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花语落英尽,豆蔻莫如不见君。
大殿前的石台上,长孙无忌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他还是老样子,任何时候都要维持仪态。我从他身旁经过,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宁肯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和承乾一样的责怨,可是他的目光平静。有着这样目光的人,要么就是心如止水,要不然就是伤透了心,已经忘记了如何表达喜怒哀乐。
我不敢停下来,径直往里面走去,边走边问紧跟着的小全:“太子在哪里?”小全回道:“太子这会儿应该去大理寺了。”
我暗想这样也好,如果太子这个时候在,他和长孙无忌都为李君羡说话,以皇上的脾气,这未见得是好事。可是,皇上的气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以长孙无忌的个性,皇上没发话还自己找跪呢,这一次罚跪他还不非要跪出一个说法?就算是年轻小伙子,这么硬的石板跪下来膝盖也受不了啊!想到这里我说道:“去请晋王——等上一刻再去。”小全应下了。
正说着,已经走到殿门前。我站住,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抬脚,轻落足走进了殿内。
“臣妾武媚恭请吾皇龙体安康。”我高声说着,俯身拜倒在地。随着轻缓的脚步声,他从重幔后走了出来,轻轻地拂着衣袖来到我的近前。
“平身。”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往昔的平淡却充满磁性,和昨天相比更像是那个我所熟悉的皇上。我拜谢之后缓缓站起身来,他看着我的脸轻声说:“瘦了!”瘦了?他终于看到我瘦了,我该为这迟到的怜惜而感动吗?昨天,还是在这里,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没有温柔,那时的他想要我死。我想问一问,这些年的朝夕相处有没有让他在做那个决定之前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
“怎么?还在生朕的气?怪朕冤枉了你?”
“臣妾不敢。皇上不治臣妾的罪,臣妾已经感恩戴德了。”是啊,他留下了我的命,我当然应该感激,可是我的命为什么要别人来裁决?我开始痛恨这个世界了。
“你这样说就说明你是在生气。”他总是这么了解我,或者说他以为他很了解我。如果他真的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能够看透我的心,那么他就应该看到我曾经是那么的崇拜他,仰慕他,真心地待他,可是经过了这一次,我在心里建起了一道坎儿,一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跨不跨得过去的坎儿。
我只能违心地应答说:“臣妾怎么有资格生气呢?臣妾应当体谅皇上,为皇上分忧,这才是臣妾的本分。”
他轻轻摇了摇头,“你没有说真心话。这不像你,句句话拿捏分寸,考量得失,一点也不像你。朕有责任。可是,朕身为一国之君,许多事不得不以江山社稷为重,有太多的不得已啊!”
“臣妾明白。”我说道,“臣妾唯一没想到的是皇上竟然会对星象、预言这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深信不疑。”
他轻轻笑了下,“这一句话还有点像是你说的。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不是朕对那则箴言深信不疑,而是朕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在箴言的真实性上跟皇上辩解,任何的争论在这个时候都是愚蠢的。
“皇上既然要确保万无一失,就请赐武媚一死。”我说着再次跪倒在地。
“你这是在跟朕置气吗?”他有些微怒地说道,“起来,朕都已经说了是朕冤枉你了。说实在的,这些天你不在身旁,朕还真觉得不适应,看来朕以后是离不开你了。”
如此一来,我才确定自己的这条命是真的保住了,至少此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要杀掉我的想法。就因为李君羡与箴言的契合,他就完全丢掉对我的怀疑?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只能归结为他的骄傲,他由骨子里带出来的骄傲不肯相信一个女子能够颠覆他一手打下的大唐江山。所以,我侥幸逃脱了。虽然我逃过了一劫,但是看来皇上已经就此打消了把我给承乾的想法,这就是天子之心啊,任何时候也没有百分之百的信任。
这些都是其次,现在的问题是君羡怎么办?皇上刚才的话说得很明白了,作为天子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而这个万无一失的解决办法就只有一个。我发过誓,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君羡的性命,可是我该怎么办?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力量是那么的单薄。不要说保住君羡的性命了,就连此时跪在外面的长孙无忌我都无力解救。
“晋王殿下觐见!”门外的宫人突然通传道。
“宣!”皇上说着冲我摆摆手,“你先下去吧。这些天你受苦了,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再当值吧!”
我拜谢之后退出大殿,正好遇到晋王。我向他施礼的时候抬眼看了他一下,他朝我眨了下眼睛,嘴角一扬,然后径直走进了殿内。
晋王一向是皇上最宠爱的儿子,皇上对他的爱是单纯的,那份爱不用将任何的政治抱负加注在他身上,所以才显得最为轻松和真挚。
“父皇,儿臣刚写了一副字,请父皇点评。”晋王满脸欢喜地将字呈上,看着父亲展开来认真地欣赏着。
“嗯,有长进。越来越有右军的神韵了。”太宗点着头,连连称赞。
晋王得意地说道:“儿臣知道父皇最喜欢王羲之的字,所以每天临摹《兰亭集序》,总算没白费力气,先生也说儿臣这一篇写得不错。”
太宗笑道:“是吗?你先生可不轻易夸人,她说不错就意味着很好。朕的雉奴长大了。”
“儿臣知道父皇和先生都宠雉奴。对了父皇,儿臣刚才来的时候,看到舅舅跪在外面,不知道所为何事啊?”
听了晋王的疑问,太宗微微皱了下眉头,说:“说实话,你是专程来为长孙无忌求情的吧?谁给你通传的消息?”
“父皇冤枉儿臣了,儿臣确实是请父皇品评书法的。”晋王辩解道。
“也罢,朕也不想追究,朕可以回答你。你上次不是还拿剑指着李淳风吗?怎么样,要不要再拿剑指他一回啊?”
“上次的事情父皇已经教训过儿臣了,哪有还翻旧帐的道理?”晋王鼓着腮帮说道,“早知这样,儿臣当时不跟父皇坦白就好了。”
“那你可是要犯欺君之罪了。”太宗说着呵呵一笑,继续道:“你还是对李淳风的占星之术不屑一顾吗?”
晋王答道:“父皇这回才真是误会儿臣了。儿臣不是不相信占星术,而是害怕有人利用它扰乱圣听,制造不必要的伤害。试想,从古至今哪里有过女子为王夺取天下的,这前无古人之事怎么就偏偏会在本朝发生呢?所以儿臣怀疑。”
“所以就拿剑指着李淳风*问他是否有幕后主使唆使他制造假象,陷害无辜?”
“儿臣已经知错了,李大人毕竟是朝臣,儿臣如此无礼冒犯,父皇批评得极是。所以儿臣已经向李大人道歉了。不过,儿臣依然认为所谓的天象、预言之事未必当真,或许只是巧合,如果因此伤及无辜就太——太不人道了。”
太宗完全没有因为晋王的质疑而生气,他微微一笑,“知道吗,你的善良是朕最珍惜的地方。你肯提醒朕不要冤枉了无辜,避免不必要的伤害,朕很欣慰。”
“儿臣所说都是心中所想,从小到大儿臣什么事情都不会对父皇有所隐瞒,不过儿臣还是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愧。父皇宠爱儿臣所以未加责罚,可是儿臣不能纵容自己的过失,今后儿臣一定更加严格地约束自己的言行。”
太宗慈祥地看着晋王,“朕就说嘛,朕的雉奴长大了。”
“对了父皇,”晋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刚才儿臣进来的时候好像碰到了武才人。父皇又召她回甘露殿侍奉了?是不是那件事父皇也不打算追究了呢?”
“你不是一再提醒朕不要错判了无辜之人吗?朕当然要彻查清楚了。你说得没错,天底下怎么会有女子为王的道理?所以这箴言所说的女主武王不是指武姓女子,而是一员武将。”接着,太宗便将李君羡的事情告知了晋王。
晋王听后恍然大悟,“从字面意思来看这个解释似乎更合逻辑。不过,李君羡不是父皇很倚重的武将吗?听说他是舅舅一手栽培的——这么说舅舅是为了——”
“正是!那位长孙大人一早就来为李君羡鸣冤了。朕如何解释他就是不信!”
“舅舅一定冲撞了父皇。以他老人家对事情的坚持,儿臣能想得到他会说些什么,难怪父皇会发脾气。”
“坚持?他就是爱钻牛角尖儿。李君羡之才,朕也很欣赏,才把玄武门那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他,朕也很是舍不得啊。可是大局面前,事关大唐江山,朕不敢有丝毫的感情用事。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想必舅舅也是爱惜李将军是员难得的将才吧!儿臣只是在想,如果这件事被魏大人知道了,他会怎么说?”
太宗一挥袖子,“想也不用想,魏征一定也会劝朕慎重,他的说辞可比长孙无忌丰富。”说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晋王知道,父皇一定是想到了魏征的病情,自从他卧病之后,太宗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少了魏征的谏言,他感到冷清了很多。
想到这里,晋王故意说:“如果那样,父皇也要罚魏大人跪石板吗?”
“好啊,你也会给朕下套了?”
晋王连忙说:“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假设。”
太宗微微眯起了眼睛,答道:“魏征和长孙无忌是不一样的。朕不会责罚魏征,因为他是外臣,辅佐帝王,直言进谏是他的本分。即便他的意见与朕相左,令朕不悦,甚至最终都不会被朕采纳,朕都不可能怪罪他。不仅不怪罪,反而应当嘉奖。可是长孙无忌就不同了,他是朕的亲戚,更是跟朕一起长大,经风历雨的兄弟,可以说他是自己人。就是因为这样,朕才生气。朕生气是因为朕以为哪怕所有人都不理解朕,他长孙无忌也是懂朕,始终会站在朕这一边的。可是他竟然也不明白,那么这天底下还有谁可以真正了解朕,理解朕呢?”
晋王听太宗发完感慨,紧接着用不紧不慢的语速说道:“父皇也说了,舅舅是自己人。就是因为他也把自己当作父皇的自己人,所以才敢在父皇面前如此直率。母后在世的时候跟儿臣们提起过,说当年舅舅跟着父皇打拼江山的时候也经常因为意见不和而跟父皇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还——舅舅手上的刀疤不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晋王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太宗的眼神有些放空,仿佛真的回到了他和长孙无忌都血气方刚的年轻岁月。晋王接着说道:“而且,如果说最了解父皇也最能理解父皇的,这世界上怕是除了母后也再难找到第二个人了吧!”
晋王故意搬出了长孙皇后,他边说边偷偷拿眼睛瞄着太宗。果然,太宗听了他的这番话似乎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自顾自地笑了,“你呀。刚才还夸你长大了,懂事了。看来你是真的长大了,什么时候心眼儿这么多!好吧,朕本来也没想真的怪他,这次就卖你一个人情,让长孙无忌回去吧!”
晋王这才高兴地谢过太宗,准备告退。
“等等,”太宗突然叫住了他,“朕问你,对李君羡之事你怎么看?”
晋王恭敬地答道:“父皇是一代圣君,此事又关乎社稷,儿臣以为父皇一定会作出最英明的决定的。”
太宗微微扬起了头,眯起了眼睛,淡淡说了句:“好了,下去吧。”晋王于是拜别,走出了甘露殿。
晋王径直来到长孙无忌面前,笑着说:“舅舅,父皇让您回去了。”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他抬头看着晋王,身体纹丝没动。“舅舅!”晋王用嗔怪的语气唤道,一边伸出了手一把搀住了长孙无忌的胳膊。长孙无忌这才顺势缓缓站了起来。
不等长孙无忌开口,晋王先说道:“父皇的气儿还没消呢,您就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改天再说,或者找太子哥哥商量商量,他或许能有办法呢!”
“皇上有提起李君羡的事情吗?他怎么说?”长孙无忌问道。
“提倒是提了,不过这种事情父皇怎么可能跟我多说。舅舅,您就别跟父皇置气了!”
长孙无忌看着晋王,想说什么,想了想又止住了,然后调头缓缓地向外走去。
我方才出了甘露殿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望着殿外。我看到晋王走出来扶起了长孙无忌,这才出了一口气。这件事也亏了是晋王,这太极宫中能三言两语说动皇上的人也只有他了。我见长孙无忌调头回去,连忙悄悄跟了出去。
待走到僻静处,我才追了上去。“长孙大人,”我拦住长孙无忌,“这件事因我而起,所以无论要武媚做什么我都在所不惜。”我恳切地望着长孙无忌,知道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他看着我,刚要说话却止住了。我看到他的眼神向我的身后望去。
我连忙回过头,随着长孙无忌眼神的方向望去。是晋王,他正站在我的后方,距离不近不远,刚好能听到我们的谈话。我转过头,朝长孙无忌微微笑了一下,他冲我点了下头,又朝不远处的晋王微微施礼,然后转身离去。
我目送长孙无忌离去,晋王这才慢悠悠地来到我身边,一如平常地笑着跟我打招呼。
“晋王殿下。”我向他施礼道。
“才几日不见,怎么又变得生分了起来?”他说着似乎有意识地朝我脸上打量着什么。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虽是几日,却像过了许久。”
“也是,这几日你肯定受了不少委屈。知道吗,我听说你的事情之后,当时就冲去找那个李淳风算帐去了,为此还被父皇责骂了一通。”
“多谢晋王出手相救。”我说着冲他又施一礼。
晋王连忙扶住了我,“好姐姐,求求你别这样,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话了。拜托你还像过去一样好不好?看,这附近又没有别人。”
我实在没有心情像往常那样跟晋王谈笑,可是又不想让他多心,于是强颜欢笑道:“听说你那天拿剑指着李淳风啊?难怪皇上要责备你,这么多皇子也只有你敢这么干了。不过,还真的很解气。”
晋王见我露出了笑容也显得开心了起来,他用手比划道:“我当时这样指着他,他吓得直哆嗦。可是,他抵死不承认那条八字箴言是他弄虚作假的,一口咬定就是天意。”说着,晋王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他当然不能承认,那可是欺君之罪,要灭九族的。”
“好在你现在没事了,父皇不再怀疑你了。”
是啊,我是安全了,那是另外一个人用自己的命做赌注换回的,晋王啊晋王,你怎么能够理解这比直接让我身处险境更令我倍受折磨。
“好了,我今天真的累了。让我缓一缓,改天再找你玩。”我说着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晋王。他于是知趣地说道:“我也正好还有别的事,看你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等心情调整好,记得来菊舍喝茶,先生也很记挂你呢。”
我点点头,“好的。代我问薛先生好。”
晋王于是跟我告别,他大概是以为我想自己静一静,于是先行离开了。
晋王一走,我出了口气。立刻又开始责备起自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工夫在这里浪费时间。君羡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长孙无忌今天看来是无功而返,皇上那时尚且如此对我,换作是李君羡他怎么可能手下留情,说不定早就有秘旨送往大理寺。这个时候,承乾是不是已经从大理寺回来了,他该打探到一些情况吧。不行,我要去东宫,立刻!我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第一时间知道君羡的情况。想到这里,我提起裙摆不顾一切地向着东宫方向冲去。“武才人留步!”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我脚下一绊,险些没摔个狗吃屎。我努力平衡住身体,然后回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