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得不无道理。不过,皇上的心思并非是你轻易可以看透的。知道皇上今天还跟我说了什么吗?”长孙无忌看着我,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我的身体。
“还记得太子和魏王下的那盘棋吗?皇上刚才问我,让白子绝地反击的那一步是谁教我的。”
“皇上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来问这个了?”
“皇上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不喜欢下棋,以我的水平根本走不出那一步。那时候没说,是还有别的考虑。”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长孙无忌看着我,微微一笑,“其实皇上心里一直都很明白,他知道那是你教我的。知道皇上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皇上跟我说,武才人如果是个男儿定能成为治国安邦的栋梁,他可从未这样评价过任何一位皇子。皇上曾经跟我说,太子不是没有治国之才,而是没有做帝王的性情,这也是最令他头疼的地方。刚才,皇上还跟我提起了长孙皇后,他说今生得遇长孙皇后这样的佳偶是上天给他的最大的恩惠。”
我听着长孙无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听到长孙皇后我的心里不由一阵冷笑。我相信皇上跟长孙无忌说的是真心话,毕竟天下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能够帮他坐拥天下的女人才是他最正确的选择,所有的一切都跟爱情无关。可是,长孙无忌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那看似逻辑混乱的言语中其实有一条明确的主线,它似乎将我和长孙皇后连在了一起。
“你现在还小,可是,假以时日,你一定比长孙皇后厉害。”长孙无忌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突然之间敲醒了我,我似乎明白了。
“皇上这样说的?”
“不,这是我说的,不过皇上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长孙大人,有话请直说吧!”
长孙无忌吸了口气,看着我的眼睛说道:“皇上问我,如果把武媚赐给太子怎么样?”
虽然我已有预感,可是听到这句话从长孙无忌口中说出来还是吓了一跳。
长孙无忌继续说:“那一年七夕,你和太子被皇上撞到在一起的时候,皇上就曾经说过要把你赐给太子,听说当时你是抵死不从?”
“君心难测,那个时候我不敢答应。而且,我和太子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
“事实是怎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皇上心里是怎么认为的。你想,你和太子都正直青春年少,平时又多有接触的机会。而且,这些年来你在皇上身边没少帮着太子,这能让皇上不多心吗?我看皇上恐怕早就认定你对太子是心有所属了。”
“那依您看,皇上说要把我赐给太子是认真的吗?”
“皇上虽然还没做出最后的决定,不过这件事他应该是认真考虑过的。当然,这不是为你,是为了太子。皇上与其说喜欢你不如说是赏识你,他大概是希望你能成为太子的内诸葛,弥补太子个性上的缺陷。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倒是件好事,至少说明皇上对皇储一事已经有了定夺。”
“可我毕竟是皇上的人啊,这样合适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皇上并未真正宠幸过你,如果他真的要那样做就一定能找到顺理成章的说法。关键是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我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长孙无忌微微一愣,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怀疑。
我紧接着说道:“我愿意,因为我相信承乾。而且,这对大家都是最好的选择。所以,问题不是我愿不愿意,承乾愿不愿意,而是皇上是不是真的想这样做。我想知道,长孙大人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你也说了,君心难测。虽然我认为皇上十有八九是认真的,但是不到万无一失我不敢冒然下定论。所以我不可能立刻给出明确的态度。我现在告诉你是要你先有个心理准备,也好见机行事。”说着,他看了看外面,“雨停了,我不能再在宫里逗留了。今天的事,你也好好想想吧!”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衣衫。
我的目光落在了他右手上的伤痕,那天在武德殿扶他的时候我也曾注意到这道伤,看上去像是刀痕。长孙无忌看到了我的眼神,他下意识地把右手往回缩了缩,然后就先行离开了。
紧接着,皇上就带着一干人等去了延康坊。大概四五天后,这天,天色已近黄昏,突然飞马来报,说皇上的圣驾即将返宫,让我们都做好迎驾的准备。报信的宫差还特地转给我一份清单,他说:“这是全公公给才人的。全公公再三交代,说皇上鞍马劳顿,这单子上的东西请才人务必仔细,准备周全,切勿遗漏。”
我打开单子,都是些平时皇上必备的东西。我在皇上身边伺候了这么久,这些东西早就烂熟于心,而且我办事向来仔细,小全不会信不过我,怎么还专程让人送清单回来,还再三嘱咐,务必仔细,准备周全,切勿遗漏。我琢磨着小全的交代,越想越觉得有悖常理。我打开清单,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又看了几遍。
“彩蝶琥珀盏,五彩织锦衣……核桃酥,”我突然发现第二行从右向左念就是“蝶衣桃。”蝶衣逃?是说的东宫乐奴蝶衣吗?我又反反复复念了几遍,能够有所暗示的也只有这一句。我突然间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于是连忙吩咐宫人们做迎驾的准备,然后趁机换了身太监的衣服从太极宫溜了出去。
我刚到东宫,就撞上了承乾,原来他也是刚接到皇上回宫的消息,准备到宫门前迎驾。我拉住他,飞快地说道:“小全刚才送来消息,让蝶衣赶紧逃走。事发突然,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时间紧迫,赶紧送蝶衣出宫。”交代完毕,我就匆匆赶回太极宫,换好衣服赶往殿前候驾。
皇上回宫的时候已经过了掌灯时间,我偷瞄着他的神情,脸色有些暗沉,不过并无异常,说是旅途劳顿也能说得过去。我又朝他身后的承乾看去,他的表情也还自然,显然方才迎驾应该一切顺利,他还特意冲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蝶衣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想必他已经被安全地送出了宫。小全跟在主子身边,一直低着头,全程与我的目光没有交汇。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服侍皇上梳洗齐毕,他本来是要询问太子这些天政务的处理情况,没想突然起了兴致,要太子陪他下棋。小全将棋盘摆好,我这才想起来,福禄去了哪里?从皇上回到甘露殿开始我就没有看到他。皇上和承乾下了半天的棋,这福禄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皇上对他完全没有理会,可我越看越觉得奇怪,福禄看到太子的时候眼神明显恍惚,似乎不敢看太子。这时,一直回避我目光的小全突然抬起了头朝我这边看过来,那眼神分明是要我收起好奇,安静伺候。
“承乾啊,你跟月清怎么样啊?”皇上冷不丁地一问让承乾有点猝不及防,他不知所以然地回了一句:“挺好的。”
“挺好的?那怎么到现在也没让朕抱上孙子啊?魏王的李欣都已经这么高了,你再不加把劲儿,怎么做弟弟妹妹们的表率?”
皇上突然说这些真是奇怪,承乾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小心地回道:“儿臣知道了。”
“光知道有什么用?朕要看你的行动!”皇上说着,放下手中的棋子,十分认真地说道:“其实,也怪朕对你关心不够。这么多年,你身边就一直只有月清一个人伺候着,朕早该为你多纳几个妃子的。”说着,皇上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朝我瞥了一眼,接着说:“朕看,选妃的事不能再耽误了。承乾啊,宫里的女孩子有喜欢的尽管开口,朕定如你所愿。”
我的心立即扑通直跳,那种感觉既紧张、又兴奋。看来皇上是真的有心将我赐给承乾了。如果他真的这样做,那么我就可以自由了,虽然我会打心底舍不得皇上,可是毕竟女人的青春能有多少年,我都快要二十岁了,我渴望自由。
只见承乾羞红了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皇上也不再继续,呵呵笑了笑让他赶紧落棋。这一晚的甘露殿气氛平和,承乾吃了宵夜以后才离开,然后我服侍皇上睡下,也算松了一口气。可我依旧想不明白,一切好好的小全怎么会送来这么怪的讯息,我正想找小全问个清楚,他已经一把将我拉到了僻静处。
听完小全的话,我恍然大悟,原来福禄那阵子的消失是去做那件事了。原来,皇上此次微服出巡,听到民间的议论,说当朝太子不喜欢女人,宠爱乐工和歌舞艺姬,尤其喜欢漂亮的男童。东宫有一对美艳的兄弟,哥哥早年受到太子宠幸被皇上赐死,弟弟则从七岁开始就被太子豢养,如今宠冠东宫,把太子妃气得半死。自然,那传言有名有姓,说得是要多真有多真,要多不堪有多不堪。皇上当时就动了真气,还好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在一旁给压着。尔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费了好大劲才把皇上的火儿压下,又说服皇上温和处理,不与太子正面冲突。刚才皇上拉着太子下棋的功夫,福禄就是奉旨前去东宫处死蝶衣的。他没想到的是小全提前报信,蝶衣已经被送出了宫去。与此同时,东宫的乐馆也被李君羡带去的禁军抄了。
很显然,都是魏王的杰作。皇帝微服?怕是认为自己在微服的也只有皇帝本人了,这一路上的见闻还不都是被安排好的,如果真有那种有辱圣听的言论还不早就被压制下去,哪里还能传到皇上耳朵里?魏王啊魏王,拜托耍手段也高档一点,一来二去就会拿那点事情说事儿!不过幸好小全机灵,蝶衣的命算是保住了。既然皇上想低调处理这件事,那么蝶衣的失踪他也就不好当面向太子要人,况且,承乾大可以说他早就把蝶衣赶出了宫。而皇上要的也无非是太子远离他。至于乐馆被解散,散了就散了吧,承乾喜欢音乐虽然没错,不过储位之争迫在眉睫,他也确实该收敛收敛了。
我刚想为东宫的这庄事能大事化小而松口气,没想到真正的灾难接踵而至。
这几日,皇上借口身体不适,让太子代为处理政事。我暗自为承乾高兴,一来,皇上虽然因民间流言而解散了东宫的乐馆,却没有因此而牵连承乾,这说明魏王的诡计没有奏效;二来,这也证明皇上对他出游期间承乾对政务的处理比较满意,因此继续给他这个锻炼的机会;还有一点,那就是皇上将我派往了宣政殿,这明摆着是要给我和承乾制造独处的机会。不过,承乾似乎不领他的情,这不,他又找借口把李君羡召进了殿内。
承乾批完最后一本折子,看到李君羡走了进来,于是不怀好意地说道:“媚娘,看,那个带兵抄我乐馆的家伙来了,你可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我乐了,随即拿腔拿事地说:“太子殿下恕罪,人家李将军手握重兵,小女子可不敢得罪哦!”
“呃,你们俩不是闹别扭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又一致对外了?”
李君羡见自己才一进门就被承乾挤兑,于是故意说道:“恐怕太子跟武才人才是一致对我这个外臣吧?”
“媚娘,你闻到没有,从山西回来的。”承乾说着,做出一副酸极了的表情,一下子把我和君羡都给逗乐了。不过立刻,他又恢复了正经,说道:“不过,我们确实该好好商量商量,父皇一旦真的要将媚娘赐给我,这接下来的每一步我们该怎么走,对你们两个才最有利。比如,我是该立即封媚娘为良娣呢,还是暂不给头衔?而且还要时时揣摩父皇的意思。”
承乾正说着,突然小全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殿内,脸色煞白。他急急忙忙地说道:“启禀太子殿下,出事了!”说着,眼睛向我瞄来。
承乾严厉地说道:“出什么事了?”
“殿下,皇上让武才人速回甘露殿。”
看着小全紧张的神情我疑惑不解,“皇上召我?”
“是的。太使李淳风今早来奏,说他夜观天象,紫微异常,今早在观星台前竟然出现了群蚁做书的奇观。皇上于是前去观看,果然如李淳风所说,观星台前清清楚楚由蚂蚁组成的八个字,写着——”说着他再次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快说,不要故弄玄虚!”承乾厉声道。
小全这才飞快地说出了八个字,好像说得慢了每一个字都会咬掉舌头似的,“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此话一出,殿里立刻安静了。我愣在了那里,承乾和李君羡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承乾才说:“你刚才说什么?”
小全这回放慢了速度,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女主?武王?”承乾念道。
“唐三代,”李君羡也自言自语着。然后,他和承乾突然对视了片刻,然后一齐转向了我。
“这是说我大唐经历三代之后将被女主武王取代。”承乾说着,皱起了眉头,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这时小全一旁说道:“李淳风也是这样解释的,他还说,根据星象,这位女主应该已经出现,而且不出三十年,她就将代替李唐君主执掌天下。”
“媚娘,宫中除了你还有武姓女子吗?”承乾问道。
我摇了摇头,武姓本就少见,自我入宫以来还确实没见过第二个。
“真的坏了。”承乾说道,“只有你姓武。而且这预言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父皇打算把你……”承乾没有说下去,他的脸色已经差到不能再差。
我当时真的有五雷轰顶的感觉,“你都立刻想到了我身上,更何况皇上?看来,这八个字真的是冲我来的。”
“不是冲你。”李君羡果断地说道,“是冲太子。你想,皇上为什么会找长孙大人讨论那件事?那说明皇上对于储位要做最后的决定了。如果你真的成了太子的妃子,那么日后就可能成为娘娘,根据这八字箴言,你恐怕要做我大唐的吕后了。”
“所以,这件事背后的真正目的应该还是在于储位。”承乾说着,不觉咬紧了牙,“李泰,一定是他!”
李君羡继续说:“但是眼下直接遭殃的是媚娘,而且恐怕是杀身之祸。”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抖,听得出来他是真的害怕。我也怕了,我了解皇上的脾气,对于关乎江山社稷的事情,他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如果他真的认定我会是那个危害李唐社稷的人,不,不用认定,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都宁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那一刻,我的腿一下子软了,身体开始轻飘飘的。我努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我不要在君羡和承乾的面前表现出脆弱。
“我们在这里猜也没用。现在皇上传唤,我必须赶紧过去。”我尽力放轻松地说,“到时候我会见机行事的,你们也别太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承乾有点失控,君羡却一把拉住了他。我冲小全使了个眼色,然后跟着他快步走出了宣政殿。
李承乾看了李君羡一眼,问:“你怎么这么镇静?”
李君羡紧簇着双眉,答道:“我在想那八个字。武难道只能代表姓氏?还有,如果说李淳风是被人收买,而他的占星术又得到皇上的认可,那么朝中还有没有人在此方面的声望高过他?”
李承乾想了一想,慢慢念出了一个名字:“袁天罡。”
我刚走到甘露殿门口就被侍卫挡了回去,与此同时,几名似乎是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宫人前后夹着我要“送”我回住处。果然,一回到房间,屋门就被关了起来,那几个宫人就在外面守着了。完了,皇上不见我,他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看来他是已经信了,那么,他会怎么处置我呢?会杀了我吗?恐惧充斥了我的全身,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怕死。君羡,我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都是他,刚才离开时我特意留意了他的眼神,那里面流漏出的镇定让我看到了希望。君羡,你一定要救我!
我被关了三天了,三天来皇上没有召见,门前守着的宫人不许任何人靠近,外面的消息一点也传不进来。我就这样过着与世隔绝,昏天黑地的日子,不过还好,三天了我的脑袋还在。门突然开了,一名宫人走了进来,说皇上传我。终于,皇上终于肯见我了。是我没事了吗,还是我的脑袋要搬家了?我怀着忐忑无比的心情走进了甘露殿,然后按照指示跪在了殿门外。
我跪在那里,殿里的声音却能听得真切。原来此时,皇上正在问李淳风话。
只听皇上问道:“你确定是武才人吗?”
李淳风答道:“星象、箴言都乃天机。既是天机就不可能明示,故,一切都只能是推断。”
“如果她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你能分辨出吗?”
“臣没有这个功力。如果说相面,臣的师傅袁天罡堪称神算,如果他在也许能够分辨得出。”
袁天罡,这个名字好熟悉,我突然想起,那是我进宫之前,杨夫人请来为我相面的大师好像就是这个名字,他说我——说天下将为我所有。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难道说天不容我?
“袁天罡?太子倒是也跟朕提过此人。他现在何处?”
“师傅云游四方,行踪不定,不知何时才又回长安,臣已经有数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朕等不了那么久。朕宁可冤杀也要为大唐江山负责。”
“皇上,恕臣直言。若天意当真如此,皇上恐怕是杀不净的。”
“那朕就要看着李唐江山易主改姓?”
“皇上,而今能做的为有趋吉避凶,设法化解。只是,杀戮从来都不是化解的良方。”
这时,里面沉默了一会儿,皇上似乎在思考。而我听着里面的对话,心情就像过山车。李淳风他到底想做什么,他既然如此害我,为什么又要保我的命?不要告诉我,那所谓的星象和八字箴言都是真的。
这时,皇上突然变换了一种口吻问李淳风:“听说昨晚,晋王拿剑指着你了?有没有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