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顺娘便在路上拦住了李治。李治看到她有些不自在,本想借口不与纠缠没想到顺娘的一句话竟让他霎那间脸色变得惨白。
“你说什么?”李治回过头盯着顺娘,那眼神像要把她吃了一般。
顺娘跪在地上,低声却很清晰地说道:“民女似是有了身孕。”
李治看了看周围,然后压着声音道:“随朕到甘露殿。全子,去请太医!”
听了小宋太医的结论,李治捏紧了拳头,却依然故作镇定道:“这件事不许跟任何人提起,退下吧!”
小宋太医应声退下。
此刻,李治感到整个人都懵了,原以为再过几日就能解决掉的麻烦却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更大的麻烦,他该如何跟媚娘解释,又该如何安置眼前的这个女人呢?他看着顺娘说道:“先不要让媚娘知道,朕要好好想想。”
“可是,”顺娘小心道,“媚娘怕是很快就会知道了。”说着她向殿外看了一眼。
李治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说道:“不会的,朕料他还没有这个胆子。”
但是李治预料错了,小宋太医走出甘露殿,发现并没有人监视就立刻转去了明月楼。
那一刻我的震惊程度绝不亚于李治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我原本以为自己为顺娘找到了好的归宿便能平息一切,让大家都满意,可怎料天意弄人,我再一次置身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娘娘,”小宋太医谨慎地说道,“在下没有别的本事,只愿尽力为娘娘分忧,一切如娘娘所愿。”
我不由一愣,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眉清目秀的青年,原来他不仅医术不逊其父,更是多了些额外的心思。他这是在暗示我吗?只要我一个示下他就能为我除去麻烦?我看着他微微一笑,“小宋太医,听说我生小公主的时候多亏了你有先见之明,提前做了准备,说起来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呢,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娘娘,在下宋南璆。当日在下只是尽了份内职责,何况之后在下父子二人也得了皇上和娘娘许多赏赐,实在不敢再邀功。”
“嗯!南璆啊,今天的事就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若是万一被什么人看到你来过这里,就推到小胡身上,他有什么不爽找到你我一概不知。”
“是,在下明白了。”宋南璆赶紧拜辞,蝶衣小心地送他离开。
他们走后,我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划过我的脑海:顺娘留在宫中并非好事,她可能现在还不明白,可是若能找到一个体贴的丈夫,过上恬淡幸福的生活,她或许就知道我是为她好了。何况,她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日后再嫁人依然有机会生儿育女,只不过是一个还未成型的孩子,如果能换来她后半生的安稳,那么我也不算过份,甚至还做了件好事。
天啊,你在想什么,做好事?你居然能有如此厚颜无耻的想法。再怎么样那也是一个生命啊,一个无辜的生命,你有什么权力剥夺它来到人世间的资格?
何况,李治已经知道了顺娘怀孕的事,你现在想耍点什么花样就不怕他知道?
到底李治是怎么想的?他让宋南璆保密就是还不想宣扬此事,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该故作不知,这样即便真出了什么事也与我无关。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片刻间就觉得头痛欲裂,无法再思考下去。这时蝶衣回来了,他说:“顺娘回来了。”
“她有什么反常吗?”我问道。
“没有,一切照旧,这会儿正陪代王讲故事呢。”
看来李治是交代过她了,我想着于是冲蝶衣摆摆手,“知道了,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那一夜我从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梦里我见到了已故的赵昭仪,她对我说:“我在下面见到我的孩子了。他告诉我是你们害了他!他本来可以健健康康地出生,是你们剥夺了他做人的权利!武媚娘,你这个杀人凶手!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遭报应的!”
我怎么会梦到她,还跟我说那样的话?当年的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而且多半是我自己想多了。可是万一不是呢?如今知道真相的只有宋太医,可我不能旧事重提,毕竟那件事里还直接牵连了另外两条人命,那怕是宋太医一辈子都不愿再记起的往事吧。
夜还深,我却再也难以入睡。
第二天,蝶衣看我心情不好便提议出去散散步。今天天气不错,院子里小青、顺娘和一干宫人们正陪弘儿玩捉迷藏。我悄悄示意他们继续玩耍,不要扫了弘儿的兴,然后和蝶衣轻轻从一旁绕过。恰巧顺娘躲闪弘儿的追捕朝我这边逃来,她在几步开外站住,脸上略显迟疑却又立刻恢复常态,笑着冲我微微施礼。这时蒙着眼睛的弘儿听到了响动似的再次朝顺娘扑来,吓得她赶紧逃向一旁。待他们跑远,蝶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示意给我,我却按住他的手一同走出了叠翠苑。
待彻底离开众人视线我才把手移开,从蝶衣手中接过那枚酸枣。“这是她用来抑制怀孕反应的。”我淡淡地说道。
“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片刻的沉默,蝶衣突然说道:“媚娘,你不是那种狠得下心的人,既然做不到,就别勉强自己。有些事就顺其自然吧!”
我看着蝶衣,他的表情十分认真。“顺其自然?”我故作轻松却又不乏自嘲地说道:“那是你没见过我心狠的时候。在这里待久了,什么样的心肠都能变硬。”我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好悲哀,在蝶衣的心目中我应该一直都是那个梅林里帮他遮掩,太极宫中为他求情帮他脱身的善良姐姐,即便是后来对王皇后出手也只在不伤人性命的范畴内。可他哪里知道,早在许多年前我这双手就已经沾染了血污。
听了我的话蝶衣似乎是有些害怕了,“你——你不会真的想——”他欲言又止。
“这里没有外人,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蝶衣似乎是在脑子里斟酌着措辞,稍后才又开口道:“其实,这宫里每年都会有新人进来,往后皇子、公主也会越来越多。若是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得了龙宠,或是生育了皇子,虽不会开心,但却也不至气恼。你之所以如此不快,是因为她是你姐姐。你是气连她都跟你对着干。可若是换个角度想,好在她是你姐姐,俗话说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她得了宠再不济也比别人强吧!你若是连此心结也能解开,她会更加感念你的好,日后或许还能成为你在后宫中的一个帮手。不是说,凡成大事者必先有容人之量吗?”
蝶衣的话倒是突然点醒了我,试想如果李治看中了小青我还会是现在的反应吗?而且,李治现在故意隐瞒这件事也正是他还拿不定主意的表现。不过,他那么喜欢孩子,即便对顺娘并无真情却不会不理会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他现在的处境也一定很为难。那么,我就该帮他化解这个难题,这才应该是母仪天下的气量。
想到这里我转向蝶衣,这孩子虽然聪明但刚才那一大番道理却不大像他的逻辑,难道……“道理说得不错,不过我想知道是谁教你的?”
蝶衣一惊,赶紧说道:“其实——是上官大人告诉我的。不过,他不知道顺娘怀孕的事。是早先我在太医署碰到他,那个时候皇上和顺娘的事正传得厉害,他就说了些宽慰你的话。”
“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我?”
“后来我看你似乎自己想通,也跟皇上重归于好了,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刚才那番道理是上官大人的意思,我用自己的话讲出來而已”
“比如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打趣道。
那一刻,我的心情突然像今天的太阳一样豁然开朗起来。原来很多烦恼都是走进了自己的死胡同所致,如果撞到墙了还不回头,那就只能逼死自己了。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让李治接纳顺娘,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后宫中的一员。但我也要让他知道,我这么做不是因为自己大度,而是因为不想看着他为难,所以才选择委屈求全。可是,我的这番心意,上天却似乎并不领情。
立政殿内,王皇后已经称病多日。其实她自己也清楚她生得这是心病,外面越是喜庆她心里就越觉得清冷,过去还有母亲在身边,如今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虽然有时舅舅会来坐上一会儿,却依旧是老生常谈,还不是教她使心机、耍手段,留住皇上,赶紧怀孕,听得她都想吐了。这不,昨个儿柳奭又来,批评她不该对武昭仪过于冷淡,这皇上看在眼里只会觉得她没有一个皇后应有的气量。王皇后越想就越心烦,都说她的不是,有谁真正关心过自己的感受呢?
“娘娘,”一旁的方芳开口道,“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去趟武昭仪那儿啊?”她俨然是受了柳奭的指使,不失时机地提醒皇后。
王皇后虽然心里不快,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后宫添了人口自己不管不问是说不过去。这称病也有一阵子了,不能总拿这个当理由啊。既然同在宫中,避是避不开的,那就走动走动吧。想到这里,她便让方芳备好礼物,自己也梳妆打扮,明丽照人地前往明月楼。
这天有着同样心思的还有萧淑妃。她见后宫安静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坐不住了,想去明月楼走走,探探那边的情况,在皇上面前也装装样子。当她走到叠翠苑的时候恰看到王皇后的鸾驾,于是止步不前。皇后啊皇后,你终于有动静了,她心里想着于是吩咐菱角打道回府。
“娘娘,这都到了为何又?”菱角不解道。
萧淑妃白了她一眼,“没看到皇后进去了吗?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呢!”说罢立刻掉头,转念一想,又吩咐菱角道:“你留在这儿,里面有什么动静赶紧回报。”然后才满意而去。
听说武昭仪不在,王皇后倒是松了口气,本来见面就觉得别扭,这下好了,礼物也给了,礼数也到了,还省去许多麻烦。
“小公主呢?”王皇后心想没见到武昭仪总该象征性地看看孩子吧,就当是做做样子好了。当她走近摇篮的时候,小公主却突然睁开了眼,并且看着她咧开嘴笑了。那一刻,王皇后的心有一种被融化的感觉,看着眼前的那个小粉团,她是那么的小,却那么的漂亮。上天就是这么不公,给了她武媚娘一个聪明的儿子,又赐给她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儿,而自己……若是自己也能有这么一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孩儿也好啊。王皇后的心里感慨万千,越看越觉得小公主可爱,心里却越是难受。她赶紧站起身来,一来不想让自己再触景生情,二来也怕一会儿撞上武昭仪,于是匆匆忙忙离开了明月楼。
既然拿定了主意,就没什么再好犹豫的了,不如就趁今天把话说开。回到明月楼正看到顺娘,我便主动上前邀她一叙。
“姐姐,有件事我想跟你聊聊。”我的语气十分柔和,让顺娘不由一愣,她大概是心里没底吧,但也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点点头随我进了屋。
我们坐定,我看着顺娘微微一笑,问道:“姐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此话一出,顺娘的脸色立刻不自然起来,“媚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姐姐不用紧张,我只是发觉近来你的胃口好像越发的好了,人也变得圆润了些,但做起事就好像提不起精神,倒是很容易疲惫的样子,要说和我刚怀上弘儿和小公主时的状态竟十分相似。不仅好奇,特来向姐姐求证。”
顺娘的脸色当时就变得煞白,“媚娘,我——”她不知道是否该坦白,一时语塞了起来。
我怕她误会了我的用意,万一弄巧成拙,于是赶忙解释说:“姐姐别多心,若是真的——”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惊呼声,紧接着小青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娘娘——不好了——小公主她——”
当我冲进女儿房间的时候,只见宫女、乳娘跪了一地,一个个面如素笺、浑身颤抖。我不顾一切地扑到婴儿床前,那一刻我简直无法相信那张紫青紫青的小脸会是我孩子的,出门前她还是粉嘟嘟的一团,安静地沉睡着,现在却已没了呼吸。我使劲摇晃她、拍打她、用尽全部力气,即便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依然感觉是恍惚的,肢体和大脑仿佛已经分离。直到李治和宋太医匆匆赶来。
李治拉住我,将我揽在怀里,宋太医赶忙上前诊治。但只是片刻,他便跪倒在我们面前宣布了小公主已经归天的噩耗。我当即感到一阵眩晕,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更不知道这期间整个后宫以及前朝在发生着什么,但我可以想像作为深爱女儿的父亲,那时的李治会爆发出怎样的愤怒。
李治当即审问了明月楼内所有宫人,战战兢兢的宫人们最后一致指证在皇后进来探望之前小公主一直都好好的,之后更是没人接近过,直到乳娘前来喂奶才发现……李治于是立刻起驾立政殿。
李治已经很有些日子没到立政殿来了,今天突然到来王皇后还有点惊喜,赶紧走出迎驾。谁知李治一路快步冲进殿内,看见王皇后劈头盖脸就问道:“今天你去明月楼都干了些什么?”那眼神、那语气简直要把王皇后一口吞掉一般,弄得她心里一惊,却又莫名奇妙。
“皇上,臣妾去看望武昭仪和小公主啊。”王皇后答道。
“朕问你对小公主做了什么?”李治几乎是在吼。
王皇后被吓了一跳,却依然不明所以,在她愣神的功夫,李治再一次吼道:“朕问你究竟对小公主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走之后小公主就——就夭折了?”李治的眼中噙着泪,声音也颤抖了起来,“太医说小公主是窒息而亡。说,是不是你做的?”
王皇后当即就吓懵了。“怎么会?怎么会?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她喃喃道。
李治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是不是你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把朕的女儿还给朕!”
王皇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吓傻了,她的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小公主朝她咧开嘴笑的样子,却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还是一旁的方芳明白了过来,她赶忙下跪哀求:“皇上息怒。皇后娘娘的人品您是知道的,娘娘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请您明鉴啊!”
这时王皇后才稍稍反应过来了一点,她连连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王皇后看着李治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委屈和无助,看着那大颗大颗滚落的泪珠,李治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的确,眼前的女人是他的结发妻子,虽无情爱却也相处了多年,她性格柔软、宽厚善良,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对一个婴儿下此毒手?可是,除了性格以外,时间、地点都说明她是最有嫌疑的,而性格或许也会变,甚至可能隐藏、掩饰。无论从感情还是理智的角度,此时的李治都一下子失去了判断力。
“来人,”他放开王皇后冲着外面的禁卫军命令道,“即日起对立政殿严加看守,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违令者,立斩!”说罢大步而出。
“什么?”萧淑妃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你确定没有听错?”
菱角肯定地答道:“千真万确。明月楼里都乱成一团了。奴婢看到皇上直接往立政殿方向去的。”
萧淑妃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种事皇后做不出来。”
“可是,今天除了皇后就没旁人去过明月楼。娘娘,幸好你有先见之明,不然搅进这浑水可就说不清楚了。”
萧淑妃不仅也觉得后怕起来,还好她今天慢了皇后一步,不然还真是难说。“难道是她疯了,真是气急了,气疯了?”她自言自语道,“天哪,这回可真是出大事了。”
此时的宣正殿内,几位宰相为小公主被害一事汇聚到一起,但他们却无一例外地站在了王皇后一边,一齐为她辩护起来。
韩瑗:“皇后乃先帝所选,出身名门,贤良淑德。目前并无证据说明皇后与小公主夭折有关,望陛下明查,还皇后清白!”
褚遂良义:“皇上英明,皇后母仪天下,品德贵重,臣敢以性命担保,皇后绝不会做出残害皇室骨血之事。”
来济:“启奏皇上,自古后宫争斗多由皇嗣而起。臣想不到有何理由能让一国皇后出手伤害一位襁褓之中的公主。故,皇后并没有加害小公主的动机。所谓的因妒生恨之说臣以为也是无稽之谈。”
柳奭:“来大人所言极是。皇上已有五位皇子,其中代王李弘也乃武昭仪所生。皇后若是真有歹心为何只针对小公主?臣以为其中必有蹊跷,皇上切勿听信谗言冤枉了皇后。还要堤防贼喊捉贼。”
“什么叫贼喊捉贼?”李治终于忍不住怒喝道,“你是说武昭仪自己捂死自己的孩子嫁祸给皇后?”
“世事难料。”柳奭这四个字说得异常强硬。
此时,一直在一旁没出声的长孙无忌见状赶紧出来责备几位大人道:“皇上痛失爱女,痛心疾首,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皇上的心情吗?”然后他转向李治,“皇上,此事的确重大,但毕竟是后宫中事,又涉及皇家的颜面,慎重对待总是没错。还是仔细查一查吧!”
其实,此时的李治头脑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些当朝重臣们竟然还能齐刷刷地站在维护王皇后的立场上,而毫不顾忌自己的感受。他们这样做或许有出自正统思想、正直、忠诚的考虑,但谁又敢说不是强大的利益链将他们拴在了一起,才这么不遗余力地“同心协力”?
“朕自然会彻查。朕不会冤枉无辜之人,但若真的是皇后所为,朕定废之!”李治扔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是在李治怀中。我朝旁边扫了一眼,只看到蝶衣那红肿的眼睛,于是知道记忆中的一切都不是梦。我转向李治,发现他正关切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终于支撑不住了,一把搂住李治放声痛哭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记得李治是如何安慰我的,直到力气用尽,直到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我才疲惫地重新倒下了。
那时的我,灵魂仿佛已被剥离,如果说还有思维的话,那么脑海中就只有一个想法: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