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济和滕雨听到黑鹰骑士说雁荡山发现了《戚绝书》后,就骑着快马,向雁荡山的方向赶来。
江南风景如画,一路山清水秀,漫山遍野都是一树树浓得化不开的翠绿,山下是整齐的被切成方块的水田,水田里不时会出现一群群捉泥鳅的孩子,嬉笑声,打闹声……如同鸽子一样飞向天空。更遥远的地方,有绿树掩映的村庄,深黛色的屋瓦间炊烟袅袅。
滕雨随口吟咏一首《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吟完后,他说:“人世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行侠仗义,游走江湖。”周济道:“侠义之大者,乃赴国难,灭胡虏。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滕雨听得热血沸腾,他说:“我们一起向前,剁翻胡虏。”
午后,两人来到了一座村庄,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上,他们看到有人用木炭画了三个圆圈,呈品字形,互相交错。
滕雨说:“我曾听师父讲起过各门各派的联络标记,这是丐帮留下的。”周济点点头,说道:“是的。”
滕雨说:“丐帮真是无孔不入,在这里也能看到他们。”
周济道:“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人数众多。我们再向前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丐帮的标记。”
两人又向前走了七八里,在一处拐弯的大树上,果然又看到了三个圆圈。周济说:“果然丐帮也赶向雁荡山了,有丐帮,就有倭寇,他们也在向雁荡山集结。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此后,在通往雁荡山的道路上,一路都能看到丐帮留下的标记,有时在树干上,有时在墙壁上,有时在山崖上,有时还会竖块木板,画在木板上。丐帮大举聚集雁荡山,看来对《戚绝书》志在必得。有丐帮,就有倭寇,只是不知道倭寇来了多少。
周济和滕雨又行走了五六天,这一日来到了永嘉府地界。时值黄昏,街道上行人稀少,有的店铺已经开始关门,老板把门板一页页地搬回来,竖在门楣和地面的凹槽里。周济和滕雨看到有一家饭馆,就走了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小二看到有人进店,就踮着小步,殷勤地跑过来,周济说:“有什么好吃的来两份。”小二说:“我们这里的特色是麦饼。”周济说:“那就来两张麦饼。”小二答应一声,就去了后厨。
麦饼尚未端来,就听到楼上传来说话声,一个人说:“再有一天行程,就能赶到雁荡山了。”另一个人说:“赶紧找地方住下,天亮就出发。”
滕雨听到说话声,脸色大变。周济看到滕雨的神态,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示意滕雨面对墙壁坐着。
从楼上下来了四个人,最前面的是横冈,接着是角丸,跟在后面的是潘家骥和贝人龙。
这四个人没有想到会在几百里外人生地不熟的永嘉府遇到“故友”,他们丝毫不加防范,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
二人悄悄跟在他们身后,摸清了他们的住所后,周济和滕雨便藏身在城隍庙里,直等到外面响起巡夜人的梆子声,三更时分,二人才走出来,向客栈走去。
客栈的墙壁并不高,周济紧跑几步,一只脚踩在墙壁上一蹬,另一只手就够着墙头了。滕雨拿出软竿,手腕一抖,软竿前方的爪钩就钩住了墙壁外的树枝,接着身体一荡,就站在了墙头上。
就在他们准备跳下客栈墙壁的时候,那四人的房门突然打开了,接着从房间里闪出了一个人影。周济和滕雨赶紧俯下身,他们看到那个身影打开客栈的大门,溜出去了。周济从身形上看出那是角丸。
二人从墙头上跳下来,悄悄走到那间房门前推了推。房门又从里面闩上了。他们退到墙边,准备追踪角丸。
滕雨说:“这个小个子倭寇交给我,我去跟着他,看他千什么坏事,你盯着房里的人。”
周济道:“一定要小心,看到风向不对,就赶紧跑。”
滕雨说:“你放心。”
滕雨也闪身走出客栈的大门,一路藏身在月光下的阴影中行走,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的角丸,像只甲虫一样低头疾走,无声无息,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角丸走到街道中央一家高门大户前,停住了脚步。他爬上门前一棵柳树,然后像猴子一样双手吊着树枝,轻轻一荡,双脚踩上了墙头。他又把手中的一粒石子丢进院子,听到院子里没有动静,就溜进了院子里。这一招叫投石问路。
滕雨在院墙外等候了片刻,就拿出软竿,钩着墙头上的青砖,也溜进了院子里。
滕雨看了看院子的布局,就知道角丸是去了后院的上房,因为在一个大家族里,后院上房是给家里最有权威的人居住的。这个最有权威的人,就是老爷子。家里的金银细软,也由老爷子保管。
其实,由老爷子保管,是最不安全的。
滕雨悄悄走到后院上房,借助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上房的门槛板被抽开了,房门却从里面关闭着,显然,角丸是起开门槛板后,从门扇下面钻进去的。这个角丸骨骼极为瘦小,居然能够从这里钻进去。
滕雨藏身在上房旁边,他想等角丸爬出来后,对其兜头一击,这样角丸即使不毙命,也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可是,他没有等到角丸,却等到了角丸从门槛后递出的一个包袱。滕雨把包袱偷偷拉到脚边,掂量了一下,很重,里面肯定是金银财宝。他想,那就等角丸爬出来,用这个装着金银财宝的沉重包裹,对着角丸兜头一击。
等了一会儿,角丸从门槛下又递出了一个包裹,滕雨颠了颠,依然很重。这户人家家产富饶,屋里藏了很多宝贝,角丸还在里面偷窃。
滕雨想了想,如果在这里兜头击打角丸,万一角丸发出声来,惊醒了院子里和村子里的人,谁也逃不掉。还是另想个好办法吧。
角丸还在房间里忙忙碌碌地偷窃,他不知道他的劳动成果已经被门外的滕雨窃取了。滕雨看到上房边有一间厨房,立即有了主意,他悄悄来到厨房,揭起铁锅,放在上房门边的地面上,然后又把盆盆罐罐、瓷碗瓷碟全部搬了出来,摊开后,放在铁锅后面,铺了一大片。
设置好陷阱后,滕雨把角丸辛辛苦苦窃来的金银财宝包裹好,背在身上,然后他溜到墙边,爬到墙外的一棵大树上,静等好戏上演。
时间不长,角丸就从门槛下钻出来了,他向左边摸摸,摸不到包裹;又向右边摸摸,还是摸不到包裹。角丸慌神了,他向前跨了一步,突然一脚踩翻了铁锅,铁锅发出了哐啷啷异常响亮的声音。声音惊醒了房间里的人,有一个男人大声喊道:“谁?干什么?”角丸更加慌了,他又迈出一步,这一步踩在了瓷碗上,瓷碗和盆盆罐罐相撞,发出了更大更杂乱的响声,这次,连前院和邻居都听见了,他们一齐叫喊着,点亮了灯光,打开了房门,一个个大汉手提木棍闪了出来。
角丸吓坏了,他紧跑几步,纵身而起,一只手抓住了屋檐,然后一翻身,就上了屋顶。他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屋脊上,屋脊坚实平稳,角丸刚想发足奔跑,藏在树枝上的滕雨拿出一块金元宝砸了过去,金元宝砸在了角丸的身上,角丸从房顶上骨碌碌滚了下去,压碎了屋瓦。地面上的人循声追过来,叫喊道:“在这里,在这里。”
躲在树上的滕雨幸灾乐祸道:“哈哈,看你现在还往哪里跑?!”
角丸滚落到了院外,落地处响起了打骂声:“抓住了,打,打。”接着,响起了棍棒抽打的声音。滕雨听到这种声音感觉很开心。他溜下树干,向着客栈的方向跑去。
少了角丸,客栈房间里只剩三个人了——横冈和两个丐帮里的小丑,滕雨相信周济完全可以制伏那个名叫横冈的倭寇,尽管周济说这个倭寇的功夫很厉害,但是滕雨相信周济更厉害。自从上次在夜晚的树林里看到周济对付那几个后金人后,他就相信周济就是传说中的天神下凡,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至于那两个丐帮里的小丑,周济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滕雨回到客栈。此时,月亮从云层里穿出来,照得四周如同白昼,周济仍蹲在树杈上,他见滕雨回来了,对滕雨说:“第三间房里没有动静。”
滕雨绘声绘色地说起他戏耍角丸的情景,说到高兴处,差点笑出声来。他说:“倭寇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尔尔。”
滕雨刚刚说完,周济突然嘴里发出一声嘘,让他噤声,同时指了指街道口。滕雨顺着周济的手指看过去,月光照耀下的街道口走来了一个人。那个人缩手缩脚,左右张望,正是角丸。
滕雨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有合拢。刚才明明看到角丸从房顶上滚下去,落在院外,被一群人围殴,非死即伤,怎么转眼之间,角丸又出现在这里。
角丸来到客栈门口,却没有急于走进去。他站在客栈对面的暗影里,观察了很长时间,看到四周没有动静,这才悄声走进客栈里。
周济说:“先解决了这个倭寇。”
周济突然从树杈间站起来,凌空扑下,像一只收拢翅膀凌空扑下的猫头鹰,角丸就是一只夜行的老鼠。
角丸快要走到第三间房门口时,突然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罩住了他,他意识到危险降临,疾步闪到一边。周济落到地上时,角丸已经像只灵猫一样跑到了大门边。
滕雨看到周济一击不中,也从树上跳下,他躲在客栈大门外,等候着角丸从大门冲出,准备飞起一脚,将角丸踢翻。
可是,角丸却没有从大门逃出,他判断大门外可能会有埋伏。角丸来到大门边,突然向上窜,就爬上了墙头,然后,三跳两窜,上了房顶。
周济虽然武功深不可测,但这种小巧的飞檐走壁之术,却不及东瀛老荣角丸。滕雨虽聪明伶俐,但闪转腾挪之术,远不是角丸的对手。
角丸站在房顶上,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管,竹管上方有炮捻,角丸点着后,一串红光直窜天空,巨大的声响灌满了整个客栈。这是当时东瀛江湖用来示警的冲天炮。
周济一听,就知道这是角丸在向同伙报警。他来不及告诉滕雨,就跑向第三间房,用肩膀撞向房门,门闩门枢发出断裂声。周济刚在房间地面上站稳,黑暗中突然劲风袭来,他一俯身,手一抓,抓住了一个人的脚腕。他不知道这是谁。
周济的眼睛还没有适应房间里的黑暗,突然又有一阵疾风袭来,周济抡起手中抓着的那个人一挡,耳边传来一声钝响,接着传来哇哇的叫声,原来是潘家骥和贝人龙那两个人。
这两人争先恐后地叫着,比赛谁的嗓门更大,一陈杂乱中,窗户突然被撞开了,木屑飞溅,横冈破窗逃出。
周济顾不上那两个人,从房间里飞身而出,跳到院子里。
院子里空无一人。滕雨已经跳上了房顶,正和角丸缠斗在一起。
角丸是怎么逃脱的?角丸从房顶滚落后,落在了一堆蓖麻杆上,他听到后面传来抓贼的声音,就把衣服脱下,包了一捆蓖麻杆,然后用脚踢这捆蓖麻杆,同时故意喊道:“抓住了,打,打!”
月亮躲在了云层里,谁也没有仔细分辨地上包在衣服里的是一个人还是一捆蓖麻杆D人们只顾对着那堆衣服乱打,角丸趁乱逃走了。
周济回身跑到院子后,看到横冈已经逃出了客栈的大门,就急匆匆地追出了客栈。周济想:横冈武功高强,他的危害尤其大,这次看到了他,就坚决不能放过他。
角丸从腰间抽出一根软鞭,滕雨手持软竿,软鞭和软竿抡起来,都呼呼作响,好像两架高速摇动的纺车。他们闪转腾挪,你进我退,脚下的瓦片发出一阵阵断裂声。客栈老板站在当院里,心疼地喊道:“啊呀,我的房子啊。啊呀,这下要漏雨了。”
两人格斗了一会儿,滕雨落入下风。他手中抡着软竿,脚下将破碎的瓦片踢向角丸,角丸低头弯腰躲避,滕雨趁机跳到墙上,一溜烟逃了。角丸在后面紧紧追赶。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了夜色中。
周济追到大街上,他看到横冈的身影在远远的前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得飞快。他估摸自己在半个时辰内,肯定能够追上横冈,并将他捉拿归案。自从上次和横冈交手后,他就一直在思索破解横冈的招式。横冈的特点是力气大,拳法快,但如果不和他硬碰硬,只和他比速度,以快打快,就能够占据上风。因为拳法越快,用力就越弱,击打的力度便越小。
横冈显然发觉后面有人在追赶,他逃入了一条小巷子,巷子异常狭窄,两边院墙高耸。周济正追着,前方的丁字路口突然走来了一队清理茅坑的粪车,挡住了周济的去路。
拉着粪车的几个人低头弯腰,走得匆匆忙忙,他们要赶在黎明来临前,将全城茅坑里的粪便全部拉到城外。巷道狭窄,仅仅能容一辆架子车通过,周济不但无法穿行,甚至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架子车挟裹着恶臭,越来越近。架子车上放着木桶,木桶里装满了晃晃悠悠的屎尿,为了防止深尿从颠簸的车厢里倒出,木桶上方盖着巨大的蓖麻叶子。周济看到粪车走到跟前,突然纵身跃起,伸开双腿,两只脚支撑在两边的青砖墙壁上,俯视着长长的粪车队伍从自己胯下经过。
粪车终于通过了,巷道里弥漫着恶臭。周济极力压抑着想要呕吐的感觉,跑过了这条狭窄的巷道。他跑到巷道口,向左右两边看了看,却没有找到横冈的身影。
周济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伏地听声。然而,耳朵里没有横冈的脚步声,只有拉粪的架子车碾压地面的声音。巷道尽头是个十字路口,他不知道横冈逃往了哪个方向。
远处有灯笼的光亮穿透黑暗照过来。周济急忙奔到灯笼跟前,看到那是一个打更老人,腋下夹着一根细棍子,棍子前端挑着灯笼,手上拿着梆子,乌黑的梆子湿漉漉的,透着一股寒气。老人每走两步,就要吸两下鼻涕。
周济向他打听,打更老人说:“刚才有个人跑过去了,跑得很快,差点带倒我。他是干什么的?”
周济顾不得和打更老人多说,一头撞进黑暗里。
周济跑得很快,他感觉到耳边风声呼呼,凌晨的寒气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脸颊和耳朵。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了一堵墙壁,原来,这是一条死胡同。
既然是死胡同,那么横冈肯定是翻墙逃走了,可是,他到底是翻过了左面的墙壁,还是翻过了右面的墙壁?周济想要察看墙壁两边的情况,可是月色黯淡,一丈外一片模糊,根本无法察看。
周济正茫然无措时,左面墙壁后突然响起了狗吠声。先是一条狗急促地吠叫,接着是一群狗争先恐后地吠叫,周济翻身跃上了左面的院墙。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半张脸,周济看到远远的前方,有一个人正沿着墙壁奔逃。墙壁高低起伏,他跑得歪歪斜斜。周济踩着墙壁追了上去。
天色愈来愈亮,周济前方的人影时隐时现。二人跑出了县城,跑过了村庄,前方,一座大山拦住了去路。一条羊肠小道,像带子一样蜿蜒着盘山而上。横冈一头冲进了大山,他的身影被丛丛密林遮挡了。
远远地,跑来了一支马队,蹄声橐橐,风尘滚滚。马队转眼间就到了近前,马上的人用长枪指着周济说:“追了一路,终于追上了凶手,现在看你往哪里逃?”
周济一看他们的服装,就知道这些人是马队捕快。角丸点火示警,客栈老板大呼小叫,潘家骥和贝人龙躺在地上,马队捕快就循声追踪,现在,他们终于追上了“杀人凶手”。
马队捕快们凶神恶煞一般,将周济围在中间,并将一根根长枪对准了他。周济解下腰牌,举在手中,马队捕快们一看,大惊失色,他们赶紧滚鞍下马,向周济鞠躬问好。
周济来不及细说,他对这些马队捕快说道:“快快禀报知府,歹人逃入山中,马上封锁山中道路,任何人不准出入。”
马队捕快面面相觑,无人点头。
周济问道:“还等什么?”
一名捕快上前一步,说道:“我是班头①(班头:捕快头。),这座山叫雁荡山,方圆几百里,毗邻好几个州府,山中道路四通八达,即使我们封锁了这面,歹人也会从别的州府逃出。”
周济要过纸笔,唰唰几笔写了一道手令,递给班头,说道:“请你通知雁荡山周边所有知府,封锁每一条道路,不得有误。”
班头接过手令,说道:“一定照办。”
班头带着马队捕快离开了,周济大踏步走进雁荡山中。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了班头的喊声:“大人,带几个人给您做帮手吧。”
周济挥挥手说:“我一个人足够了。”
太阳升到头顶时,周济已经走入大山深处。雁荡山莽莽苍苍,郁郁葱葱,每一寸土地上,都长满了草木。各种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树木竞相生长,茂密的树冠遮住了天空。空气中飘散着霉烂的气味,那是积攒了数年的落叶腐烂发酵后散发的气息。
周济正走着,突然看到一条小蛇窜了出来,从他的脚前溜过,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小蛇已经溜远了,只看到草梢在微微抖动。周济继续前行,突然头顶传来鸟儿凄惨的尖叫声,一条两三尺长的毒蛇正将小鸟囫囵吞下,小鸟的翅膀还在蛇口外扇动着,显得有气无力。
这一路上蛇很多,有时候走上十几步就能看到一条蛇。周济是南方人,知道南方气候湿润,草木丛生,蛇蝎众多,所以毫不在意。
午后,周济爬到了山顶,他向四周望去,莽莽群山,无边无际,横冈藏身在哪一棵树后,走在哪一条荒径上,他全然不知。山顶有一座庙宇,已经颓败,青石板铺成的台阶上长满了青苔,屋檐坍塌,门楣上挂着蛛网,一只昆虫粘在蛛网上,随风摇晃。周济决定在庙宇里歇息片刻,再去寻找横冈。
走进庙宇,殿里供奉着太史慈的塑像。太史慈是三国时期吴国人,为吴国立下了汗马功劳,雁荡山地处三国时期的吴国境内。太史慈塑像手握一杆长枪,看起来威风禀凛。
周济在空荡荡的庙宇里转了一圈,感到气氛异常阴森,在太史慈塑像后面,他发现了一堆白骨,嶙嶙白骨堆在一起,分不清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周济转到塑像前,突然大吃一惊,此时,窗口出现了一条巨癖,巨蟒的头趴在窗台上,正用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他。它张开嘴巴,鲜红色的蛇信子像鞭子一样伸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周济立即在寺庙里寻找可以防身的武器,可是,寺庙里空荡荡的。巨蟒的头颅伸入窗户,身体摇晃着,向周济扑来。情急之下,周济抄起生铁铸就的香炉砸向巨蟒。巨蟒的头缩了回去,香炉里积攒的香灰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香炉破窗而出,落入密林。
巨癖又游到门口,准备发动第二波攻击。周济看到太史慈手中的长枪,跃身而起,拿在手中。
巨癖这次改从门口对周济突然发起攻击。周济抡起长枪,枪尖对准巨蟒的头部扔出,可是,蛇头缩了回去,一声巨响,枪尖扎在地面上,断成了无数节。长枪年代久远,已经风化了。
周济一击不中,急忙拾起枪头。巨蟒被激怒了,它张开腥臭的大嘴向周济扑过来,快如闪电。周济一闪身,巨蟒扑了个空,与此同时,周济将手中的枪头准确地插入了巨蟒的一只眼中。
巨蟒痛苦地扭动着身子,逃出了庙门。
庙宇里异常宁静,只有周济的喘息声。一只蜥蜴爬上窗台,探头探脑地观望了一会儿,就急急忙忙逃走了。
庙宇内危机四伏,周济决定赶快离开这里。太史慈塑像后的白骨,没准儿就是刚才那条巨蟒吞噬动物后留下来的,这座荒废的庙宇,也许是巨蟒的洞穴。谁也不知道这座庙宇荒废了多久,这条巨蟒在这里盘踞了多久。
周济走出庙宇,站在台阶上,向远处一望,立刻大惊失色。只见四面八方都有蛇爬过来,有的盘在树上,有的游走在草梢上,有的趴在石头上。成千上万条蛇,像得到命令一样,一齐爬向这座庙宇。
周济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逃也似的奔回了庙宇,关闭了门窗。他想,那条巨蟒可能是蛇王,蛇王受了伤,漫山遍野的蛇前来复仇。
周济把太史慈的枪头安在这根略直的树枝顶端,当长枪用,他刚刚做完这一切,蛇群就将庙宇包围了。
几条蛇从门缝下探进头来,发现没有危险,就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周济一只手拿着长枪,使出了一招“梅花七蕊”②(梅花七蕊是枪术中的招数,瞬间用枪头多次点击,产生多处杀伤点,所以有这样诗意的名字),那些蛇的头被长枪刺中,都缩了回去。
门扇下暂时平安无事,窗台上却又一阵骚动,几条蛇沿着破损的窗扇钻进来,周济奔过去刺穿了一条,有好几条落进屋里,滑动着身体向他扑来。窗扇破损处有更多蛇涌进来,如同决堤的洪水。与此同时,门扇下也钻进了好几条蛇。不多时,庙宇的地面上就都是蛇了。
周济看到情势危急,就拄着长枪,跳到了太史慈塑像上。一条刚刚爬上枪杆的蛇,被周济甩在了墙壁上。蛇群看到周济爬到塑像上,纷纷沿着塑像爬上来。周济不断向上攀爬,爬到了太史慈的头顶上,蛇群紧跟着爬上来。周济用长枪向下乱戳,几条蛇皮开肉绽,掉了下去,然而有更多蛇前赴后继,涌了上来。更可怕的是,屋顶上的破洞处,也有蛇在探头探脑,想要爬进来。
周济扯下太史慈身上的绸缎长袍,团在手中,然后掏出火石火镰,将长袍点燃,火焰腾腾燃烧起来。周济将燃烧的绸缎长袍丢在地面上,地面上的蛇群向后退去,周济纵身一跳,跳到了火焰旁边。抬头看去,滚滚烟雾从屋顶的缺口冒出,屋顶上的蛇群仓皇逃遁。
绸缎长袍燃起的火势虽大,但不能持久。周济将宽大的供桌拉到跟前,拆成木棒木片,放在火焰上。火焰升腾,蛇群仓皇逃出庙宇。
庙宇内的供桌快要燃烧殆尽了,周济四面观看,想找到可供燃烧的东西。突然,他听到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庙门被撞开了。
进来的是甲喇和孙子胜。他们每人手持两把弯刀,刀尖上滴着鲜血,他们的身上和脸上也鲜血淋漓,不知道是他们自己的血还是蛇血。
孙子胜看到周济,一直紧绷的脸上有了笑容,他对甲喇说:“我说庙宇里肯定有人,你看是不是?”
甲喇没有说话,他那阴沉的目光扫了周济一眼,然后坐在地上,卷起裤管,露出了小腿上的伤口。接着,甲喇从长袍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缝制而成的小包,从里面倒出些粉末状的东西,把这些粉末涂抹在伤口上,伤口处立即不再有鲜血流出。甲喇涂抹完后,放下裤管,把小包交给了孙子胜,孙子胜也如法炮制。
周济不知道这两人的来历。显然他们是看到庙宇上方浓烟滚滚,这才闯进来。周济看到甲喇光头长须,身躯高大,看起来异常威猛,显然是番外之人。而孙子胜身材瘦小,扁鼻无须,又是汉人,周济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他们是什么身份。
甲喇和孙子胜看到周济坐在火堆边,身上无伤,都感到十分惊异。孙子胜指着周济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在这里?”
周济平静地说:“走亲戚的,被蛇群逼到了这里。”
甲喇用生硬的口吻问道:“你进来这里多久了?”
周济说:“大约一个时辰。”
孙子胜说:“外面有成千上万条蛇,看来今晚得在这里过夜了。”
甲喇没有说话,他对着庙门的方向跪下去,双手捧着弯刀,嘴里念念有词,祈祷那些黑鹰骑士的魂灵能够得到安息。就在刚才,甲喇和孙子胜带着一队黑鹰骑士行进在山路上时,被蛇群包围。蛇群咬伤了马,马纷纷倒毙。黑鹰骑士和蛇群展开步战,不是被咬死,就是中毒身亡,仅剩下甲喇和孙子胜两个人,而蛇群却还在漫无边际地涌上来。绝望之际,孙子胜看到山顶上的庙宇上方烟雾滚滚,他断定庙宇里面一定有人,就和甲喇一起冲了进来。
甲喇祈祷完毕,火焰也即将燃尽。一条巨蛇从窗扇的缺口爬了进来,甲喇手起刀落,巨蛇断为两截。孙子胜赶紧扰起窗台边的落叶,放在火焰上,火焰又腾腾燃烧起来。甲喇从地上拎起半截巨蛇,插在弯刀上,放在火焰上烧烤起来,蛇油一滴滴落在火焰上,火焰燃烧得更旺了。片刻后,庙宇里就飘满了烤肉的香味,甲喇将半生不熟的蛇肉塞进嘴里,嚼得咯吱有声。
周济看出来了,甲喇是塞外人,可是,塞外江南相距数千里,这个塞外人跑到江南干什么,又为什么会和这个矮个子汉人在一起?
孙子胜等甲喇吃饱了蛇肉,说道:“庙宇里没有多少柴火,我们撑不了多久,庙宇外有柴火,但是又有蛇群,怎么办?”
甲喇说:“你说怎么办?”
孙子胜看着周济,阴险地说:“让这个人出去找柴火。”
周济知道庙宇外面是千万条毒蛇,一个人出去找柴火,很快就会成为毒蛇的腹中之物,武功再高,也无法独自对付蛇群排山倒海般的攻击。然而,庙宇之内,已无可燃之物,如果不出去寻找柴火,三人都会成为蛇群的食物。
周济把火石火镰拿了出来,故意让他们看到。他说:“我出去后, 拢一堆柴火,点燃,反正外面有烧不尽的柴火,我能够等到蛇群退走的那一刻。”其实,周济也知道,仅凭一人之力,断不能既阻挡蛇群,又点燃榮火。就算点燃了柴火,也无法保证风不会吹乱火星,只要有半点几火星儿被风吹散,整个山林就会被引燃,到那时人和蛇都会被烧死。
甲喇看到周济手中的火石火镰,就问孙子胜:“你有吗?”
孙子胜摇掘头说:“被蛇群追赶时,弄丢了。”顿了顿,他又说:“我们把他的夺过来。”
甲喇点点头,两人各着两把弯刀,向着周济攻来。周济以长枪抵挡了这次攻击,接着从孙子胜的裆下穿过,同时向上一挑,孙子胜就像一架风筝一样落在了庙门口。蛇群一齐冲上前去准备撕咬。孙子胜吓坏了,挥舞着手中的弯刀,连滚带爬地回到了火堆边。
甲喇看到孙子胜的惨状,吃了一惊,他双刀直上直下向着周济砍来,周济收回枪杆,突然对着甲喇的面门连点三枪,甲喇左避右挡,才没有被刺中。他退后几步,用惊恐的目光望着周济,他没有料到这个中年男子居然有这么出色的功夫。
周济没有进一步攻击, 他说:“强敌环伺, 我们只能同心协力,或许会有一线生机,如果內讧,只会死得更快。”
周济仅用一招就逼退了甲喇,甲喇尽管还不知道周济的身份,但他一下子就对周济心服口服了,他说:“一切听从你的安排。”
周济指着孙子胜说:“你守住火堆。”然后,他对甲喇说:“我们一起出去,你找柴火,我保护你。”
甲喇点点头。
周济用长枪的枪头扎了一根燃烧的木块,和甲喇一起走到门边。甲喇突然打开木门,门外盘着的几十条蛇一齐涌了进来。周济手中的长枪伸出,毒蛇骤见火光,急忙退缩。两人跳出庙字,孙子胜从里面又关上了木门。
庙门外有一棵枯树,树干有手臂一般粗细,干枯的树枝上盘着几十条毒蛇,它们的身体在阳光下散发着瘳人的光芒。周济用火光逼退了枯树周边的蛇群后,甲喇一刀砍断了枯树。枯树倒落下来,树身上的毒蛇仓皇而逃了。
见蛇群又围了上来,甲喇顾不得折断树枝,拉着枯树就跑。周济在后面阻挡蛇群的追赶。
到了寺庙门口,孙子胜看到甲喇在前,周济在后,就放进了甲喇。甲喇拉着的枯树挡在了庙门口。周济手中的木柴快要烧尽了,火焰明显小了很多。然而,门口因为有枯树阻挡,周济无法进去。
孙子胜在庙里高喊:“毒蛇咬死此人,我们少一劲敌。”
周济知道庙宇里的两个人又起了害人之心,他故意喊道:“我点燃这棵枯树,庙字就会燃烧,你们两个不是死于蛇口,就是死于火烧,你们自已选择吧。”
庙里面的两个人听到周济这样说,吓坏了,他们一齐用力,将枯树拉进了庙里。之后,周济进了庙里,关上庙门,手中的干柴也燃尽了。
天色渐渐昏暗,庙里的火焰渐渐升高。摇曳的火焰中,太史慈的塑像影影綽绰,脸上的油彩光怪陆离,显得异常狰狞。夜晚不知不觉来临了。
孙子胜问周济:“你是什么人?”
周济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眼睛望着屋顶,他没有回答,对孙子胜的话充耳不闻。
孙子胜和甲喇都心存忌惮,他们暗自思忖:如果两人联手,恐怕也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周济坐在庙字一边,甲喇和孙子胜坐在庙宇另一边,双方都不说话,也没有话说,暗里却都提防着对方。
甲喇看着周济,心想,此人武功高强,若能收为己用,则如虎添翼。他态度恭敬地对周济说:“先生身手不错,一定不是凡人。”
周济谈淡地说:“我只是寻常乡间武师。”
孙子胜听到,周济这样说,立即来劲了,他站起来说:“先生武功高强,少说也能做个游击将军,可先生如今却明珠暗投,在乡间做武师,埋没一生,何不像我一样,跟随甲喇恩真,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周济没说话,用疑问的眼光望着孙子胜。
孙子胜兴趣盎然地继续说道:“我乃江南一书生,饱读诗书,常想匡扶社稷,报效朝廷,奈何朝廷奸臣当道,我满腹才学,却无用武之地,于是我投奔后金,以期大展宏图,一慰平生。”
周济不置可否。
孙子胜说得兴起,他指着甲喇对周济说:“此人就是甲喇恩真,在后金位高权重,荣华富贵,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周济想:这两个人原来是后金斥候,他们来雁荡山肯定也是为了《戚绝书》。那天晚上,和滕雨在道观里听到的那几个黑鹰骑士口中的甲喇恩真,原来就是眼前这个光头长须的人。
甲喇说:“我看你是条汉子,有心收纳你入我军中,跟着我征战沙场,建立不世功勋,我保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周济犹豫着说:“可是,我的家人都在江南,怎么办?”
甲喇哈哈大笑,他说:“我带大队黑鹰骑士南下,只消派一人护送你的家小北上即可。只要你愿意归顺,你的所有条件都可满足。”
孙子胜在旁不失时机地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甲喇恩真率军南下,送你荣华富贵,这是天赐良机,岂可错失?”
周济没有回答他们的话,他望着庙门说道:“我们深陷蛇阵,能不能出去都很难说,现在谈什么富贵,岂不可笑?”
孙子胜颓然坐在地上,面如土色。甲喇说道:“我的黑鹰骑士天下无敌,他们正在向雁荡山集结,千军万马尚且无法阻挡,区区蛇群算个什么?我们只要守在这里,黑鹰骑士就一定能够找到我们。”
周济听后,暗暗心惊:大队黑鹰骑士来到江南,朝廷居然丝毫不知情。
夜风从庙宇上空呼呼刮过,很像蔑刀破开竹子的声音。周济抬头望去,屋顶的缺口处没有了星星,乌云遮没了天空。现在应该到了午夜。
三个人坐在庙宇里,都饥肠辘辘。庙宇外的蛇群,同样饥肠辘辘,一条蛇从门扇下爬了进来,匍匐到火堆边,上身立起,想要发起攻击,甲喇一刀削去,蛇头就掉了下来。后面的蛇群急忙从门扇下爬了出去。
孙子胜上前拉过蛇身,说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蛇肉需要精细地做,才是美味。”他用弯刀顺着蛇身划开一道长线,然后将蛇皮和蛇肉剥离,又将蛇肉切成了几段。接着,他架起柴火,把蛇肉放在火焰上烤了起来。
很快,烤肉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正在专心烤蛇肉的孙子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异常的嘶嘶声,扭过头去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几十条蛇正从门缝和窗缝中涌进来,它们大张着嘴巴,扭动着身体,扑向火堆,情景恐怖至极。
甲喇提起弯刀,接连砍断了几条蛇,但是,这次群蛇舍命扑来,好像背后遭到了驱赶。有几条蛇扑到了孙子胜跟前,吓得孙子胜像只惊慌的兔子一样在庙宇里奔走。
周济看到情势危急,他用枪尖挑起一段蛇肉,丢在了门扇后,那些围攻甲喇和孙子胜的蛇群,立即调转方向,扑向那段蛇肉。一条捷足先登的蛇将火烫的蛇肉吞下肚子,立即痛苦地在地上扭动,其余的蛇扑到它的身上,互相撕咬着。一条蛇吞入了它的头颅,一条蛇吞入了它的尾巴,两条蛇像拔河一样各不相让。
周济看到甲喇和孙子胜暂时摆脱了危险,他对甲喇喊:“打开窗户。”
甲喇走到窗后,突然打开窗户。周济用枪尖挑着一段段蛇肉,丢到了庙宇外。然后,甲喇又迅速关闭窗户。
庙宇外响起了蛇身撞击声,树枝断裂声,还有时紧时慢的风声,甲喇和孙子胜对望一眼,既感到恐惧,又因劫后余生而感到庆幸。
突然,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那是人的双脚踩踏地面的声音。房门打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差点扑进火堆里。他站稳后,眼神落在了周济的脸上,随即啊呀一声,满脸惊慌,又抽身想要冲出去,却又忌惮门外汹涌的蛇群,脚步犹疑。他的手中拿着一把长长的唐刀③(唐刀:传说是由唐初名将李靖所创,专门对付骑兵的一种武器。当时,唐朝兵将与突厥骑兵作战,屡屡吃亏,李靖针对骑兵行动迅捷、马力强劲的特点,发明了这种兵刃。这种兵刃在草原上被称为斩马刀,非常适合对付马匹。唐刀后来传人日本,演化为日本的武士刀)。
进来的这个人,正是周济一路追赶的横冈。
后金人向雁荡山集结,倭寇也向雁荡山集结,他们都是为了《戚绝书》。横冈在奔逃中,与一队东瀛武士相遇。得到援兵的横冈有了胆量,他带着这一小队东瀛武士,回身寻找追赶的周济,没想到晚上大雾降临,没有月亮,他们走散了。走散了的横冈误打误撞也到了这座山峰,被困在蛇群中。大雾消散后,他看到山顶有火光,想着房间里有人,就撞了进来。
横冈没想到,那个想要擒获他的人,就在这座庙宇里。这次,他没有了帮手,而对方有了两个帮手。横冈前进不能,后退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庙宇外就是千万条蛇,只要走出去,就如同迈入万丈深渊。庙宇内有三个仇敌,但勉强可以苟延残喘,横冈思忖良久,就站在了庙门后。
四个人分成三组,周济手持长枪,站在靠墙的一边;甲喇和孙子胜手持弯刀,站在靠墙的另一边。横冈无处可站,他只能站在庙门后。庙宇的最里面,是太史慈的塑像。
那几段火烫的烤肉引发了蛇群大战,最先把烤肉吞入腹中的巨蟒被烫死,其余的巨蟒毒蛇分食了这几条巨蟒,庙宇外在经过了一阵争夺食物的大战后,又趋于宁静。爬到庙门口的几条蛇闻到了横冈身上的人肉气息,他们一齐从门扇下钻了进来。
横冈听到门扇下的窸窣声响,看到同时伸进了好几个蛇头,举起唐刀剁下,那几条蛇同时被砍为两截。唐刀刀身狭长,是斩蛇的拿手武器。
门外的蛇群不敢再闯入,庙宇里暂时平安了。
甲喇不知道横冈是什么人,但他能够提着一把刀闯过蛇阵,肯定有过人的胆识和武功。甲喇想当然地认为,周济已经收为己用,这个提着唐刀的人如果再为后金效劳,则何愁进军东南的大业不成。
甲喇对横冈说:“你是哪里人?”
横冈望了甲喇一眼,一脸茫然,他根本就听不懂甲喇的话。
甲喇以为横冈没有听清楚,他加重了语气,又问道:“你从哪里来?”
横冈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泥塑一样。甲喇还想再问,孙子胜已经看明白了,这个手持唐刀的人,不是中原人。
孙子胜用蒙古语说:“你好。”甲喇突然听到孙子胜说蒙古语,他好奇地看着孙子胜,突然明白了孙子胜的意图,他也用蒙古语说:“黑鹰骑士。”然后,二人盯着横冈看他有何反应。
横冈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甲喇和孙子胜都明白了,眼前这个面目凶悍的人,不是中原人,也不是后金人。那么,他是哪里的人?
三组人中,只有周济明白另外两组的身份,他想,这个名叫横冈的倭寇是一个高手,而那个名叫甲喇的后金人,武功也不弱,那个汉人倒是好对付。如果东瀛人和后金人联合起来,自己就要吃亏。如果挑唆他们打起来,似乎也不难,甲喇只是匹夫之勇。但是,如果现在就起内讧,那么最后大家都会成为蛇群口中的食物。
横冈站在庙门后,观察着周遭的情势,他发现周济和另外两个人似乎不是一起的,那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周济看也不看一眼。而且,周济也不和那两个人说话,他们好像都在防范着对方。
既然防范着对方,那就说明不是朋友。既然不是朋友,那就有可能发展成敌人。横冈指着周济,对甲喇和孙子胜说:“他是朝廷的人,是我们的敌人。”可惜的是,甲喇和孙子胜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甲喇和孙子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怎么办?横冈只能静观其变。
那棵枯树快要燃尽了,所有人都看着火堆,他们都明白,火堆燃尽之际,就是他们的生命结束之时。但是,谁都不想自己出去寻找柴火,谁都想待在庙宇里坐享其成。
孙子胜指着横冈说:“你靠近门口,来得也最晚,又借用了这么长时间的火,这次你必须出去取柴火。”
横冈面无表情地看着孙子胜,孙子胜突然想到横冈听不懂他的话,就指指横冈,又指指庙门外,在地上做了一个拾柴火的动作。横冈看着快要燃尽的火堆,他明白了孙子胜的意思。可是,他也明白,凭一己之力,只会送死。
横冈想让另外两组人出去,自己待在庙里,但是语言不通。就算语言通了,他的愿望也不会实现。三组人中,他劣势明显。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最先送死的,往往是处境最不利的人,所以,他别无选择。
他要去送死,但必须找一个垫背的,这个垫背的人,只能是周济。横冈指指周济,做出让他一起出门的动作。
周济爽快地答应了。
周济答应后,甲喇和孙子胜心花怒放。在这个时刻,谁能够晚死片刻,谁就是赢家。周济也明白,横冈必须出去,他也必须出去,横冈会和甲喇联合起来对付他,但横冈绝对不会和他联合起来对付甲喇。在三人的对决中,甲喇处境最有利,而要出去蹈入死地的,只能是他和横冈。如果他拒绝出去,横冈就有了和甲喇联合起来对付自己的借口。
房门打开后,蛇群蜂拥而入,横冈使了一招“乱披风”,蛇群断裂的躯体纷纷扬扬落了一地,鲜血飞溅。周济用枪尖扎了一块燃烧的木柴,趁着蛇群退缩之机,冲入黑暗中。
周济在前,横冈在后,他们在庙门前寻找可助燃的柴火。蛇群看到两个人冲出来,立即围了上来。周济挥舞着带火的长枪,横冈舞动着长长的唐刀,蛇群四面环拱,却不敢靠前。
他们从庙前转到了庙后,没有找到一棵枯树,也没有找到一根柴火,而蛇群却越围越多,密密匝匝。正在彷徨无措时,周济看到庙后有一棵青翠的柏树,一人多高,就示意横冈砍下来。
横冈砍下柏树后,在前面拖曳着,周济断后,他们回到了庙门前。
庙门打开,甲喇接应,那棵柏树被拉进了庙宇里。突然,横冈回身一刀,劈向周济。周济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涌上来的蛇群,等到他觉察到刀锋带来的风声时,横冈的唐刀已经到了头顶。危急中,周济伸手一架,手中的长枪被砍成了两段。
横冈一击不中,不敢再出招。他转身快速逃入庙宇,“砰”的一声关闭了庙门。
庙门外,蛇群层层围上来,周济挥舞着手中的半截长枪和枪杆,与涌上来的蛇群搏斗。手中的干柴已经烧尽,蛇群前赴后继。周济明白,时间稍长,他就会累得虚脱,成为蛇群口中之物。
周济手脚酸麻,满头大汗,心中哀叹:这一生文武双全,纵横江湖,没想到死于此处。
突然,庙门打开了,一个人手中拿着两根燃烧的干柴,来到周济身边,他挥舞着干柴,蛇群骤然看到火焰,急急忙忙退入黑暗中。周济跟着那个人回到了庙宇里。
将周济从蛇群里救出的,是甲喇。甲喇也有自己的小盘算,他明白,如果周济死了,他就必须和横冈一起出外捡拾柴火,直接面对危险。所以,留着周济,对自己有好处。
周济回到庙宇,对甲喇抱拳说道:“救命之恩,定会报答。”
横冈的阴谋没有得逞,他抱着唐刀,独自站在门后,眼睛的余光一直偷望着周济。横冈想周济一定会向他复仇,可是,周济坐在那面墙壁下,对他看也不看一眼。
孙子胜从那棵新鲜的柏树上折断枝杈,放在火堆上,火堆不时冒出滚滚浓烟,发出啪啪的燃烧声。
庙宇外一片寂静,庙宇内也一片寂静,三组人都不说话,都在想心事。最痛苦、最惶恐的是横冈,甲喇救周济,那就说明他们是一伙的,横冈认为他们肯定会联合起来对付自己。一个周济,他都难以对付,再加上甲喇,他命休矣。然而,奇怪的是,他们之间好像又有芥蒂,彼此之间连一眼也没有多望,横冈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黎明来临了,庙顶缺口处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一片云朵从庙宇上空飘过。太阳也出来了,一片橘红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庙宇。此时,别的地方百雀争鸥,然而这里却一片死寂。
孙子胜问:“蛇群什么时候才会离开?”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
突然外面传来了喊杀声,声音在清冷的凌晨听起来异常响亮,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一群人的声音。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横网把眼睛贴着门缝向外面观望,立刻喜形于色,他打开庙门,从外面冲进了五个人,个个血染衣裳,满脸凶悍之气,人人手中拿着一把唐刀。这些人一走进庙宇,就参拜横冈,他们一只手用唐刀拄着地面,一条腿单膝跪在地上,用周济和甲喇都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
周济脸色凝重,甲喇和孙子胜面面相觑。
横冈对那五个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后,那五个人一齐掉头看向周济。然后,他们六个人一齐举着唐刀,過向周济。周济趁他们说话之际,从火堆上捡起了柏树树干,树干熊熊燃烧着,六个人不敢贸然上前。
甲喇和孙子胜向庙里退缩,以留出更大的空间让这群人争斗,他们谁死谁活,都和自己无关。
六个手持唐刀的人呈环形围着周济,周济背靠墙壁,手中持着燃烧正旺的柏树树干对着他们。那六个人看着周济,没有人敢抢先送死。双方陷入了僵局。
横冈想,树干燃尽了,你的死期就到了,自己有的是时间等候。
甲喇想,树干燃尽了,庙里所有人的死期都到了。但是,他现在处于劣势,他没法说;即使他说了,横冈也听不懂;即使横冈听懂了,也不会照他的话办。这两个人看起来有深仇大恨。
庙宇里的空气凝固了。
火堆上的火焰渐渐变小,蛇群又在门扇下游动,因为没有了烟雾,庙顶上的缺口也出现了蛇影,孙子胜在庙宇的地面上寻找着每一个可燃之物,一片枯叶,一根树枝,甚至一只昆虫的尸体。后来实在找不到了,他把那堆蛇王吐出的骨头也架在了火堆上,火焰舔着年久变色的骨头,骨头终于燃烧起来,发出了淡蓝色的火光。
那群手持唐刀的人却不管不顾,他们的眼睛只望着周济。