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不想听这些了!”我果断打住蝶衣,然后转向小青问道:“你会下棋吗?”
小青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蝶衣,小心翼翼地回道:“会一点。”我于是吩咐蝶衣去准备。趁蝶衣离开这工夫,我问小青:“你入宫多久了?”
“快六年了。”
“这么久了。怎么还只是三等宫女?”
“我家境贫寒,能够入宫为婢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已属幸运,还奢求什么晋级啊!况且,我现在已经比末等宫女不知道好多少倍了呢!我娘总跟我说人要知足。”
这时,蝶衣捧着棋盒回来了。我便和小青铺开棋局,一边下棋一边东扯扯西拉拉闲聊了起来。如此这般聊着聊着便让小青讲起了后宫里的事情。原来,李治的后宫们虽然年轻,却真应了那句话“后生可畏”。她们的争宠手段早已摆脱了单打独斗的模式,而是更加懂得团队合作。合中有争,斗中又脱不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难怪刚才蝶衣会强调指出柳昭容和皇后的亲戚关系,他是在提醒我柳昭容是王皇后的人。
我抬眼瞟了一下蝶衣,以他的秉性应该早就把这些背景摸了一遍,此时他静静地站在一旁大概也是想看看小青说的话到底有多少出入吧。
“呀,下雪了!”小青眼尖,先看到窗外飘起的雪花。今年的头一场雪,我等了多时的雪,我顿时兴奋得像个孩子扑到窗前,看着桔色的宫灯映衬下那一片片飞舞的雪花。这个寒冷的季节,却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因为我最喜欢的两种花都开在这个时候,一种是这漫天飘飞的雪花,另一种……
“蝶衣,梅花开了吗?”这已经是我第几遍询问了。每到这个时候,蝶衣都会突然低下头缓缓说道:“明天去看一看吧!”
明天——我突然无比期待明天的到来。
黎明醒来的时候,我竟然是在李治的怀中。虽然不期望他能回来,但我还是故意留下了一桌饭菜。如果他因为些许愧疚而来看我,那么,我就要他更加愧疚。这点愧疚对于折磨他毫无意义,我只是要抓住他,拼命抓住这把保护伞,至少在我的孩子降生以前他必须是爱着我的。我再一次开始鄙视自己,也是再一次地佩服着我自己。
清晨,雪停了。白茫茫的一片大地让人感觉无比的清爽、洁净。蝶衣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放我出门。我们漫步在雪地上,听着脚下“咯吱咯吱咯吱……”当淡淡的花香飘来,我们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东宫墙外,花真的开了,似乎比预计的还要早了些。我留意到蝶衣的表情从那刻起开始变得不自然,故地重游,我能体谅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还是那条小路,小小的斜坡,蝶衣扶着我小心地走下去。梅林依旧,花香依旧,那是我第一次遇到蝶衣的地方,那是穿过去就能看到东宫的地方。回想起昔日在此吹箫弹琴的情景,我和蝶衣都不禁感叹物是人非的无奈。
我和蝶衣一路向前将小青远远地抛在后面。小青似乎善解人意,并没有追上来而是和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然后冲蝶衣道:“调查柳昭容的事情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相反,你处处小心,做得很好。”
“可是——”蝶衣想说什么,却又似乎立刻领悟了,也就打住。
“想听听我的看法吗?”我淡淡一笑,“柳昭容有一个女儿对吧?”
“没错。是敬合公主,也有三岁了吧。”
“贵德淑贤四妃也都是有子女的吧!”
“是的。除了太子李忠的生母由于身份太过低微,其余有生育的后宫就数柳昭容位阶最低。”
“好像皇上也冷落了她多时。如此看来,她心有不平倒是正常的。如果说她嫉妒我一入宫就怀了身孕,倒是说得通;若说是受皇后之母柳氏的唆使,也说得通;再或者,她嫉妒的不是我而是连日来最受宠的佟充媛也一样说得通。佟充媛不是和萧淑妃还是同乡吗!如此说来,处心积虑也好,顺水推舟也罢,用这么容易被戳穿的伎俩,倒霉的或许是我,但不管我上不上当,佟充媛都一样没有好果子。”
“所以,你认为这件事是柳昭容故意陷害佟充媛的?”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佟充媛看起来不谙世事,可是真的就像看起来那样吗?难道就不会是她故意将计就计,或者本来就是她反其道而行之。大家都知道柳昭容喜欢做蜜饯,就算是她被陷害了,如果真要追查究竟,柳昭容很容易就会被牵连到的。她身边的那个翠儿,不就很容易被小青套到话吗?”
“你这么一说,我倒糊涂了。”
“你忘了,还有一种可能,她们两个都是无辜的,一切都刚好碰巧了。”看着蝶衣一脸迷茫的表情,我笑了,“追究真相的结果有时候偏偏是被真相所迷惑。你说得对,人心叵测,在后宫生存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我们毕竟人单势薄,要应付宫廷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我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不如以静制动。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是一个被动挨打的人,但是如果不是太过分,我也不希望主动跨出与人为敌的第一步,更何况在情况不甚明了的时候。”
蝶衣的表情突然变得轻松了起来,“之前还只担心你因为善良而被人算计。看来我是多虑了。这下好了,我这颗心可以踏实了!”
今天跟蝶衣说这些也确实是想让他安心,后宫生活够辛苦了,我实在不忍心让他整日悬着一颗心。而且,我和他是同盟,对于自己的盟友,我理应做到坦诚相见。所以接下来,我必须坦诚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蝶衣啊,你也观察小青好一阵子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蝶衣面对我的问题显然十分慎重,他想了想才回答说:“聪明、谨慎,目前看来也很诚实。她昨天跟你说的后宫里的那些事情,没有一句不实或者夸张的。我交代她做的事情也都很麻利,而且不该问的从来不多嘴。”
“听起来都是很好的评价哦。难道就没有什么不好的?”
“不好的——那就是她是皇后派过来的。”
“就连粗使的宫女也是皇后派来的。她是后宫之主,掌握所有宫婢的调度。可问题是,小青她究竟是不是皇后的人呢?”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她是皇后眼线的证据,可是,世事难料,我也不敢妄下结论。”
其实,我自始至终都认为王皇后是一个简单,不屑于玩弄心术的人,可是她是如此不见得她身边的人也是如此,很多亏就吃在太过自信。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任何一个人。说起来这是可悲的,连自己身边伺候的人都难得一、两个完全放得下心的,我不想让自己总是这么累。
“你说,我该不该在身边多培植些自己人呢?”
“当然要了。非常必要!”蝶衣斩钉截铁地答道,“你是有看好的人选了?”
“没错!之前叠翠院闲置的时候看院子的水娘如何啊?”
“现在后院粗使的那个水娘?”
“嗯。无意间接触过两次,感觉人挺干净的,口齿也伶俐。你帮我留意留意,摸摸背景,看看有没有可塑性。”
“没问题!”
水娘在那一刻开始进入蝶衣的视野。我知道在我身边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像蝶衣这样对我忠心不二的人了,可是我也必须尝试培养自己的人,在诸多的猜疑面前,我需要完全听命于我的下人。
这场雪很快就消融了,接下来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却因水气不足显得干燥了许多。多么盼望着再下一场好雪啊!东宫外的梅林开得越发繁盛起来,每日散步赏花似乎追寻着逝去的年华,让我每每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这天早饭吃得有些急了,便让小青陪着散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梅林外,连我都有些小小的吃惊。
“这条路怕是姐姐在宫中最熟悉的一条了。”小青在一旁打趣道,“既然来了,就赏赏早晨的梅花吧!”我点点头,把手扶在小青的胳膊上缓缓向前。早晨的暖阳就像一枚腌制上好的鸭蛋黄。晨霞中的红梅纷纷揉开睡眼,抖落晨露,展现出最热烈的红色与朝阳遥相呼应,是为了迎合太阳的颜色还是为了与天之骄子一较高下?我读不懂梅花的心思却醉在她们用生命燃烧的色彩中。
“小心!”若不是小青用力扯住我的胳膊让我停下来,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危险。是那个经常走的小斜坡,可是从小青紧张的表情可以看出今天的这条路不同寻常。果真,那条并不长的斜坡上光溜溜铺了一层冰琉璃。我和小青立刻四下观望了一番,不见周围有人。
“姐姐,这路不对!”小青毫不掩饰地说出心中的疑惑,“昨晚没有下雨,而除了这一段周围的路都是正常的。昨夜有人在这里泼了水!不是偶然洒落,只怕一桶水都不见得能冻出这么厚的冰。”
“哪宫的宫人打水需要从这里经过吗?”我问小青。
小青一边思索一边摇了摇头,“东宫后院就有水井,宫人不可能出宫打水。其他各宫更不会绕这么远。这是故意的!”
小青说得没错,是有人故意的,而且很明显,是冲着我来的。如今天气渐冷,入夜之后气温更低,随便泼一盆水都能结出冰来。而这条路几乎是我每日散步必经之处,又恰好是个小斜坡,是有人想让我摔跤。
“小青,仔细检查一下周围。小心!”我低声吩咐道。不多时,小青果然在附近的草丛里发现了一枚铜钩,“好像是扁担上的。”她把铜钩递到我手中。
做事这么不小心吗?我看着手中的铜钩不由心生疑惑,是做事的人不够谨慎还是有意落下线索,这中间的差别可就大了。不过,无论事实是怎样的,也无论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目标,任何会伤害我孩子的行为我都不能容忍。而且,我要让有这些心思的人明白,在我这里弄小猫腻就避免不了大动静。
“小青!”我把铜钩还到她手中,“我刚才摔了一跤,摔得很重!”
小青看着我只有片刻地迟疑,然后立刻扯开喉咙惊恐万状地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李治几乎一路飞奔赶到明月阁,宋太医已经为我“诊治”完毕。他面色凝重地向李治回禀,着力渲染惊险程度,把李治惊出了一身冷汗,直至听到最后的结论才放下心来。尽管如此,李治还是非常生气,小青适时地讲出心中疑惑并呈上证据,李治立刻觉察其中问题,他勃然大怒,当即下了两道旨意:一、全体有名分的后宫立刻到皇后的立政殿汇集,二、马上搜宫,彻查真相!
水桶和扁担的主人很快就被揪了出来。那名小太监颤颤巍巍地跪在李治面前,如果不是出了这件事他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被皇上看上一眼,可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小太监自知事情重大,全公公刚一开口他便鼻涕一把泪一把全招了:“皇上饶命啊!奴才不是故意害人,是平姑让我这么做的。她说是为了考验我,只要我听她的吩咐做事,她就她就答应跟奴才相好!”
小太监的辩白惹得周围一片侧目,大伙都觉得这个奴才够二百五的,竟然被小宫女玩弄做出这种傻事,即便他全部招认,可这私通宫女也一样是死罪。同时,大家也都同情起这傻孩子,若不是脑子缺根筋,也不会摊上这掉脑袋的事啊,要说缺德,那骗人的宫女虽然可恶,但她的幕后主使者岂不是更加卑鄙!
“你说的平姑是什么人?”大全厉声问道。
小太监赶紧哆哆嗦嗦答道:“就是佟充媛的贴身宫婢。”
话音一落,众人齐唰唰将目光投向了佟充媛,却见她脸色煞白,手脚不住地抖动,整个人僵在那里仿佛丢了魂魄。
“佟充媛,”王皇后冲她问道,“这件事你可知道?”
佟充媛这才反应过来,几乎从座椅上弹了起来,立刻扑通跪倒在地,颤抖着连声道:“臣妾不知,臣妾真的不知道。”
“那就把平姑带上来问话。”王皇后随即命令道。
片刻工夫,在殿外候着的平姑就被带上了大殿。既然是宫婢,审讯的职责就交给了女官罗尚宫。她把小太监刚才的供词陈述了一遍,然后问平姑是否属实。平姑急忙辩解,“奴婢只是想捉弄于他。平日里他对奴婢多有挑逗,奴婢才随口开了玩笑,让他挑水绕上一大圈。”
“所以是你让他把水泼在斜坡处的?”罗尚宫严厉地问道。
“不是的!不是的!”平姑虽然吓得满头是汗,但思维和口齿都很清晰,她否认说:“奴婢只是让他去最远的地方挑水,别的可没让他做。或许是他不小心摔倒了,或者是他偷懒故意弄洒了水。”
一旁的小太监立刻反驳道:“明明是你让我在那里泼水,说第二天会去检查,以冰琉璃为证,说明我确实挑着水走了那么远!”
“我没有!你为什么要往我身上泼脏水!”平姑也不相让!
“住口!”没等皇后发话李治已经怒喝道,“两个奴才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看来不动刑是不会说真话!来啊,两个都拖出去严加审讯,打到她们说实话为止!”
平姑和小太监被拖了出去,佟充媛依旧跪在地上,皇后看了李治一眼,见他满脸怒气便也不言语,且让佟充媛就那么跪着了。
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之后,外面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监刑的全公公和罗尚宫回来,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脸色都很难看。
“回禀皇上、皇后,平姑招了。她承认是自己故意让那段斜路上冻,而且她这么做是受人指使。”罗尚宫禀报道。
“是谁?”李治再次抢在皇后前面发问。
罗尚宫眉头一皱,“平姑供认说让她这么做的是佟充媛!”
“我没有!”佟充媛向前连爬几步大声喊道,“不是我!皇上,不是臣妾!臣妾要和那贱婢对质!”
王皇后的脸上浮过一丝怀疑,她随命令道:“那就把平姑带上来对质吧!”
再次被带上大殿的平姑像一滩烂泥被扔在地上,她艰难地用前臂撑起身子,还未稳当就被佟充媛冲上来抽了一巴掌。佟充媛气急败坏道:“你这贱人,我平日待你不薄啊!为何要这样冤枉我?是谁让你诬陷我的?”
平姑看着佟充媛艰难道:“娘娘,奴婢对不住您。奴婢实在忍不了疼,只得说出实情。娘娘,您就认错吧!”
“混账!”佟充媛抬手就又是一掌,“我没做过我认什么!你这个下贱胚子!”她说着发疯般撕扯起平姑的头发。
罗尚宫赶紧上前制止,却听李治冷冰冰道:“罗尚宫,让她们打。朕正好还没见过狗咬狗呢!”在场的众人都被李治的话惊到了。佟充媛可是他近来最宠爱的后妃,但他的表情和语气却透着十二万分的冷漠和厌恶,他竟然不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
佟充媛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当。她赶紧转向李治辩白说:“皇上,真的不是臣妾!臣妾是冤枉的!臣妾和武媚娘一向交好,臣妾还亲手做了点心去看望过她,臣妾没有理由要害她啊!”
李治根本没有看佟充媛一眼,而是直接问平姑道:“平姑,你说是你主子让你这么做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跟朕说清楚。若有半点虚假或隐瞒,朕株你九族!”
平姑趴在地上回答道:“回禀皇上,娘娘入宫前曾经算过一卦,说她入宫半年必获龙子。前不久她又找高人看了一次,说是子孙宫被冲,有人借了她的福运,说什么不把强占雀巢的鸠赶走就无法怀上龙子。娘娘认为这正应验在武才人身上,便想办法破解。她得知武才人每日会去梅林赏花,就想了这个法子。”
“你胡说!”佟充媛几乎发疯地吼道,“你有什么证据!”
“对啊,平姑,你这么说可有证据?”王皇后倒是显得十分冷静。
“奴婢就是证据!还有,娘娘前不久给武才人送去了掺有红果的蜜饯,但是没有效果就又想了这个法子。”
“红果?”王皇后有些不解。罗尚宫赶紧在她耳边低声解释。
“去,把媚娘身边的小青叫来。”李治冲大全吩咐道。不多时,小青便被带到了立政殿,临行时,蝶衣多了个心眼让水娘跟着,有什么事情好及时回来传话。我知道,这也是蝶衣对水娘的考验。
不等王皇后开口问话李治抢先问道:“小青,朕记得前日里在明月楼吃到了佟充媛亲手做的糕点。除了点心,佟充媛可还送过别的吃食?”
小青回道:“回皇上,那日充媛娘娘到访,还赠了些蜜饯。”
“蜜饯?你家主子可尝了?”李治显得有些紧张。
小青镇定自若地回道:“回皇上,因蜜饯里有红果,而太医交待过红果对孕妇不宜,所以我家主子就将蜜饯赏给了奴婢们。”
“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朕或者禀于皇后?”
“回皇上,我家主子说她在怀孕之前也不知道孕妇不宜吃红果,充媛娘娘还未曾生育,定是也不知晓,未免节外生枝就让奴婢们不要提及此事。”
“原来这样。”李治自言自语道,心里却在暗暗寻思着。
这时,嫔妃中突然有一人走出来跪倒在地,此人就是柳昭容,她显得有些激动也有些胆怯,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道:“启禀皇上、皇后,佟充媛前些日子跟臣妾说她食欲不振,向臣妾讨了些红果蜜饯,臣妾万万没有想到她是拿这些红果去陷害武才人,请皇上、皇后宽恕臣妾。”
此时的王皇后心里早就有数了,于是不再开口一切都凭李治定夺。李治站起身冲着依旧叫冤不止的佟充媛厉声道:“佟氏,事到临头你还要狡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