。
我朝弘儿看了一眼,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我又转向一旁的李治,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有趣的巧合,我的心头竟突然划过一丝不安。
朝宴上众人开怀畅饮都十分尽兴,见已有不少使臣露出醉意李治便借口不胜酒力提前离席。我把婉儿叫到近前轻声嘱咐了几句,又朝弘儿递了个眼色也陪同李治一道起身而去。我们还未走远,就听到殿内一个满是醉意的声音肆无忌惮地高声谈论道:“都说大唐是礼仪之邦,遵从的是儒家孔孟之道,堪为天下表率。依我看啊,名不符实。知道吗,这位天后原本是当今陛下的母妃,先帝天可汗的才人。听说,当年天可汗就曾抢了自己的弟媳,天皇陛下更厉害,敢抢父亲的妻子,还堂而皇之立她为后!”
我回头望去,说话的正是一名扶桑使臣。他显然是醉了才敢如此放肆。众人都愣在那里,大殿里一下子静得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柔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念道:“香具山爱亩旁山,则同耳梨起争端。原从神代即如此,今世争妻似亦然。小女子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首和歌乃贵国天皇陛下还是皇子时的旧作。小女子一向很是欣赏天智天皇的果敢、洒脱,大化革新如此,为人更是性情坦荡。爱就是爱了,何拘是非?”
“好!”就在婉儿话音刚落就有人附和道,“好一句爱就是爱了,何拘是非?姑娘好才情、好气魄,在下佩服!”说话的正是那个相貌和弘儿极为相似的少年。
这时鞠之郎已经来到口出不逊者近前,“小田君,你喝醉了,还不赶紧退下!”
我朝李治看了一眼,他目光平和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般,我也就不多言,挽着他离开大殿。但在我的脑海里依旧清晰地记得婉儿说那番话时的神情,她是为了大唐的尊严还是在为自己辩驳?这个孩子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才情却也透着一种让人看不到边际的落寞……
隔日,我召鞠之郎入宫,与他同行的竟是那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少年。故友重逢,我自然喜不自禁,看着他依旧憨实的笑容时光便仿佛回到了当年初识的情景,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他。
一番叙旧之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他——还好吗?”
鞠之郎轻轻一笑,冲身旁的少年点了点头,少年走到我面前躬身施礼,他轻轻抬起眼帘目光从我身上扫过。
“这是?”我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
“回娘娘,在下名叫初之郎。”少年彬彬有礼地说道。
“初之郎?”
少年又说:“今日在下特为娘娘带来一样东西。”说着他从宽大的袖筒里掏出一只画轴双手捧到我面前,“请娘娘过目。”
蝶衣上前轻轻展开画轴,只见满树樱花下立着一个素衣女子,乌黑的长发上寄着一根红色的发带,她表情恬淡,双目含笑地看着远方,从她的神情可以想像到在她的眼底一定是看到了非常美好的事物吧!
“这画上的人是——”蝶衣不由说出了口,他看着我没敢把话说完。
没错,那画上女子的容貌的确和我一般无二,只是她那种安静、满足的神情却是我不曾拥有的。我看着初之郎轻声问道:“这位是?”
“回娘娘,这是家母的画像。”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初之郎。鞠之郎冲蝶衣使了个眼色,二人便悄悄走了出去。
“不瞒娘娘,其实在下还有一个汉名,叫韩忆。”
“韩忆?”我似乎突然间明白了,不由激动地说道:“你的父亲是——”
“没错,家父的名讳正是韩瀛。”
韩瀛,这是君羡的化名,原来这些年他一直是用这个名字在异国他乡生活,并且娶妻生子,如今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既然话已挑明,韩忆也不再遮掩,他说道:“这次来大唐其实是背着父亲的。在下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能亲眼见一见大唐的天后娘娘,以解心中多年来的疑惑。”
韩忆的话也让我充满了疑惑,于是说道:“好,你说!”
“记忆中,父亲和母亲一直感情很好,当年画师作这幅画的时候,父亲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母亲,那幅画面要比这画中描绘得更加美上百倍。”韩忆悠悠地说道,“画成之后,父亲十分喜爱,把它挂于书房,每日总会凝视良久。但我却不止一次听到父亲站在画前呢喃,隐约间好像听他念着‘朝儿’。在下斗胆请问,这朝儿可是娘娘的小字?”
我的心头再次一颤,“你怎么知道的?”
韩忆继续说道:“父亲一直经营着与大唐的商贸生意,一次有一个刚从大唐返回的货商到家中拜访。他看到母亲竟然慌忙下拜,并称呼母亲为皇后娘娘。后来才知他在大唐时曾有幸亲睹过娘娘真颜,才会将母亲错认。那一晚,母亲第一次和父亲发生了争吵。我跑去问风姑姑,她却什么也不告诉我,但我知道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因为我曾听到过她规劝父亲,说什么要忘记过去珍惜眼前。”
“风儿——”我喃喃道。
韩忆看着我的眼神更加坚定起来,“那日在大殿上,当在下有幸目睹娘娘真容便立刻明白了——明白了父亲虽富甲一方却为何只对出身卑微的母亲情有独钟,明白了风姑姑无数次的欲言又止。原来,在父亲的心中自始至终——”
“够了!”我赶紧打断他,看着孩子那尚且稚嫩的脸我竟突然间充满了愧疚,“你的父亲和母亲可好啊?”
“他们身体康健,谢娘娘挂怀。”
“你的风姑姑呢?可曾婚配?”
韩忆显然比我想像得更能理解我的意思,他回道:“父亲认风姑姑作了妹妹,她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从未想过嫁人。”
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们都还康健,知道他过得不错,我就心满意足了。看着画卷上与我形似的女人,看着眼前这个和弘儿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这是上天的安排吗,用这种方式弥补他所失去的一切,也让我能够心安。
“娘娘,”没想到韩忆又继续说道,“本来在下心中只有这一个疑团,如今也已解开。但那天见到太子殿下,不禁让在下产生了另一个疑问。如果说家母与娘娘容貌相像是巧合,那么在下的样貌又为何会与太子殿下几乎一模一样呢?”
这孩子聪明、胆大而且心细,他既然敢当着我的面问出来,就说明心中早已有了猜测。我的心突然砰砰直跳。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传来蝶衣的声音:“谁?站住!”我一惊就看到窗棱上人影闪过。
不多时,蝶衣和鞠之郎重新走了进来,我赶紧问道:“抓到了吗?”蝶衣沉着脸摇了摇头。
我的心当时就咯噔一下。蓬莱殿防卫严密,竟然还会有隔窗偷耳的事发生,并且还让他跑了,可见这只耳朵的身手很是不一般。但我更关注的却是这只耳朵的主人。第一个闯入我脑海的竟然就是李治,没错整个皇宫对韩忆兴趣最大的除了我可能就是他了,我突然想起弘儿刚出生时被质疑并非李治亲生的事情,不由头皮一阵发麻。如果换作别人,未必会多想,但是像李治这般心思缜密的人就难说了。当年他答应放君羡一条生路,但君羡出狱后便骤然人间蒸发,李治当真会不管不问吗?以这许多年来切身经历的种种,只怕他早已洞悉了君羡远赴海外的事。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这个来自扶桑,形容又和弘儿一样的少年就必然会诱发他浓厚的兴趣,只怕还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我赶忙问鞠之郎:“贵国使团此次会在长安逗留多久?”
鞠之郎答道:“我等此次前来除了恭贺太子殿下大婚,还身负向大唐学习交流的责任。而且眼下天气寒冷,海路条件恶劣,所以最快也要到清明时节返程。”
听此言我心里有数了,这三个月的时间我必须护得韩忆周全,不仅如此还要杜绝他和不相干之人的接触。如果是这样,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把太子叫来!”我对蝶衣吩咐道。
弘儿来到近前,我看着并排而站的两个孩子,真是越看越像,若说他们是孪生兄弟都不为过。
“来,”我上前牵住弘儿的手介绍道:“这是扶桑特使初之郎。别看他年纪轻轻却剑术超群,且精通骑射,对诸子百家也颇有研究,可谓是少年英才,文武双全。母后想在这段时间把他留在东宫,让你们有机会互相切磋技艺,增加见识,取长补短。”
李弘对于这个翻版的自己显然颇为好奇,他看着韩忆就像对着一面硕大的镜子,而朝宴上这个少年的一声叫好更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于他李弘竟然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于是立刻应道:“母后所言甚好。”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朝韩忆投去,希望他能记得答应过我的话,在弘儿面前绝口不提与我谈过的内容。
李弘和韩忆一同离去,刚出蓬莱殿就看到婉儿迎面顺着台阶走来。见到婉儿,李弘依旧止不住地有些不自在,但婉儿却落落大方地来到他面前施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李弘显然有些不适应,他赶紧说:“哦,无需多礼。这位是扶桑国使臣。”
“奴婢见过特使。”婉儿规规矩矩地行礼。“殿下,若无吩咐,奴婢去伺候天后娘娘了。”
“哦,你去吧!”李弘都不知道自己这几个字是怎么蹦出来的,总之人走了他这口气才算松了下来。
韩忆回头打量着婉儿的背影,随问李弘,“殿下,敢问刚才那个姑娘是?”
李弘答道:“她叫上官婉儿,是母后身边的侍女。”
“只是普通宫女?”韩忆惊叹道,“那日在朝宴上遇到,在下还以为她是大唐的某位公主呢!”
李弘回道:“现如今这宫里未出阁的公主就只有孤的妹妹安公主。不过,婉儿从小和我们兄妹一块儿长大,也就像是孤的妹妹一般,哦,连母后对她也很是疼爱,可是不同于一般的宫女。”
“这样啊!”韩忆再次感叹道,“连一个宫女都有如此才情和胆识,大唐可真是人才济济啊!”
李弘笑道:“孤刚才也说了,这婉儿可不是一般的宫女。她是母后一手调教出的,从小就伺候母后笔墨,更是经常出入弘文馆,负责宫中的文书、笔记,是宫里出了名的才女。”
“原来如此。”韩忆止不住再次向后望去,却已不见了婉儿的身影,他有些失望地转过头来。
韩忆的举动被李弘看在眼里,他突然发现这一路上他们聊的竟然都是婉儿,不由微微一笑。
敏之走进他常与宫女幽会的小树林,远远地就看到那个袅袅的人影在等着自己,就在他正要上前的时候就见一个男子飞身拦住了瑞儿的去路。敏之定睛一看,那不是太子身边的苏阳吗?立刻,一种不详的预感升上他的心头。
敏之觉得无论出于任何原因,都不应该让苏阳靠近瑞儿,于是他灵机一动,故意学着胡蝶衣的声音悠悠道:“娘娘,您慢着!”
苏阳听到声音赶紧飞身离去。敏之这才从树后面走了出来,来到瑞儿身边。“刚才那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他低声问道。
瑞儿一脸的惊恐还没有褪去,“他是太子身边的,他问我杨氏出事的时候我在哪里?”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杨氏吩咐我退下,说她想一个人呆着。我就到偏殿候着去了。”
“还有呢?”
“他说我没讲实话。接着他就走了,走前还说还会来找我的,让我想清楚了。”
敏之暗叫不妙,虽然武后不再追查但太子却没有放弃,如果让那个苏阳继续查下去很容易就会查到自己身上,眼前这个丫头还真是危险,都怪自己心太软,犯了怜香惜玉的忌讳。想到这里,敏之说道:“虽然杨氏之死与你无关,但你与我私会之事被查出来也是死罪一桩。”
“那可怎么办?”瑞儿吓得直哆嗦。
敏之赶紧安慰道:“别担心,你只要一口咬定自己当时哪儿也没去,什么人也没见,就说你在偏殿不小心睡着了,估计他们查不出什么也就会放过你。毕竟,连天后都没有再追究的事,过不了几天也就彻底过去了。”
瑞儿这才点了点头,心里稍稍踏实了。这时,敏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上好的血燕,南国贡品,我答应过你的,自己悄悄炖了吃。”
瑞儿立刻笑颜如花,娇羞地倒在敏之怀中。但敏之却机警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看咱们还是改日再约吧。等我找好了地方会通知你的。”说罢松开瑞儿,急急忙忙走了。
李弘与韩忆一见如故,他发现他们彼此不仅容貌相似,连脾气秉性都很是投缘。而且韩忆的剑术果然精湛,他们在一起一较高下确实畅快淋漓。于是李弘和韩忆便逐渐熟识了起来,之间再不拘束,还真就像是两兄弟一般。
这天,李弘和韩忆正在互相切磋,苏阳突然来到近前。李弘收起宝剑示意韩忆稍做休整,然后便来到苏阳近前。苏阳低声回报说:“殿下,似乎真的和武敏之有关。”接着便把方才小树林的事讲述了一遍,然后又说,“属下并未走远,而是躲在暗处查看,原来是武敏之的诡计,他与那宫女一直来往密切,事发当时似乎也是他约了那名宫女。”
李弘暗暗想到,难怪母后会让狄仁杰停止调查,依她对武敏之的宠爱,如果此事真的和他有关,那么母后那么做就合乎情理了,她是想包庇武敏之。
苏阳又说:“当时属下奉殿下之命暗中协助狄大人,属下发现狄大人其实将嫌疑锁定在三个人身上,其他两人分别是上官婉儿和安公主。”
“与公主无关!”李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口来,在他心中自己的妹妹是最纯洁、高贵的,怎么会是害人之人?婉儿,他想到婉儿感觉一阵不忍,她有动机,但她只是个弱女子,“也不应该是上官婉儿。”李弘觉得自己怀疑婉儿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武敏之,他是最有嫌疑的。尽快从那个宫女口中问出实情。”
“是!”苏阳领了命令便赶紧离去。
夜幕下,苏阳扛着瑞儿飞奔来到无人的树丛。他将瑞儿靠在树旁,用匕首顶着她的喉咙这才把堵嘴的布拿掉,“你最好老老实实把那天的实情给我说清楚,不然今天就别想活着离开。”
瑞儿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苏阳,她一张口竟然吐出了血来。苏阳一惊,他再一看瑞儿的嘴角、眼角都在往外淌血,整个人浑身抽搐,痛苦不堪。这可把苏阳吓了一跳,他是吓唬这宫女没错,刚才也确实一掌把她敲晕,可是自己的力道是收着的,怎么就能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苏阳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瑞儿却已经断了气。就这么大功夫,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死在自己面前,苏阳知道倘若被人看见自己一定解释不清。他赶紧解开瑞儿身上的绳子,飞身离开了案发地。
“什么?人死了?”李弘也无法相信苏阳所说竟是真的,他瞪着苏阳问道:“有没有人看到你?”
苏阳摇了摇头,“殿下,你要相信真的不是属下。”
李弘摆了摆手,“照你所说,七窍流血,应该是中毒,与你那一掌没有关系。看来是有人怕你查出什么,所以杀人灭口。”
“可是,怎么会那么巧。偏偏在我把那宫女带走后——”苏阳仍然满腹疑问。
“只能说,不是你运气不好,就是有人故意算好的,想要嫁祸给你。”李弘说着用力皱起了眉头。
瑞儿的尸体第二天白天才被发现,医官检测确是中毒身亡。就在与瑞儿同屋的姐妹们听说消息后跑出去了解实情的当系,敏之悄悄溜进了她们的屋子,他找到瑞儿的床铺一通翻找却一无所获,这时窗棂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敏之一惊赶紧溜出房去。他知道,医官们马上就会来检查瑞儿的东西,那盒血燕一但被发现就又是枝节。
敏之正在忐忑之际,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武大人找的可是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