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人企图将他从断崖上推下去,是阿诺拉住了他,反而是那个想要杀他的人自己没有刹住车,从断崖落进了海里。
才五岁的万俟煊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生死一瞬,等他从死亡的阴影中清醒过来的刹那,看见的是阿诺透亮如星子的眸光。
他从没有告诉过阿诺,他不喜欢星星,他喜欢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像灯光一样温暖,那是他历经生死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光亮,在今后的无数次险境之中,也同样是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少女拯救他于危难之中。
他曾像依赖光明一样依赖阿诺,小小的手握住另一只小小的手,阿诺嘴边弯起一抹明媚的笑容,那是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唯一一点值得回忆的美好。
阿诺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智慧,有了阿诺的保护,很快他们两个成为了那座孤岛上唯一的两个幸存者,但食物只够他们两个吃十天,而在二十天之后,才会有船只来接他们离开。
万俟煊自嘲地笑了笑,他那时是自闭的,他第一次开口跟阿诺说话,说的是:“你杀了我吧!”
他毫无反抗之力,也毫无反抗的欲望,十分平静地说出那句话,声音怯怯的,脆生生,如同大海的吟咏。
阿诺看到他开口说话,明亮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惊喜,十分果决地道:“不,我们要一起活下去,相信我,我可以带你活下去,走出去。”
万俟煊不懂,为何在那样暗无天日的世界里,还会有阿诺那样清澈的目光,他也不知道她的自信来源于何处,但莫名的,他想靠着身边那个比他只大了三岁的女孩,无条件地信任她。
阿诺每天省出了自己一半的粮食和水,等到第十天的时候,万俟煊的粮食吃完了,阿诺拿出她的那一份,偷偷地放进他的包袱里。
万俟煊第一次哭是因为阿诺,她把自己的食物给了万俟煊,而她饿的受不了了,就到海边抓了一条鱼,那时没有火石,她用匕首把鱼切成一片片,生吞了下去,吞一半,就难受地趴在礁石上干呕。
万俟煊偷偷地躲在石头后面看着,眼眶忽然间就红了。
男子汉大丈夫,不该流泪的,但他却控制不住,第一次想要为一个女孩哭,那样情不自禁。
当夜,他就把食物又都偷偷放回了阿诺的包袱里,自己一个人离开了。
什么也不会的他,只是一个拖累,又为什么要连累这样好的一个女孩。
但是,他错了,他走了之后,阿诺整夜里都在寻找他,终于在第三天找到了他。
万俟煊一个人躺在礁石上,饿的满脸苍白。
那样坚强的阿诺抱着他哭得声嘶力竭。
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接受这样残酷的训练,但她一点也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一个人的世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黑洞洞地令人害怕。
如果必须要死,那就一起死吧,没有光亮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牵着手一起死去,至少在黄泉路上还能有一个依靠。
他们在礁石上一起睡过去,但他们都没有死,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另一个孤岛上了,还是同样的生存规则,只是互相杀戮的换了一批人。
万俟煊在那样的魔鬼训练中活到了十五岁,每一次,他都跟阿诺一起幸运地活了下来,一开始是阿诺护着她,后来是他们相互护着彼此。
他们之间的默契就好到像是同一个人一样。
十五岁之后,他们终于通过了训练,成为了神域总部中的一员,日常负责出任务杀人。
每次有很难完成的任务,阿诺都会提前揽在自己身上。
万俟煊难得的微笑是只给阿诺一个人的,他说:“我长大了,现在换我来保护你了。”
阿诺明亮的眸子依然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嘴角微微地翘起,阿诺很少会笑,但万俟煊见过很多次,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可后来又为什么会分道扬镳呢?
在这一生中,相信一个人就是错误,因为任何人都会因为任何事情而选择背叛。
万俟煊,他并不喜欢神域,他跟阿诺说,我们应该有更加美好的生活去追寻,你不喜欢阴谋算计,不喜欢暗无天日,我想给你一片阳光明媚的天空,阿诺,我带你走,带你去扬州,每年的扬州三月,都可以看见纷繁的桃花开满每一条街道,瘦西湖的淫雨霏霏,遥远的帆船像一叶孤舟,我们一起去湖边放纸鸢,你想要多少糖葫芦我都买给你吃,好不好?
阿诺的眼神冷冷的,没有微笑,像是一朵琉璃雕刻的水莲花,亭亭而立,却给人远远的距离。她说:“煊,你该长大了。”
长大的世界里是不该有这样天真的想法的。
阿诺开始不喜欢星星了,也不喜欢笑,整日里总是阴沉沉的,也不爱跟万俟煊说话,好几次遇见都只是淡淡的点头,插肩而过。
没有一个人对你的好是无缘无故的。
万俟煊看见阿诺对灵越叫着师兄,她很早很早就是神域的弟子了,师从神域大长老昭奚,三岁开始习武,五岁学文,终于在八岁的被委派成为一枚棋子来到万俟煊的身边。
万俟煊是神域神主钦定要的那个人,要让他学会冷漠无情的同时又要不被人轻易杀掉,于是才有了阿诺的存在。
一切的好都是谎言,都是早就设计好的局。
二十岁之前,阿诺是万俟煊的整个世界,二十岁之后,他失去了生命里唯一的那点亮光。
说好做彼此欣赏的最后一点暖,而到最后,那点光亮却变成了最深的毒药,令人绝望。
再后来的后来,万俟煊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或许是他不太愿意记起那些事。
每当想一次,他心中的痛就会多一分。
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记得,阿诺嫁给了灵越,然后,他不顾一切将人抢出来,拉着她带她离开的时候,一把剑刺中了他的心口,而他手中的那把剑也同样深深地化开了她的脖颈。
阿诺死了,死在万俟煊的剑下,万俟煊却活着,而且成功地逃出了神域,回到了扬州城,成为了仙乐坊的坊主。
只有万俟煊自己知道,曾经的那个他也死了,死在阿诺在他面前倒下的那一刻,他声嘶力竭地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却只是为了你可悲的任务,为什么要让我不可救药的爱上你,却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别人,为什么明明最痛苦的是我,彻底解脱的那个人却是你。你不能死,我不想你死,你还没告诉过我,那么多年了,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最后的声音轻地连他自己也听不见,却成为他心底最深的执念,那些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里,曾有一个鲜活而美丽的身影,曾是他一生最爱。
阿诺死了,那个曾经鲜活的万俟煊也死了,他终于明白,阿诺说的那句:“你该长大了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长大是失去一切美好的纯真,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他想,他这辈子都不愿长大了。
万俟煊举起斧头,想要砸开水晶棺的那一霎,眼前浮现的竟然全部都是阿诺的音容笑貌,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她只是因为任务才对他好,明明知道,她的心底从没有过他的存在,可他还是那样不顾一切,无法忘怀。
“为什么即便是死了,我还是忘不掉你,阿诺!”
等楚珣冲进去的时候,万俟煊已经自己丢下了斧头,抱着水晶棺哭成了一团。
那惨状,有些不忍直视。
看到有人进来,万俟煊随即转过身去,等到再一次转过身来的时候,表情已经恢复了严肃和冷静,只是眼眶那么红,那么肿,鬼才看不出来刚才这家伙曾对着一个死人哭得像个傻逼一样。
楚珣无奈地问道:“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本座有在闹么?你当我是女人么?女人才会无理取闹!”
如果说忽略他不经意抹泪的动作,这番话说出来可能还会稍微有那么一点气势。
楚珣二话不说走过去,夺过他手上的斧头,沉声道:“你不是想要砸了她么?你没有力气我可以帮你,你放心,我这一斧头下去,多硬的石头都能碎成沫沫。老子辛辛苦苦帮你背出来的,要砸是吧,我替你砸,砸了干净,省得天天给我没事找事瞎闹腾。”
万俟煊傻眼了,紧紧抓住楚珣手上的斧头,慌忙道:“不准动,谁都不准动我的阿诺,她是我的。”
楚珣一脸怒容,张口便道:“好啊,活着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我替你砸了,入土为安,来世还是你的。要我说人都死了,你还瞎折腾个什么劲,诚心让人家成为孤魂野鬼投不了胎是不是?”
万俟煊乖地像个受训的小孩,一句话的反驳都没有。
楚珣心里头的气也消了一大半,缓了缓语气道:“你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的敌人到底是谁?身为仙乐坊的坊主,门派被人夺了却只知道躲在这里哭,你丢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