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韩希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韩希做梦了，梦见自己抱着浮木在海上飘摇，咸腥的海水就快要将他腌渍入味。这时一艘大船经过，船上挤出密密麻麻的脑袋，个个儿露出看戏般的嘲讽，仿佛都在等待着他死去。韩希被这样的冷漠弄得心头发寒，心想这时候杨初心怎么不见？于是便四处张望寻找杨初心的踪迹。
正想着，杨初心果然在人堆里出现了，他如救世主般带着光芒微笑着朝自己伸出手来，韩希顿觉光明立现，满怀希望地去握住杨初心。然而韩希还没能碰到杨初心的指尖，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然后便是是震天的嘶吼，“杀了他！杀了他！”
韩希一惊，猛然睁眼，发现自己仍在温暖的大床上躺着，刚才显得太过真实的经历，只是梦境。
韩希长舒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却听见外面的嘈杂声。不是海浪的击打，也不是航行的轰鸣，而是人群的喧哗声。韩希担心杨初心，急急忙忙地从房间出来，几步穿过船道走廊，便见甲板上挤满了人，而人群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前方的桅杆附近。
韩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便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杨初心的身影。
杨初心却是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的面前还跪着一个被捆绑的属下，低垂着脑袋，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群情激奋似乎对他构不成什么影响。
杨初心只是背着手，皱着眉头看那人。
身后有几个属下满脸怒色，有人高声道：“这样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还留着他做什么！”
便有声音附和，“就是！杀了他！杀了他！”
杨初心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眉头越拧越紧。
韩希不愿去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知道杨初心此刻的心情一定是很沉重的。他从来没有见过杨初心为一件什么事情露出这样的表情。韩希想，这是他们帮内的事务，他不好插手。反正只要杨初心没事，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干。韩希于是静立在一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有个比较年长的杀手道：“我在杀楼里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敢公然背叛的下属。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把我们的计划全盘透露给敌方，要不是发现得早，我们这一群人，大概就要葬身于此！”
“杨初心，你还在犹豫什么？”杨初心身后有人喝道：“这王八蛋不惜出卖我们这班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把我们的行动毁于一旦，他死一千次也不足惜！”
杨初心侧头，问站在他旁边的小云，“你怎么看？”
韩希这才发现原来刚才自己一直光顾着看杨初心，竟然没有发现跟杨初心在最前面并排而立的，是他一直看不爽的小云。这家伙真是，找着机会就往他身边粘啊……
“呃？”小云不知道在想什么，显然没有想到杨初心会忽然问他，顿了一顿，面露犹豫，咬牙道：“就算带回去交给楼主，恐怕下场会更惨，不如就地解决。”
地上那人猛然抬起头来，目光怨怼地盯住了小云。
小云扭过头去，面色有些怪异。但是因为他是背对着大家，没有人看见，而躲在一边的韩希却瞧了个清清楚楚。小云脸上一闪而过的，是愧疚？
“小雨。”杨初心看着地上的人，淡淡地叫他的名字，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你平常比较内敛，不声不响，直到现在我都一直认为你是个老实孩子，跟别的杀手不一样。如果今天这样的情况，换做是别人，你一定不会叫嚣着要杀了他。”
身后忽然一片静默，义愤填膺的人群僵住了脸上的表情，有人的脸色憋得通红。
“可是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令我失望。”杨初心矮下身子，一只手肘撑着膝盖，与小雨对视，“告诉我你这样做的理由。”
小雨艰难地开口道：“没有理由。”也许是沉默了太久，他的嗓音非常地沙哑沉闷。
杨初心脸上闪过一抹失望，冷声道：“是么？你的意思是说，你出卖我们，把我们的计划全盘泄露给对方，让他们派人来歼灭我们，只是完全是因为无聊，或者好玩，而不是因为恨极了我们中的某个人，或者全部？”
小雨无言可答，只得难堪地抿唇。
“我们船上这几十条人命，还不值得让你给个理由？”杨初心伸手，狠狠地捏住小雨的下颚，“嗯？”
韩希在他们斜侧面，因为楼舱的掩藏，没有人发现韩希已经在那里观察了许久。韩希的位置，正好能看见杨初心脸上适时闪现的狠厉之色，那种神情，是一种韩希完全没有见过的陌生，陌生得判若两人。韩希知道，杨初心那瞬，几乎是想要将面前的人撕碎的。
韩希心中一凛。
犹记得筑月城初见，那无味楼的小二站在酒楼门前的台阶上，满脸堆着灿烂的笑意，眼神狡黠又无辜。韩希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在杨初心脸上看见这样令人胆寒的神情。
杨初心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韩希感到脊背发凉。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当初那么样可劲儿欺负他，不知道会不会被报复回来。
小雨大概是被杨初心的态度给震慑住了，咬着苍白的唇颤抖了许久，忽然双目赤红，有泪水滚落下来。小雨哑声道：“杀了我！”
“哼。”杨初心冷笑着站起身，垂着眼皮看他，不屑道：“杀你？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还没有把同伙供出来，我怎么会让你轻易地死呢？”
小雨面色一变，矢口否认道：“我没有同伙！”
“哦？这么说，在我茶里下药，盯着我落单，看着我药效发作，然躲过众人耳目把我拖到船舱底下捆着，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别的不说，往船舱的楼梯这么陡，你是怎么把我弄下去的？该不会是用丢的吧？”杨初心扭了扭脖子，微笑道：“怪不得觉得浑身酸痛，原来是遭人虐待了。”
有几声不合时宜的哄笑在人群中发出。
杨初心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拎到小雨跟前，质问道：“每天那么勤快地跟外面传递消息，也是你一个人做的？那么这个纸条上，对方所说的‘你们务必谨慎、必定要一网打尽’中的‘你们’，是指的谁？”
小雨煞白了脸色，哑口无言。
杨初心松手，看着纸条随风飘入大海，讽刺道：“小雨啊小雨，你还是不够老成。收到这种东西，看过了就应该立即毁尸灭迹才对。你说，你这么笨，怎么有资格出卖兄弟？”
气氛已经僵至顶点。
杨初心显然已经动怒，即便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所有人都能从杨初心的话里面听出来他的失望和愤怒。
“这些人里面，”杨初心回身，指着他身后的一群人道：“我知道他一定在这些人当中，你把他给我指出来。我就放过你。如若不然……”杨初心顿了很久，才缓声道：“小雨，作为一名杀手，一伸手就是收割人命，这样的痛快事做多了，你可能不太清楚，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有很多……”
小雨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圈，眼神中的决绝却在渐渐松动。
人群一阵骚动，又很快安静下来。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肃穆的神情，更有人摆出了大义凛然的样子，仿佛在迫不及待地证明自己跟这件事情是没有关系的。
直到小雨眼神移向某处，不知怎么忽然全身一僵，咬牙道：“不，你不会放过我的！”
“啧啧。真是宁顽不灵。来人！”跟某人相处久了，耐心告罄这种坏习惯真是学得极快。杨初心不再废话，转身冷冷道：“在他身上开几个口子，吊在船桅外面，别干晒着，浸水里去，但是别弄死了。”
小雨闻言，整张脸变得煞白，萎顿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